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沈曇和顧二爺學課時, 見天兒的往顧家跑,也便沒甚主客之分,守門的僕從見是他就直接請進門了, 可如今在京兆府領兵辛苦那麼久,頭次回來,李氏自然不好意思撇下他自己呆着, 先喊來顧明宏這纔去的長鬆苑。
顧明宏交接了手頭的事務, 上峰給他放了十日公假,整日在家陪着程瑤安胎,自家七妹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是任誰都沒吐露過, 今兒早晨聽人說顧青竹在老太君跟前侍疾, 心裡頭就猜到了七八分。
趙夫人前腳剛走, 七妹這是坐不住了。
“連我母親都矇在鼓裡,祖母大概是想把你們倆的事兒壓下去。”顧明宏雖然對沈曇還是有些芥蒂, 但瞭解之後, 知道不能一竿子全怪罪到他頭上,所以也沒繞圈子, “七妹這會兒八成在祠堂跪着。”
沈曇見着父母就稟告過此事, 沈夫人倒沒過於苛責他,沈仲卻大發雷霆,抄起屋裡的棍子往他後背一頓猛抽,那軍棍是家裡用來習武強身的,雖說舊的沒那麼結實, 但能斷掉,足以說明下手委實狠厲。
在牀上趴了三四天,他方纔勉強可以直起身子走路,背上的紅腫淤血觸目驚心,抹藥時連商陸都不忍去看,最後還是沈靖代勞的。
其實,沈仲打是打了,打完便默許了他的請求,沈家曾經對顧七姑娘十分看中,蕭老夫人不止一次提過幫孫子上門說親,可惜那節骨眼兒老國公病逝,沈曇的婚事隨即耽擱下來,而顧家沒多久便應下了趙家的親事。
沒想到實情竟是這樣。
在怪罪沈曇的同時,對於阻止他設計五皇子的顧青竹,沈仲是說不出的感激。
“顧兄可否幫忙向顧老太爺通報一聲。”沈曇心內在乎顧青竹,但也知道不能意氣用事,以他現在的立場根本沒理由置喙老太君的做法,“我想見見他老人家。”
顧明宏心說膽子還挺大,祖母那邊兒摸不到明路,將主意打到老爺子頭上了,於是忍不住提醒道:“我祖父一般很少插手小輩的婚事,況且祖母若是沒告訴他,你反而往槍口上撞了。”
沈曇卻不這麼想,好似很有信心的笑了下:“幫我通報吧。”
顧大學士快到致仕的年紀,腿上有痼疾行動不便,聖人體恤他,特准每隔三日上回早朝,日子過的愈發清閒愜意,晨裡擺弄下花草,用過早膳在步行着去書閣消磨時間。顧府書閣藏書衆多,即便是現在,老爺子仍然時不時的添置新的書卷進去,可謂初心不改。
書閣前倆株海棠開的正豔,最早建起這書閣,顧大學士點名要在門邊兒種上號稱‘花中神仙’的海棠,這麼多年過去,花朵綻放時如煙似霞。
顧明宏親自去與祖父說的,顧英正坐在二層的窗前翻着本前朝的《暢遊記》。
老爺子聽他說完並不意外,擺手讓把人請上來。
“弟子沈曇,見過顧大人。”沈曇衣着樸實無華,隨處可見的深色盤扣長袍,入門前將腰間的佩劍取了去,通身未見任何玉墜佩飾,卻仗着那張貌比潘安的俊臉,將衣裳都襯托得華貴許多。
將人帶到,顧明宏暫時功成身退,顧英頷首,指着桌上攤開的《暢遊記》問他:“類似的看過麼?”
