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些雨, 這會子又有點像下的樣子。
頌安遣散了院裡忙綠的丫鬟們,自個兒將屋裡的窗子全關嚴實,才拉着頌平去小廚房給顧青竹準備夜宵。
那紙條顧青竹沒有立刻去看, 而是等屋裡沒了人,坐在牀邊一點點小心翼翼的將紙展開來,手心裡的汗把紙染的軟趴趴的, 就着油燈, 終於看清了上頭的東西。巴掌大小的紙片,側邊畫了一叢墨竹,寥寥幾筆生出了蒼勁堅韌的味道, 右面空餘的地方僅寫了四個字:暫安勿念。
顧青竹盯着它看了很久, 像是要把那叢竹子刻在心間, 知道沈曇是在告訴她, 老國公身體暫時沒大礙,叫自己不用太爲他擔憂。
提了半天的勁兒終於卸下來, 她的拇指在紙面上來回摩挲着, 接着從桌案上的漆木盒子中抽出一張花箋,正是澄心堂出的團花箋, 紙頭隱隱畫着簇蘭花。
顧青竹拿起來同沈曇寄來的紙比較了下, 考慮到紙張厚了些,怕那小鴿子帶不動,於是用薄刀片將其裁開兩張,可提起筆,半天找不到想寫的詞兒, 只好重新放下毛筆,乾脆去沐浴整理好思路,再來想這些個。
熱水裡頭一泡,思緒當真清楚了些,再坐下來時下筆便利落的多。
她善寫虞體,但在這方寸之地卻沒施展的地方,而且想要問的實在太多,若正經的寫信,恐怕洋洋灑灑幾張也止不住,只好換做蠅頭小楷,儘量將字往小了寫,把該囑咐關心的俱注在上頭。
前後花費半個時辰,顧青竹學着將信箋捲成一小條,待頌安回來時,讓她換隻鴿子抱過來,把信繫結實了,又給鴿子喂上兩把小米,這才放了出去。
就這麼一來一往的遞信倒解了相思之苦,沈曇回信的字數總是不多,當然也可能家中忙碌,可顧青竹依舊不大踏實。
又過了兩日,李氏挑了個上午的空閒,預備着去魏國公府正式探望一次,再有沒多久顧明宏便要大婚,府上衆人均是像陀螺似地轉着忙,到時再想找時間也不定能找到。
顧青竹主動提出跟着李氏一道過去,許久未見,蕭老夫人眼看着似乎老了好多歲,眼底泛着青色,一瞧就是未休息好的模樣,不過這事情擱誰身上都受不住,老兩口風風雨雨多年,如今好容易子孫都大了,剛享受沒幾年的清閒日子,老國公卻發了病。
兩家如今親近,李氏前頭還因穩婆的事來謝過一回,現在便也沒那麼多客氣,坐在蕭老夫人旁邊兒,句句換着法子安慰着老人。
府上孩子們都有各自忙的事兒,蕭老夫人也盡力在小輩面前裝作能撐住的樣子,倒是李氏勸的幾句掏心窩的話,讓她心酸難受的熱了眼眶,顧青竹見狀趕忙請丫鬟送來冰帕子,老夫人用帕子按按眼兒,拉了顧青竹的手道:“這孩子真是懂事兒。”
這人心裡頭存着事兒,總是憋着不說,真會憋壞了身子,李氏看老夫人心中的難受勁兒排解了些,便順着她轉移了話題,笑着道:“您老若誇我們家別的孩子,我肯定得謙虛一下,但青竹卻是個頂好的,打小就懂事。”
蕭老夫人瞧着顧青竹,暗暗嘆着也不知自家那不省心的孫兒能不能有這福分,將人娶回來,若不是府上眼下亂糟糟一團子事兒,她真是要和李氏透透意思,爲沈曇鋪路子的。
老國公中風昏了一日半才漸漸轉醒,起初只是眼珠子睜開動動,太醫煎了碗藥讓他喝進去,嘴巴里頭才能發出些聲音,萬幸的是腦子倒還清楚,暫時沒有眼脣歪斜的症狀,但腿腳還動不了。
沈鴻淵身爲武將,年輕時隨意能拎起來兩個半大小子,而今雖然老了,骨架在那兒擺着,這一不能動,單丫鬟們根本伺候不住他,身邊得留着兩個僕從不時爲他翻翻身,家中孫子輩的數沈曇最大,便由他到牀前侍疾,近些天基本沒回過三省居。
沈曇是在給祖父喂完藥出來聽說顧家有人來了,老國公嘴巴吞嚥的慢,喝回藥得熱上兩遍,等他到前廳,顧青竹剛好接過蕭老夫人冰敷的帕子。
其實也剛見過沒幾天,但顧青竹回頭卻被沈曇嚇了一跳,眉間的倦色掩都掩不住,若非憑着年輕體力好,怕還不如老夫人的精神。
見她瞪圓了眼兒,沈曇方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這幅樣子太過不修邊幅了,光顧着來見人,這些東西簡直就沒過腦。
“唉,今兒夜裡你也別在那守着了。”蕭老夫人心疼的說道:“早膳用過了麼,我讓丫鬟再給你端點?”
