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九年初冬, 劉吉辭官, 告老還鄉。
對於此事, 朝堂上下皆覺得十分神奇。
要知這位劉棉花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臉皮厚過城牆拐彎的無恥之徒,這新上位的小皇帝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逼得此人能主動辭職, 着實令人好奇。
有人說,在劉吉遞出辭呈那一日,是懷恩先去拜訪了劉吉;
有人說, 那日懷恩帶了一衆江湖打手,將劉吉胖揍了一頓;
有人說, 那天劉吉府中傳來滔天罵聲, 以及劉吉的痛哭之聲;
更有人說, 那日曾見劉吉府中陰風陣陣,百鬼橫行, 是地府派來牛頭馬面, 將劉吉這些年做過的孽障羅列在冊, 劉吉嚇得肝膽俱裂, 一病不起,只能辭職歸鄉。
孰真孰假,無人知曉。
不過那些老江湖都知道, 那一日, 只不過是悠然居的諸位大佬完成了一個普通委託任務罷了。
至此,悠然居終於榮升爲傳說般的存在。
而此時,諸位江湖傳說, 正坐着馬車,吃着燒烤,唱着歌,悠然上路了。
*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爲什麼這麼帥,我怎麼這麼帥,我就是這麼帥,我是天下最帥帥——”
鄉路之上,一車雙馬並驅而行。車簾高卷,郝瑟左搖右擺高歌陣陣,文京墨、南燭翻書閱讀,耳塞不聞,宛蓮心圍坐小案,細細烹茶。
唯有流曦因爲駕車無法堵耳塞,一臉忍無可忍,回頭叫道:“郝公子,別唱了,再唱狼都來了。”
“切,流曦你不懂藝術。”郝瑟鄙視。
“……”流曦咬牙。
車旁,一黑一白兩匹駿馬之,上青衫劍客和藕衣公子淺笑低談:
“琭言,此次要去尋的這位王恕王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王恕,字宗貫,英宗正統十三年進士,爲官近四十年,剛正清嚴,屢上諫言,最後被先帝所煩,被迫致仕。”舒珞道。
“被迫退休,啥子情況?”郝瑟探出腦袋一臉好奇問道。
“成化十八年,南京兵部侍郎馬顯上書退休,先帝恩准,不過卻在奏摺後面加了一句話——”舒珞笑道,“王恕老矣,就一起退休吧。”
“……”屍天清目瞪口呆。
“噗哈哈哈哈!”郝瑟大笑,“看來朱見深特煩這個王恕吧。”
“王恕此人,公正嚴明,而且有個特點,特別能說能寫,凡是他看不順眼的,就會堅持彈劾,直到你改正爲止,而先帝的爲人又是……”
“我懂我懂,朱見深是個只想過自己小日子的懶人,遇到這個王恕天天在耳邊絮絮叨叨,肯定煩的要死。”郝瑟樂道。
“這位王大人今年多大了?”屍天清問道。
“年近古稀,不過聽聞身體康健,只是脾氣有些執拗。聽聞在家鄉,也甚是有名。”舒珞道。
“我倒是很想見見這個老頭呢。”郝瑟道。
“不遠了,再走十里,就是三原縣,王大人就住在三原縣的郊區。”舒珞順手一指。
“三原……陝西啊——”郝瑟吸了吸口水,“我都聞到醋酸味了——”
屍天清和舒珞對視一眼,不禁搖頭失笑。
衆人一車雙馬,沿着鄉路又走了半日,終於到了三原縣郊區,眼前所見,炊煙裊裊,鄉民淳樸,雞鴨散跑,孩童熱鬧,一派世外桃源之景,不覺心生喜意,胸懷安寧。
“若是能住在這種地方,就算是給我內閣首輔我也不做。”郝瑟伸了個懶腰道。
豈料話音未落,就聽前方傳來一聲大吼。
“小賊,給我站住——”
那吼聲,氣勢十足,驚天動地,竟是震得整座村子都抖了抖。
衆人驚目望去,但見一個年過二旬的消瘦男子從遠處狂奔而來,懷裡還抱着一隻老母雞。
在他身後,一人手舉大棒狂追不捨,一邊追一邊還扯着嗓門大叫,一陣風似的殺了過來。
“不過是一隻雞,你不用追這麼久吧!”小賊氣喘吁吁大吼。
“莫說一隻雞,就算一根雞毛你也休想偷走!”身後人氣勢洶洶怒吼。
待衝的進了,衆人這纔看清,那舉着大棒子喊打喊殺之人竟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者,髮鬚皆是銀白,可一張臉卻是紅光滿面,雙目放光,看那精氣神竟是比前面逃命的小賊還飽滿幾分。
“啊啊啊,老大、老大,救命啊!”