沒有寒暄,出人意料的拋來個這樣的問題,沈曇卻反映的很快,把腦中那套說辭先放放,垂眸看了眼那本書道:“有幸拜讀過範培的《神仙遊》。”
《暢遊記》乃前朝名士方進取所著,流傳於世的多是殘本翻謄的,即使是顧英手中這本,也只有原著的一半,可其中文學造詣之精神,早已讓後世學子深深折服。
而沈曇口中說的《神仙遊》,不過是同期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道教大師即興寫的,其中許多均爲夢中所見,言語新奇倒是新奇,但因爲虛虛實實難料,評價也是褒貶不一。
“喔?”顧英靠在椅背上,頗有興趣的問,“現在的年輕人十有八/九都會選這《暢遊記》,你爲何偏偏特立獨行?”
沈曇恭敬道:“弟子也曾看過其中幾篇,但拙見以爲,《暢遊記》更是精妙,看書本就是喜好之事,衆人所好並非我所願,是以在看過範培寫的後,便沒再讀《暢遊記》了。”
顧英將手安在書封上頭,慢聲道:“既然沒有通讀,怎麼知道你以爲的就是對了?”
“無關對錯。”沈曇逐漸正色,“這好比口味有鹹淡之分,各取所愛,只是弟子更喜歡而已。”
顧英沉吟半晌,站起身走到桌對面,從架上抽出張半人高的宣紙,鋪在上頭:“那我們家七丫頭呢?”
沈曇眼中精光一閃,知道自己猜得沒錯,老太君果然和顧大學士說過了。
“晚輩不敢狂言。”他毫無畏懼的直視着顧英,懇切道,“只能說七姑娘是我今生唯一想娶的人。”
顧英依舊是處之泰然的表情,呵呵笑道:“好個不敢狂言,老夫看後頭這半句就夠嗆。”
沈曇搖頭道:“我雖年輕,但也懂得有些人是可遇不可求,而幸事是晚輩遇到了。”
老太君和顧英並沒說太細,可老爺子火眼金睛,稍微想想,便把前因後果推測的八/九不離十。顧同林收的這個弟子他很滿意,若說日後成爲自家孫女婿,也沒有可挑的,只是牽扯到趙家,連他都覺得萬分棘手。
既然戳破這層窗戶紙,老爺子索性講的透徹,把硯臺和墨條推到他眼前,示意沈曇幫着研磨:“表決心的話不用多說,七丫頭這次犯錯在先,該她受的罰俱少不了,而你們倆個以後的事兒,全在她的意思,她如果扛下去非要選你,老夫也不怕因此開罪趙大人,不過她若是改了意願,你也莫要強求下去。”
沈曇一聽,心中暗鬆了口氣,誠心實意的俯身跪下三拜:“晚輩多謝顧大人。”
“你這樣子,倒是吃準了七丫頭跟你。”
顧英手指點了點硯臺,沈曇立刻會意,起身繼續把墨研出來,嘴角輕輕揚起:“如果不信她,我也不敢來您跟前求情。”
整整一上午,顧老爺子讓沈曇研磨,寫了倆幅字,翰林院學士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顧英一手字筆底生花,若放在外頭,可就有市無價爭相求購。
顧英也有意考驗他的耐性,中午捎帶留下沈曇用飯,倆人在書閣則面的廂房擺上小桌,兩樣配菜,一碗滿滿的筍潑肉面,廚子手工擀制的細面勁道的很,吃下去回味無窮。
沈曇沉得住氣,陪着老爺子閒聊大半日,顧英讓他走時,也沒多說其他,商陸在百川居等的發急,看見自家主子便迎上前問了句七姑娘的情況,結果才知道,壓根兒沒見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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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開封府下了場暴雨。
