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太監捧着聖旨到沈家宣讀完, 私下還說了幾句勉勵的話,無非是聖人心裡頭明白之前的案子,說沈將軍通敵私賣軍械完全是子虛烏有, 可人證物證硬被擺在檯面上,聖人只能暫時壓着審查清楚,完全出於對臣子的一片愛護之心。
這話中摻了多少水分, 沈家人也是有數的。
聖人確實不信沈原有罪, 但卻順水推舟打壓了沈家,當然,老國公沈鴻淵的病故在他意料之外。
沈原捏着聖旨怒目切齒道:“老皇帝想的倒挺美, 拿咱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沈仲性格沉穩, 闔眼輕嘆了聲:“稍安勿躁, 無論聖人目的如何, 你能官復原職,總比出了半年孝期再回牢裡頭強, 再者說, 京兆府被三皇子提拔上來的那羣人,明顯的故意拖延, 他們龜縮在後營, 搏命的卻是西北大營的將士。”
戰事多一日,費銀子不說,又有多少無辜的底層兵將,因爲得權者的一己私慾而枉送了性命。
捨身忘死他們不怕,但怕的是死的毫無意義!
沈原閉了口, 將聖旨狠狠往桌上一砸,硬聲硬氣的說道:“大哥,我身爲西北大軍統帥,臨危受命也就罷了,可賢侄什麼官銜都沒有,這個時候讓他過去,西北大營內部敵我不分,便不用披掛上陣,也是危險重重!不如稱病...”
“胡鬧!”沈仲兇起來橫眉立目,斥責說,“那可是欺君之罪。”
沈原一身兵痞氣,在老大沈仲面前卻耍不起來,當爹的不同意,他這當四叔的也沒有辦法,只能到了京兆府挑幾個信得過的屬下,保護沈曇安全無虞。
聖人奪情,讓身爲嫌犯的沈原重新執掌西北大軍,一時間在朝堂上掀起了驚濤駭浪,沒過半天,龍案上發言聲討的摺子就摞起一掌厚。但聖人鐵了心一意孤行,那羣大臣們摺子呈的勤快,真讓想辦法應對邊關亂鬥,一個個就如悶葫蘆,俱啞口無言了。
聖人只留了一日,好在沈原和沈曇都習慣了常年奔波,馬匹吃食打點好,用不着大動干戈。
沈原體貼的攬下所有事務,讓沈曇騰出手腳去顧府拜訪,這次他便不用顧慮太多,身爲顧氏弟子,奉旨趕赴邊關前到師父家中作別一番,理由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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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獵過後,趙懷信對顧青竹的態度逐漸熱絡,若說先前那時表現的比較有興趣,而這段日子,簡直就要在顧府安營紮寨了。
顧青竹絞盡腦汁的迴避他,在長輩面前又不能做的太顯眼,後來索性靜下心來和趙懷信懇談過,他卻直言不諱的說後悔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表他的愛意,沒甚不可。
雖說心內知道他對自己有些念頭,但也僅僅止於好感而已,趙懷信曾經感興趣的姑娘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顧青竹還沒那迷倒衆生的自信,讓他真就三千溺水只取一瓢了。
癥結大約就在於沈曇。
顧青竹經過冷靜分析後,以爲他是感覺輸給沈曇隨即起了不服之心,民間不是還有句俗語麼,搶來的肉吃着才香。
作爲被搶的那塊肉,顧青竹力求穩妥進行冷處理,三番五次讓趙懷信吃了閉門羹,可他卻越挫越勇,似乎見不見的到沒甚關係。在顧府書閣一坐就半下午,除了去戶部辦公務,其餘酒席飯局一律推拒掉,連田氏都震驚於自家兒子的轉變,非常欣慰。