小賊嘶聲大叫,房前屋後忽然衝出了十幾條漢子,個個凶神惡煞,呼啦一下就將那老頭給圍住了。
“呔,老頭,識相的快讓開!”
“否則就不是要你一隻雞,而是要你半條命了!”
老頭被衆地痞流氓圍攻,非但不見半分膽怯,反倒氣勢更勝:“聚衆行兇,盜竊財物,簡直是膽大妄爲,你等還是速速束手就擒,莫要一錯再錯!”
“哇哦,這老頭好厲害的氣勢。”郝瑟感慨。
可衆地痞流氓可沒有郝瑟這份閒情逸致,見這老頭如此不上道,頓時就怒了,呼呼喝喝就衝了上去,看那架勢,儼然是要將老頭挫骨揚灰。
“還有沒有王法了!”
郝瑟大怒,正要衝出上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救老的戲碼,豈料氣勢還未抖起來,就聽那老頭大吼一聲,將手裡的棒子舞得虎虎生風,硬是將那十幾個地痞流氓逼退丈遠
更驚悚的是,就在老頭大殺四方之時,鄉道上又傳來震天吼聲,一羣村民手持扁擔棒子鍋鏟鐵鍬殺來加入戰局,一邊和地痞激鬥一邊哇哇大叫。
“奶奶的,天天來偷雞,今天就卸了你們的腿!”
“偷我家的鴨子,找死!”
“偷我家的米,吐出吐出來!”
郝瑟等人呆立道邊,瞠目結舌。
那一衆地痞流氓哪裡敵得過這等彪悍的戰鬥力,不消半盞茶的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跪地求饒,最後被幾個莊稼漢子捆了送官了事。
激鬥完畢,衆村民便齊齊那名老者抱拳作揖:
“多虧了老先生!”
“若非老先生帶頭擒賊,這幫小賊怕是還要危禍鄉里。”
“老先生果然老當益壯!”
“改日俺給您家送陳醋去!”
那老頭捻鬚哈哈大笑:“沒事啦,大家都早點回家吃飯去吧!”
衆百姓這才紛紛抱拳告辭,老頭也扛起棒子,樂呵呵離開。
“老先生且慢!”舒珞翻身下馬,快步走到了老頭身前,抱拳道:“敢問這位老先生,您可認識王恕王大人?”
“啊?”老頭看了一眼舒珞,“王恕、誰、不知道、沒聽過。”
說完,理也不理舒珞,就步履如風走了。
舒珞看着老頭的背影,一臉狐疑。
“琭言,怎麼了?”屍天清上前問道。
“舒某隻是覺得——”舒珞搖了搖頭,“罷了,反正王大人家就在前面,再走半里路就到了。”
衆人點頭,又跟着舒珞一路前行,繞過溪頭,穿過小橋,來到一所宅院之外。
牆根處,五六隻走地雞咕咕亂跑,牆內炊煙裊裊,笑聲陣陣,田園靜色,心曠神怡。
“到了,就是此處。”舒珞道。
郝瑟跳下馬車,整了整衣冠,拍響門環。
院內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門板吱呀一聲開啓,探出了一個拖着鼻涕啃着玉米的光頭小男娃。
“你母爪誰啊?”
“在下郝瑟,特來拜見王恕王老先生。”郝瑟定聲道。
那小娃擡眼盯着郝瑟,吸溜抽了一下鼻涕,突然,小嘴一咧,哇一聲大哭起來:“太爺爺,有土匪!哇啊啊啊——”
嗯?
還未等衆人回過神來,就見四十來個男女老少手持鍋碗瓢勺擀麪杖從殺出大院,爲首一名老者,扛着大棒一馬當先,正是之前那個奮勇捉賊的老頭。
“呔,無恥小賊,今日若不是將你們揍得滿地找牙,我老頭子就把王字倒過來寫!”
“臥槽!”郝瑟身形後錯半步,屍天清迅速閃身上前握住大棒。
舒珞慌亂擋在二人身前,抱拳道:“這位老人家,您是不是誤會了!”
“呔,居然還帶了幫手來!”老頭定眼一看,更是怒不可遏,招手一呼,“大家一起上!”
“喔噢!”身後一衆老小提着扁擔鏟子就衝了上來,七嘴八舌大叫:
“呔,我王家也算是官宦之家,豈能虎落平陽被犬欺!”
