白,冬日獨特的色彩,天色灰白,雪霜輕覆,整個世界皆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暗調,縱然是魯南這片江南溼軟之地,也難以在冬日裡一片嫣然。
天色陰陰暗暗,天上飄散着零零星星的雪粒子,明明已是立了春的天氣,風卻依舊從衣服縫子往裡鑽,叫人不得不縮着脖子,沒有半點見暖的跡象。
閔府的前後府門禁閉了七八日有餘,府門外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人路過時湊在一處指指戳戳,但卻沒一個敢大聲或是聚集太久,說上個三兩句便各自散了去,神情有些等着瞧看不喜之事的幸災樂禍相。
二門內,來來往往的下人四處忙碌,人人身着異常的素簡。廊下站着幾個熬出年頭的婆子做監工揣着袖子湊在一處小聲嘀咕,仔細瞧望,那素簡的外襖裡竟透着白淨嶄亮的素服素帶,卻沒瞧見哪個是哭天抹淚或是神情艾艾的,一個個的眼神兒時不時的往三進門裡瞟着,面有不耐之色,似是站的有些時候了足下生麻,左右恍着身子跺着腳。
內宅,堂內坐着個拿着絹子低頭拭眼角的少婦,身後兩個丫頭也是一臉哀色,閔家大爺閔安坐在主位,年輕俊郎今日卻是面無表情坐的板直,看不出什麼情緒來,唯有置在椅把上的手,不易所察的輕輕一下下叩着椅子。
忽而有丫頭低聲在門前喚了一聲:“蘇家姑娘們來了!”,屋內的人立即站起還沒見禮數,就瞧見蘇家七娘蘇瓊一身白衣衝過正堂直奔後室臥房,哭嚎之聲更是讓所有人一個激靈,本是安靜壓抑的氣氛立即像是被扯破一般,驚的堂內那男子和少婦眼神一慌,二人目光隱有驚憂之狀對視一眼匆匆錯開。
緊接着兩個年小的姑娘相互攙扶着走了進來,二人雙目紅紅抹着眼角,悲愴的先對着一男一女行了禮,那少婦上前立即親自扶了,悲慟地道:“蘇家妹子快別客氣了,你姐姐她……哎,快去瞧瞧吧。”那蘇家二女一聽這話眼淚立即收止不住,由下人引着向臥房行去。
屋內燃的薰香讓這二人一進門就先皺了眉,這樣衝的薰香味,明顯是用來壓下那難聞的藥味,可這樣霸道的薰香對病人只有害而無利,再一看牀榻前,蘇瓊早已跪倒在牀前,卻只顧着緊緊抓着被褥哭的不能言語,而薄紗幕內的年輕女子,蘇家二女蘇容,竟讓人感覺不到半點生氣。
蘇瓊嗓子都已沙啞,哭喊:“我的二姐啊,你,你怎麼就這麼福薄,瓊兒來晚了……”屋內跟在兩邊伺候的丫頭婆子上前扶她,蘇瓊卻是死死的扒在牀前,甩開身邊下人,哆嗦着顫抖。
蘇瓊這番悲慟之言,立時讓遠遠站在窗邊的兩個婆子嘴角一撇,不約而同往窗邊又湊的近了些——屋內這病氣太重了,能離遠點是一點。一個婆子小聲嘀咕:“像什麼話,蘇家也忒不講究了,跟前的那個還像話,這後面跟來的我瞅着還不到十歲上,怎的這般不知避諱到跟前來了,也不怕過上病氣。”
另一個婆子低聲迴應:“後面那個子小的纔是嫡出,這兩個都是庶,不講究也就算了,哪有庶出的這般挑風頭的,不知身份!”這話一出,先前開口的婆子面色一詫,不由得望了望屋內的蘇家三個姑娘,先前還只是有點不屑,聽了這話後眼底已盡是鄙夷之色:“人還沒斷氣兒呢就穿成這樣,真是嫌人死的慢。”
就在這時,牀榻上奄奄一息的蘇容突然發出一聲淺哼,蘇瓊立即一驚醒,猛的抓住蘇容枯瘦如柴的手,哆嗦道:“二姐,二姐……”
“唔……”在後邊慢慢靠近的姐妹倆,年幼的那個突然一聲悶哼,似是身體突然很不舒服。
站在幾步外的蘇貞立即將自己的妹妹扶緊了,目光中盡是關切:“妹妹,你不舒服?”