老太君那邊原先顧慮趙懷信對於兒女之事過於隨性,可瞧着眼下的樣子,還真一物降一物,擔心孫女兒的心也便放下泰半。
整個顧家,惟有頌安頌平兩個知道內情的,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來沈大公子時不時的到聽竹苑探望顧青竹,大概是前幾次半夜造訪覺得不妥,之後都是清晨到的,有時喝上杯茶,有時照個面兒便走了。兩位主子看起來感情一如既往,可趙公子的表現在那放着,不多久京城裡頭傳遍了,沈曇卻按兵不動的沒有提及。
二來堂姑娘顧青荷的婚事臨近眼前,平江府老家重要的長輩連接趕到,安頓在了府上,這拉家帶口的人一多,沈曇偶有露面,雖然外人光道他去的是百川居,萬一哪個有心的詢問起來,解釋着也困難。
若是和姑娘定親的是沈大公子便好了,頌平無不憂愁的想着。
顧青竹身居高閣,關於聖人下旨讓沈原將軍和沈曇抗擊外賊的消息,直到他登門向祖父祖母辭別,才聽丫鬟說起。本還有節女紅的課,她心神不安的抓着團綵線,呆坐了會兒,便吩咐喜樂去知會巧娘師傅一聲,說今日的課先停了,改空再補。
兩人似是心有靈犀,顧青竹帶着頌安悄悄到百川居等着,不多時,沈曇便從長鬆苑出來,也到了這兒。
比起其他院子,百川居顯得冷清了些,顧青竹坐在軟塌上,窗外竹叢由清脆變爲深綠,似乎蒙上了灰。
茶具一應俱全,但她全完提不起泡茶的雅興,怔然的望着門的方向,冬日裡厚重的棉簾子掛了上去,許久後,修長的指頭從縫隙中探進來,門簾被輕輕掀起,沈曇微微低着頭進到屋裡。
眼尾微微上揚像是透着笑意,眸子裡也是一片溫軟。
“就知道你在這。”沈曇隨手將門合上,說道。
顧青竹沒頭沒腦的啊了聲,也忘記起身迎一迎,沈曇倒沒介意,幾步走到軟榻邊上,在她身側一坐,攜帶着股子外面天寒地凍的冷意,大手擡了下就把人往懷裡帶。
沈曇從沒覺得這麼等不起,甚至有幾分忐忑,恨不能現在把顧青竹拐帶走,好解決一切後顧之憂。
“想到一起去了。”顧青竹抿嘴笑了笑,笑容有點兒勉強,遂偎在他肩頭不動了,垂眼問了句,“明兒早晨就走?”這種天氣騎馬趕路,說不準半道迎上風雪,陝西路可比開封府冷多了,每年大雪都有半腿厚。
沈曇半眯起眼睛長長舒了口氣,想摸摸她的臉頰,怕手太冷涼了顧青竹,於是雙手交疊着迅速搓了幾個來回,纔敢握着那雙細白的手:“嗯,一早走,我給你帶了幾包延慶觀的炸雞,一會兒記得吃。”
顧青竹一愣,自從和傅長澤的婚事作罷,她便很少吃了,沒什麼多餘的意思,純粹是想不起來。
“你怎的知道我喜歡吃那個?”她似乎也沒和沈曇提過,不由好奇問。
“聽你丫鬟說的,來的時候正好路過。”沈曇捏住她下巴,往臉頰原來那處劃傷的地方瞅着,結痂早脫落了,中間兩道皮膚比旁邊白點兒,瞧這樣子,過完冬季大概就不顯了,“恢復的不錯,那藥粉每日可以繼續用,快點好起來。”
“哪個丫鬟?”顧青竹不信,用手蓋住半邊臉,“早就好了,是你眼太尖,一點點都能瞧出來,太醫都說沒問題的。”
沈曇不想告訴她,是因爲無意中見傅長澤拎着袋子,但那都算很久之前的事兒,他因此還好生鬱郁了一陣,今日路過延慶觀,門臉外排隊的人已經到街上,鬼使神差的就買了。
“記不清,臉盤挺圓的。”沈曇故意模糊道,然後挑眉笑了笑,“太醫都是老花眼,和他們比,當然我說的對。”
“臉皮真夠厚的。”顧青竹忍不住笑起來,臨別的難過和憂慮消散幾許,在他腰背後抓了兩把,叮嚀道:“你這一路要仔細着,身上隨時帶着傷藥,凍傷的也要備,入口的東西忌生冷,酒可以喝,但不能貪多,傷身不說還誤事兒,我懂得少,只能惦記着你身體,國家大事卻無法分憂的。”