“小賊着實可惡!”
“一而再再而三來搗亂!”
“真當我們王家沒人嗎?!”
“我去叫人來幫忙!”
“諸位且慢,我們是來找王恕王老先生的!”舒珞頻頻後退,可話未沒說完,就被一個大嬸一擀麪杖敲到了腦門上。
“管你找誰,照打!”
“仙人闆闆,你們到底講理不講理啊!”郝瑟大叫。
“臭小子,一看你就是領頭的!”老頭一棒子橫劈向郝瑟腦門。
屍天清長臂一攬,護着郝瑟退到了馬車旁側,流曦緊緊護着宛蓮心、南燭、文京墨三人,可四周已經被被聞訊而來的村民堵的嚴嚴實實,形勢頗爲慘烈。
更慘的是,武力值超高的諸位江湖高手,面對一衆毫無武功的村民,卻是束手無策。
“屍兄,用劍氣!”
“不可,他們皆無內功,若是震傷了內臟就糟了。”
“流曦,去點穴!”
“郝公子,裡面好多婦孺,這點穴怕是不合適吧。”
“南燭,用臭鈾彈!”
“郝瑟你是不是傻,那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
“這幫人哪裡手無縛雞之力了啊啊啊——”
一片混亂之中,唯有舒珞還在堅持解釋。
“諸位、諸位我們是來請——”
可還未說出個四五六,就被一衆大嬸小媳婦圍攻拍打,憋得那叫一個臉紅脖子粗,最後還是屍天清衝入戰圈將舒珞給搶救了回來。
文京墨雙手插袖掃望四周一圈,提起袍子爬上馬車,取出郝瑟特製的大喇叭拉開,提聲高呼:
“聖旨到——”
這一聲,就如同一個暫停鍵,停住了所有人的動作。
圍攻的一衆百姓呆呆擡頭,愣愣看着車上的碧衣書生。
文京墨高舉聖旨,目光直直看向那領頭打人的老頭:“王恕接旨——”
老頭一怔,放下棒子,指着自己的鼻尖:“所以,你們是來給我傳旨的?”
一片詭異沉寂。
“誒誒誒!所以,你就是王恕?!”郝瑟大叫。
*
“哈哈哈哈,誤會、都是誤會啊。”王宅大院之內,王恕手捧聖旨,朗聲大笑,“這幾個月來,山上總跑來好多山賊土匪搗亂,我們也是太緊張了,所以一時誤會,認錯了人,哈哈哈哈,不過也難怪,誰讓這位小兄弟長得如此樣貌不凡呢?!哈哈哈哈——”
樣貌不凡的郝某人坐在小板凳上,一口老血是嘔在心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而身側幾位,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尤以舒珞最慘,被門內門外一衆大姑娘小媳婦大嬸子小媽子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圍觀,還附帶各種評論。
“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公子。”
“哎呦,這個公子皮膚老好了。”
“我剛纔趁亂摸了一把,皮膚滑的跟雞蛋一樣。”
“哎呀,早知道剛剛我也摸一把就好了!”
舒珞如坐鍼氈,滿頭冒汗,身側屍天清趕緊壓了壓自己的斗笠。
旁邊,一幫流鼻涕的小屁孩繞着流曦團團亂轉,有的甚至直接爬到了流曦的腿上,流曦全身緊繃,面色慘白,看得旁邊的宛蓮心樂不可支。
南燭手裡被大嬸子們塞了一大堆瓜子花生,還有一幫小媳婦滿眼冒粉紅泡泡摸頭掐臉。
唯有文京墨特立獨行,所有的大媽和小屁孩都安分守在文京墨五步之外,似乎是將文京墨當成了京城的大官。
“老朽退居朝堂幾年,想不到如今朝上已經有了如此年輕的後輩,真是後生可畏啊。”王恕看着文京墨,滿臉笑紋,“想必文先生就是皇上在民間的恩師吧。”
文京墨臉皮一抽:“王老先生誤會了,皇上的師父,是那一位——”
說着,一指還在黑臉鬱悶的郝瑟。
“誒?!”四周一衆圍觀百姓頓時就轟動了。
“原來這位兄弟纔是——”王恕瞪着兩隻眼珠子將好一番郝瑟打量,仰首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我可真是老了,看來皇上比老頭子我可有眼光多了。”
“呵呵——”郝瑟乾笑,“王老先生客氣了。”
“好,今天老頭子我高興,不醉不歸!鄉親們,起鍋做飯開酒罈!”