“不用麻煩,我都吃了的。”沈曇道。
老夫人點點頭,心內還惦記着給孫子留些接觸人家姑娘的機會,是以開口道:“我和顧夫人聊會天,你們倆小的也別乾坐着陪我們了,後院你那馬不是剛下過小馬駒,青竹若不嫌棄,可以讓他帶你去看兩眼。”
蕭老夫人最後的話是對着顧青竹說的,她想了想,見李氏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抿嘴笑起來:“以前還真是沒見過,那就勞煩沈大哥了。”
“就是外頭有點兒熱。”蕭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叮囑道:“有什麼需要只管和沈曇提,讓他給你張羅,也別呆太久,一會兒回來我這吃茶。”
沈曇領着顧青竹往後園的馬廄走,陽光照在他頭髮上,映出個光燦燦的銀圈兒,兩人中間隔着好幾步,四周都是眼睛,顧青竹邊走邊想,若是旁邊這些個人統統不在便好了,可想完,又忍不住爲自個兒這膩歪勁兒嚇到了。
轉過幾道連廊,後面的人倒是比前院少的多,沈曇驟地停下轉過身,皺着眉揮退的後面跟得兩個僕從,偌大的馬廄只剩他們兩人,幾匹顏色不同的馬兒在棚下悠然食草,其中一匹通體上下雪白的毛,打眼掃去,連半點雜色都瞧不見。
顧青竹對馬瞭解不多,但十大名馬還是知曉的,這可不就是匹夜照玉獅子,翻遍汴梁城也不見得能搜出多少,據說宮裡是有兩匹,一公一母,西域進貢獻給聖人的。
這麼好的馬沒有同種的給它做伴,產下的馬駒身上和四隻倒是雪白,頭頂卻有塊鬃毛是棕色的。
“這是夜照玉獅子?”顧青竹吃驚之餘脫口而出,話說出去又覺得不對,收回落在馬駒上的視線,看着沈曇操心起他的身子來,皺眉道:“方纔有人在不方便說,我知道老國公病重,但你卻不能什麼都不顧了,該睡的要睡,該吃的要吃,這又不是一兩日的事兒,當初我爹重傷你還開解我,怎麼到了自個兒身上,半句都記不起來了呢?”
她訓起人來一板一眼,像極了那種老學究,沈曇單聽着也不反駁,緩緩笑了下道:“正是夜照玉獅子,說是能日行千里,不過在家裡養着,光橫着長了,膘肥體壯的,去年帶着它去城外別院還想鍛鍊着兩天,結果還沒跑幾步就不願意動彈,真是名馬界的異類。”
光說馬,之後的話半字沒有迴應,顧青竹緊緊盯住他,難免有點兒發急:“哎,我和你說話呢。”
“都記着呢。”沈曇勾了她的手,開始只握了兩個指尖,待拉着她在房檐背陰處站定,才牢牢握了上去,然後整個人大大咧咧的坐在臺階牙子上,指指自己的腦袋道:“你信裡頭說的話也在這記着。”
顧青竹也不知怎麼的,聞言鬼使神差的挑了幾句信裡頭的句子,其實她只是說了大概意思,真要讓完完整整記起來是不能的。哪知道沈曇半刻不帶猶豫的接了下句,順便還能把她說錯的地方提出來糾正掉。
顧青竹咬了脣,心裡頭高興,嘴上卻不能給他鑽空子,當即道:“背是背過了,可有曾照着做了?”
沈曇輕輕笑着道:“能的話都依着你說的辦了,不過身不由已,前幾日祖父的病症還是有點兇險的,我不在他身邊守着也不放心。”
顧青竹一陣心酸,張了嘴兒想安慰兩句,又尋不到合適的話,中風這病一旦發了,往好了說保持這樣就算不錯,老國公假如年輕個十歲,還能多養幾年,康復的好些,如今他這個歲數,便是好好的身體,十年也是一個大坎的。
“能好的。”她也顧不得這話聽的是不是沒有說服力,只一遍遍的重複道:“都能好的,我二伯母難產的時候,家裡請的那些城裡的穩婆都比不上你尋的那位,想來高手在民間的話沒錯,等老國公穩定了,咱們四處打聽着,定有能緩解的法子。”
沈曇頓了頓,捏着她的指尖兒點了頭:“說的在理。”
顧青竹見他能聽進去,便把話題又轉了回去:“可你也要照顧點兒自己,忙歸忙,每日最起碼的休息和用飯不能省。”
“好。”沈曇這聲答的爽快,起身拍了拍衣袍:“我帶你去給馬駒喂幾個蘋果?”
顧青竹應了下,因平時與馬接觸的不多,站在馬兒跟前委實不明白手腳該往哪裡放,正手足無措着,沈曇拎了籃子蘋果和草料過來了,見她拘束的神態,忍不住先笑道:“它還沒你個頭高,又被繩子拴着,怕什麼?”
馬駒是不怕,可容不下隔壁有匹虎視眈眈的老馬,一勁兒的向她身旁擠着,於是頗有幾分告狀的意思,指了那匹馬道:“這匹是一直沒喂嗎?”
馬廄裡一共六匹駿馬,獨那匹黝黑髮亮的老馬,看見什麼都想嚐嚐,鼻子一直圍着顧青竹轉悠着。
沈曇忍俊不禁,把籃子放在地上,又拿出個蘋果放在那匹馬的嘴巴底下,任由它一口口吃完,連核兒都不放過:“它叫十七,便是與你說過那個,在靖遠馱着我碰到餘玹夫人的功臣。”
作者有話要說: 急急忙忙回來碼字,還是寫到了這個點兒。
吃藥睡覺~ 大家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