剛剛盛放的海棠,隔了一晚,樹下遍地都是打下來的花葉。
祠堂裡溼冷,看守的老僕把門合上幾扇,單留下正中的,終於是能聚些子熱氣。顧青竹上午面向先祖牌位跪經,下午則在房間裡抄寫女誡,乍暖還寒的天氣,頌平不得不又要來袖爐給她備上。
老太君惦記着讓於媽媽每日送上薑湯,鍋裡時時熱的,沒事兒便能喝了驅寒,就寢時又放上炭盆子,頌平怕冷都沒太覺出什麼,但身子骨最好的顧青竹卻受了寒氣,從祠堂出來嗓子已然講不出話了。
黃姑姑還想着她在老祖宗那兒侍疾累着了,房裡先是用醋燒着薰過一遍,防止丫鬟們也染了病,接着就請來郎中,兩幅藥吃下去沒見大好,反而燒的更加厲害。顧青竹這熱症來的兇猛,人都快燒迷糊了,老太君得知後馬不停蹄的趕到聽竹苑,打眼看她半昏半醒的模樣,心都糾成一團。
若非李氏勸着,怕還要夜裡守在這兒才安心。
顧同山因公去郊縣幾日,回府後,老太君便告知他說顧青竹想退親,罰她去跪祠堂這才得的風寒。
沈原將軍在京兆府和顧同山聊過,直到此時他恍然明白,原來自家女兒居然一直沒變心意。
雖說老太君心疼孫女,但一碼歸一碼,退親的事未曾鬆過口,還捎了消息給趙家,關於下聘的日子,稍晚陣子再回復,顧青竹病得不輕,順便讓趙懷信多來府上走動走動。
趙懷信還是頭次進到聽竹苑裡頭。
院門前先是一截子竹林小徑,曲徑通幽,再往深處走,石潭小亭處處能看出主人的用心,房檐下頭還置着個大缸,養了睡蓮和幾尾金魚。
有長輩的特許,趙懷信拜訪的坦然,鳳九把各種藥材和開胃的零嘴遞給頌安,頌安代爲收下,先道過謝,然後把人引到了屋裡。
顧青竹病的重,靠在牀上半坐着都會頭暈目眩,眼下服藥後正睡的香甜,被子嚴實的裹住身子,全然沒察覺趙懷信進了門。
郎中調整完藥方便告退了,趙懷信站在牀邊,盯着她燒紅的半邊側臉瞧了許久,隨後轉身問頌安:“郎中開的方子讓我看看。”
藥方剛六合拿出去準備抓藥,頌安寸步不敢離,便讓喜樂追去討要回來,趙懷信似乎不在意丫鬟防備的架勢,接過紙張迅速閱覽了,皺起眉道:“藥性這麼霸道?”
京師的貴公子們從小學習六藝,對醫術也都略懂些,其中還有幾位可稱精通,趙懷信屬於中上水準,對於常見的藥材作用還是知道點兒。
頌安雙手交疊的放在身前,低聲回答:“郎中說,姑娘外傷用藥的日子久了,眼下藥劑不重的話,燒便退不了的。”
趙懷信嗯了聲,把藥方還過去:“夜裡再用烈酒替她擦擦身子,方法會麼?”
“奴婢知道。”頌安道,“郎中也說過,如今每日一次。”
屋內殘留着薰過的醋酸味兒,窗戶緊閉,趙懷信撩起袍子在牀頭旁坐下,胳膊撐在桌面上頭,手裡捻着串檀木手環。起初頌安半點兒不懈怠的盯着,在見到他沒有其他動作,方微微安了心,擺手讓六合忙別的去了。
人病起來容易發夢,顧青竹亦不例外,夢中是一片澤國,洪水在身後疾奔而至,周圍叫嚷聲不絕於耳,她全力奔跑着,總也逃不到堤岸,當水逐漸淹過腳面,絕望也就隨之而來。
趙懷信見她神色痛苦的把胳膊伸出被子外,還想着是熱的受不住,起身走了兩步,彎下腰欲從新幫她拉下棉被。
但手捏住被角正要蓋時,顧青竹忽然死死抓了他的腕子,嘴裡含混不清的說着什麼。
頌安緊張的上前想要接手,趙懷信漫不經心的拒絕了,倒是全神貫注的看着自己被牽的手,不再動作。
可惜這種被人依靠的欣慰沒能持續太久,在顧青竹口中清清楚楚吐出‘沈曇’的名字後,趙懷信渾身像僵掉一般,臉色陰沉沉的再沒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