“喔!”四周百姓歡呼,呼啦一下散開,不多時,就從各家各戶抱了酒罈菜餚一股腦衝了進來。
“來來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日,喝個夠本!”王恕拍着郝瑟肩膀大笑。
郝瑟狂吞口水,屍天清等人數目圓瞪,看着這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的村民,還有那壘成小山的酒罈,同時鼻尖冒汗。
“那、那個,王老先生,我等不善飲酒……”屍天清推辭。
“這是我們自己釀的酒,不醉人!”
“來來來,這位小哥哥別害羞啦,帽子摘了,喝一杯!”
衆人一擁而上,頓將屍天清的帽子給撞掉了。
霎時,一片寧寂。
所有人直勾勾看着眼前謫仙之貌的絕美劍客,呆了呆,又爆出了第二波歡呼。
“哇,仙人!”
“真的是仙人!”
“仙人,來喝一杯!”
龐大人流迅速將屍天清淹沒。
舒珞和郝瑟大驚,正想去救人,豈料第二撥人瞬間補位衝上,正欲脫身的文京墨被王恕拽倒,流曦護着宛蓮心飛速後退,無奈一衆大媽們如狼似虎,不由分說將宛蓮心搶走,還有一幫小屁孩歡呼着爬上了流曦的肩膀灌酒,唯有南燭當機立斷,迅速搓了一個黑黝黝的解酒單吞下,一挽袖子,開始喝戰八方。
一時間,酒令震天,酒香沖霄,滿場酒罈亂飛,滿地酒碗稀里嘩啦,悠然居一衆江湖成名的人物,就這般被湮沒在人民的海洋裡,無法脫身……
*
唔——我的腦袋,好疼!
哎呦,我的骨頭,要斷了!
仙人闆闆,老子全身的肉,都酸了!
郝瑟捂着腦袋在牀上滾了兩圈,費力扒開眼皮,搓了搓眼屎。
視線中,是一個草棚屋頂,屋外的陽光暖暖照了進來,在窗櫺上灑出一片一片的金暈。
昨夜最後的景象如走馬燈般在腦海閃回。
舒公子抱着酒罈睡死,文京墨提着算盤呵呵亂笑,南燭一腳踏在桌上叉腰大叫“我是千杯不醉——”
還有……
還有——屍天清近在咫尺的俊臉和灼燒的眸光……
臥槽!老子不會是酒後亂那個啥了吧!
郝瑟頭皮一麻,咕嚕一下翻起身,四下瞄了一圈,結果卻發現屋內只有一張牀,而牀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
咳,有點遺憾啊……
郝瑟抓了抓頭髮,跳下牀套上鞋子走到了屋外。
院中,南燭扶着腦袋,文京墨掐着眉頭,舒珞面色慘白,幾人圍坐一桌,個個眉頭深鎖,一看就是宿醉頭痛的表情。
“屍兄呢?”郝瑟壓着太陽穴坐下。
“那邊……”文京墨順手一指。
就見屍天清端着一鍋小米粥走到桌前,給每人盛了一碗,南燭遞出一個藥瓶放在桌上。
“這是解酒的藥粉。”
“王老先生一家呢?”郝瑟唰唰唰倒出藥粉,“莫不是還未起牀?”
“早就下田了。”南燭道。
www •тt kΛn •¢O
“誒?他們不也喝了一夜的酒嗎?”郝瑟吃驚。
“大約是常年喝酒,早就習慣了。”文京墨道。
“果然就如小瑟所說,高人在民間,舒某自愧不如。” 舒珞喝了一口粥,面色總算緩過來了幾分。
“流曦和蓮心呢?還醉着呢?”郝瑟掃了一圈,又問道。
“一早上都未看到人……”屍天清搖頭。
“哎呦~兩個人同時不見了,莫不是~”郝瑟挑眉,“酒後那個啥——”
豈料話音未落,就聽東邊側廂房內傳來一聲慘叫。
“啊啊啊啊——”
衆人悚然一驚:
“這聲音——”
“是流曦!”
說着,幾人已經衝到東廂房外,郝瑟一腳踹開房門,幾人呼呼啦啦涌了進去,然後——
全都傻眼了。
廂房之內,只有一張牀,但是,牀上卻有兩個人。
一個,是妙齡美貌的女子,衣衫整齊,眉目如畫,正在優哉遊哉梳頭髮,乃是宛蓮心。
另一個,是個裸身的男子,圍着半張被子死死遮住下半身,雙眼暴突,臉色漲紅仿若豬肝,可不正是流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