個子小小的蘇葉一個字也沒說,只搖頭示意自己無礙,正欲上前幾步湊得近些時,腳下突然一軟整個人就向下滑去,蘇貞險些沒扶住,旁邊的婆子趕緊上前搭手,還未開口,就聽見一直沒回過頭來的蘇瓊在牀前號啕大哭起來:“二姐!二姐!”
……
在淡淡的寧神的淡香中,蘇府的九姑娘在牀上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然而那雙水靈的眸子剛剛一睜開,蘇葉瞬間深吸一口氣噌的一下坐起身來。扒在牀邊不小心睡着的丫鬟秋華警覺的醒了過來,見到蘇葉立即喜上眉梢,但隨即臉色又哀傷了起來,“小姐,你醒了就好,可把奴婢嚇壞了。”她喜的是自家小姐總算沒大礙,哀的是蘇家的二姐白日裡香殞了。
蘇葉一聽這丫鬟的稱呼,腦袋嗡的一聲。起身便在屋子裡找鏡子,終於看到一面黃銅鏡的時候,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反倒慢慢鎮靜了。
鏡中的面容是她並不陌生卻也並非熟悉的眉眼。
她摸摸自己的臉,擡起手才覺得不自然,這才記起這蘇葉的年紀才十歲,而她本人……
她又活了,在蘇家最小的嫡女蘇葉的身體上,還魂了。
鏡中蘇葉稚氣未脫面容,眼神卻十分銳利,盯着鏡中的自己,壓抑着激動,笑了。
……
靜安堂內置着一口紅漆木棺材,不少丫頭婆子擺弄着供品,香已燃上,兩側跪着數名丫頭婆子邊燒紙錢邊低聲抽泣,而那敞着口的棺材旁,跪着任誰拉勸也無用的蘇瓊,一名老嫗坐在門前口子上闔着眼撥弄念珠,被蘇瓊哭天抹淚沒完沒了的鬧騰煩了心神,終是擡了眼皮子很是不悅的撇了一眼過去,起身後丫頭趕緊過來扶了,一臉厭色便往外走。
“娘!娘!”閔安急急的過去攙住了老嫗,着急的低聲道:“您可不能走啊,這可怎生是好?”
這靈堂裡除了下人就剩下了他和蘇容孃家的庶妹,他可要怎面對?可老太太卻是恨鐵不成鋼的怒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自己招惹來的你讓我怎麼去對媳婦的孃家妹子責難?你怕一身臊,我這個當孃的已經在冷板凳上坐了大半個時辰了,難不成真讓我這個長輩豁出了臉面把媳婦孃家妹子教訓一番?而且還是在媳婦的屍首前?
老太太不言語,身邊的婆子不忍見閔安這麼難做,忍不住開了口:“大少爺,這蘇家七姑娘的心思已經是明擺着了,但是人家不會明說出來,就等着咱們閔家開口呢,你要是誠心要躲,就不能讓老夫人出面做這個惡人,這種事兒還得大少爺你自己想轍子……”
閔安苦着臉低語:“她都不開口讓我怎生絕了她的念想?好不容易和蘇家脫了干係,再請進一個來?我要是有半點轍子,絕不會煩擾娘,可任她這麼跪着哭着,鬧夠折騰夠到下葬,到時候滿城都知道蘇家有這麼一個姑娘了,我哪還能甩得掉!”
本來閔老太太也是一肚子氣,一是氣這蘇家庶女忒厚臉皮,不僅是硬要貼上他們閔家,而且還是以這種方式,藉着嫡出姐姐的死來往姐姐的夫家貼身子,二是氣自己一把年紀了,心眼兒多的女人她見多了也鬥下去一大車了,居然還真拿這個庶出的晚生半點法子都沒有。但是閔安突然說了這麼幾句,讓年紀一大把的老夫人突然決定把心一橫。
反正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和蘇家半點瓜葛,索性也把臉皮豁出去,她眼珠一轉,招了兒子到門口低聲道:“到時候下葬的時候,打點一下唱報的,把這蘇瓊的名兒報上去,稱她與蘇容姐妹情深,這麼些日子她做下的所有事都推到她和蘇容姐妹一場上去!”
那婆子也是個腦子活的,閔老太太的話一點即透,當即附和:“就是就是,就說她們這是姐妹情深,這蘇瓊總不能當着衆人的面索要什麼名分,他們蘇家的幾個姑娘爭的你死我活,可總歸是要張臉子的,鬧的太大還是他們蘇家損失最大,蘇家受損,最後還是她們這些本家姑娘吃虧,這個賬她自己會算,到時候這蘇瓊想不認也得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