沈曇靜靜聽着,臉上笑容漸漸斂起,低頭緩緩在眼皮嘬了一口,壓着她額頭嘟囔道:“安心,爲了你我也會平安回來。”
話匣子一打開,她說的也愈發順溜起來,角角落落能想到的都提醒了,到最後鬧的沈曇直求饒,臉色一沉,直接低頭堵住那張不停開合的小嘴,吻的她再說不出來話。
顧青竹嗯嗯唔唔半天,還有想說的沒說完,就拿手推他,但又怎能推得動,最後只有換氣的份,思緒已然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窗外竹葉簌簌作響,沈曇意猶未盡的停住,用舌尖在她脣瓣畫了個圈兒,而後依依不捨的坐直身子,兩個人呼吸都混在了一塊兒。
沈曇急躁的按住額角,勉強平穩住氣息,睨着她道:“青竹,這次再回汴梁,無論發生什麼事兒,你和趙懷信那婚約都要解了。”這次戰事即便不再擴大,想要平息至少也花費七八個月的時間,若無意外,再回來怕又是一年盛夏,到時候顧青竹已經及笄,等趙家真換了更貼合日子,便不好收場了。
顧青竹當然清楚,鄭重的點頭,她也是這般打算的:“不用非等你回來,明年春天我就和趙公子商量。”
沈曇頓了頓,扯着嘴角道:“他如今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說不動他。”
她啞然,趙懷信一副隨你折騰的態度,的確讓人心中沒底兒。
“那我先試着說說?”顧青竹詢問般的望着他。
沈曇無奈的把人按進自己懷裡:“我若說不行,你會不會又怪我幫你做主了?”
顧青竹扭了扭身子,蹙了眉瞪着他:“你怎麼小肚雞腸的,吵一次就記着仇。”
外頭傳來陣喧鬧聲,沈曇往窗外扭頭看了一眼,笑道:“都是你的理,行了,說我半天,我也得囑咐你幾句,乖乖記住。”
這是顧明卓他們從海納堂放課了,平江府幾個小的也跟着聽,平素兩三人,如今是七八個哥兒聚在一起學習。
快到晚膳的時辰,沈曇大概也要走了,顧青竹忍不住挺直了脊樑,離別的慌亂瞬間原封不動的附在身上,她張了張嘴:“你說罷。”
“少出門,反正冬天外頭也沒地方可去。”沈曇看出她的情緒變化,暗暗嘆了口氣,又探過身子親了她,低聲繼續說,“留意六公主、瑞和縣主,我吩咐了家裡的書童,每隔兩三日來百川居整理書籍,有信的話他會遞給你丫鬟,當然,任何時候有需要辦的大小事,都可差他去做。”
顧青竹嗯了聲:“好。”
沈曇又道:“方纔我去見過顧大人,有些話和他說過了,還要稍微提醒下你,太子和三皇子那邊,不要攙進去,過年女眷往來得多,行事小心。”
他說話從來都是有的放矢,雖然顧青竹沒明白透,但還是記牢了,待頌安在外面提醒時辰,沈曇整理了衣袍,又轉身把她抱住兩息,笑着踏出門去。
遠處朦朦朧朧的看見一排光亮,顧青竹擡眼,發現廊檐的燈籠都點上了,院中落着薄薄一層雪沫子。
竟是初雪。
沈曇往前走了幾步,出了房檐,頭頂立刻飄上了雪花:“記得去年便是差不多的時候,在南屏山的廟中見得你,轉眼一年了。”
顧青竹鼻尖酸澀,仍舊硬撐着展出個笑容:“當時可是佘了你一頓飯呢。”
沈曇走時揚眉笑的意氣風發,那瞬間,幾乎和初遇時,拿着酒葫蘆天人之姿般的笑意重合了,沒有再說其他話,大步走進了風雪中。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圓滿一年了,讓我們坐上時間的飛車。
沈曇:(面無表情)。
趙懷信: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