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沉垂,仿若一張被潑了濃墨的水畫,重壓飛檐屋脊。
霧氣繚繞,煙氣蒸騰,形成一縷縷粘稠的白絲,纏繞在在院內頹草枯樹之間,鬼氣森然。
郝瑟、屍天清、文京墨、舒珞、六西五人,直身立在死寂奉澤莊西月軒院內,掃望四周,滿目亂驚。
“人、人呢?都去了哪?!”郝瑟抖聲詢問。
回答郝瑟的是無盡的沉默和死寂。
“我們離開尚不到一炷香時間,奉澤莊內數十人全部消失——”文京墨掃了一眼地面,望向衆人,“只有一個可能。”
“舒公子,上次的密道入口……”屍天清望向舒珞。
“早已被填死……”舒珞沉音道。
屍天清眉峰一蹙,轉頭:“六西,你能否尋到其它密道入口?”
“謹遵仙人之命!”六西恭敬抱拳,蹲身在地面細細掃望一圈,徑直走入主廂,撲身摩挲地磚,目光射向呂盛叢的牀榻之下,定聲道:“牀下就有入口。”
“好。”屍天清上前,手掌一拍牀榻,整座牀鋪發出咯吱一聲,旁移了六尺,露出了牀下地面。
果然,牀下數塊地磚縫隙明顯較爲寬大,且無塵土,十分乾淨。
六西蹲身,手指扣住地磚向上一掀,顯出了一條黑漆漆的密道。
“密道原來就在呂莊主的牀底下……果然,呂莊主是……”郝瑟說了半句,突然神色一動,看了一眼舒珞。
舒珞玉容僵冷如玉雕,雙目微斂,衣袂一閃,第一個跳入密道。
衆人對視一眼,隨後躍下。
此次的密道,較上次更爲寬敞,也更爲乾淨,顯然是時常有人使用,且幾乎未設岔路,只走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密道前方就隱透出光亮。
衆人神色一凜,足下加快步伐,眼看就要抵達密道口之時,突然,密道□□出一道刺目閃光。
那閃光猶如一聚焰火炸裂在眼前,將衆人眼前耀得一白,條件反射一閉眼。
豈料就在這闔眼的一剎那,道口傳來一聲“哐當”巨響。
衆人猝然睜眼,頓時大驚。
密道洞口,竟憑空出現了一扇巨大的玄鐵柵欄,四周牢牢鑲嵌在石壁之內,每一根鐵欄,都有手臂粗細,柵欄之上,竟是沒有任何鎖具,仿若從石壁上生出來一般,就這般硬生生擋住了五人去路。
“糟了!”郝瑟飛身撲到鐵柵欄邊,探頭一看,整顆心臟就如墜入冰潭,瞬時沒了任何熱度。
眼前的場景,與數日前幾乎一模一樣。
燈火通明的溶洞大廳、兩口潔白如雪的棺材。
棺材中平躺着兩個人。
一人稚顏青白,氣息微弱,正是呂嶸;
另一人,面容棱角分明,一身整齊的長衫,竟是呂齊銳。
而站在棺材前方直身站立之人,身披大氅,鬢角斑白,容顏蒼老,身形搖搖欲墜,正是奉澤莊的莊主——呂盛叢。
唯一不同的是,溶洞之內,並沒有任何家僕的身影,以及——
在雪色棺材的地面之上,整整齊齊排着兩列瓷壇,瑩白剔透如初霜,和棺材的光芒相映閃爍。
“那、那些罈子,有多少個……”郝瑟抖着嗓門問道。
“四十八……”旁側文京墨聲線凝重,“距七七四十九,只差一個。”
“可之前呂齊銳明明說還差兩人……”郝瑟悚然一驚,“難道說呂齊銳已經——”
“挖心而死。”文京墨狠狠眯眼。
舒珞修長手指死死攥住鐵欄,薄脣微顫。
“阿瑟、千竹、舒公子,讓開。”屍天清啞音定響,鶴吟劍燦然出鞘,化作一道驚電狠劈鐵欄。
“咔咔咔——”
刺耳刮擦聲中,火花四濺,鶴吟劍鳴嘯聲聲大作,劍身劇顫難控,將屍天清右手虎口撕裂,翻肉滲血。
可那玄鐵柵上,卻是僅僅出現了一道白印。
“這是什麼材質啊!”郝瑟抓狂大叫,“居然連屍兄都劈不開?!”
屍天清看了一眼鶴吟劍,面色陰冷如霜。
文京墨狐眸一閃,迅速蹲下身形,開始在石壁上尋找機關:“舒公子,你先穩住呂莊主!郝兄、六西,來幫忙!”
郝瑟和六西立即開始沿着壁道摸索。
屍天清側退一步,慢慢闔目,手中青鋒長劍微鳴顫。
舒珞吸了口氣,提聲大喝:“呂莊主!聽舒某一句,莫要——再造殺孽!”
清朗嗓音微微發顫,在洞中激起一圈迴音。
溶洞中央的呂嶸慢慢擡頭,看向舒珞方向,嘴角慢慢綻出笑意,露出蒼粉色的牙牀:“舒公子、你也來了,你是來祝賀我的嗎……”
那笑容,猙獰怪異,在搖曳燈火之下,猶如嗜血魔鬼,陰森滲人。
“呂莊主!”舒珞書盲目隱泛紅光,裂聲大叫,“就算爲了嶸兒,你住手吧!”
“嶸兒……對,嶸兒……”呂盛叢病容涌上喜色,晃晃悠悠蹲下身,從地上捧起一個物件,趴在了呂嶸所在的棺材的邊沿。
衆人駭然變色。
呂盛叢手中之物,金光四射,雕琢精細,正是那挖肉取心的殘忍兇器——遷神鉢!
“呂盛叢,你要作甚?!”文京墨狐眸爆睜。
“你丫的快給老子住手!”郝瑟怒吼,拽下千機重暉狂射暗器飛針,可此地距離溶洞中央實在太遠,蜂針還未至,就已力竭,無力墜地。
“仙人!”六西慌亂看向屍天清。
屍天清長睫緊閉,眉峰緊蹙,裂開虎口緊緊攥緊鶴吟劍劍柄,頭頂隱隱淡出青色煙霧。
“呂莊主!”舒珞朗聲淒厲,一雙眸子幾乎滲出血來。
可那呂盛叢卻好似根本沒聽到一般,一手端住遷神鉢,一隻手慢慢探入棺材,指腹輕輕摩挲呂嶸青白的小臉,喃喃道:“嶸兒、嶸兒……你可知,爹爹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久到爹爹都快等不住了……”
說着,又笑了起來,滿臉皺紋扭曲,讓整張臉都變了形。
而他手中的遷神鉢,卻是一點一點舉高。
“讓開!”屍天清雙眸猝然開啓,爆出一聲清喝,將四人從鐵欄前拽離,流雲衫縱旋飛舞,鶴吟劍凌空畫過弦月之光,霎時間,劍光碎裂,幻化漫天星華,頓將那腕粗的鐵欄融化其中。
就聽一聲巨響,那鐵欄如同被冰凍的水棱,瞬時碎裂,無數碎片灑落而下,仿若天降飛雪,飄零而落。
衆人不禁驚駭失色,還未回過神來,屍天清青影已化作一道流電,飛速掠空而下,寒凜劍光直指呂盛叢眉心。
“噗!”一道血光炸裂在劍尖。
屍天清清眸崩裂,身形一滯,旋退落地,一臉震驚。
只見一人,張開雙臂,死死擋在呂盛叢身前,眉心血跡順着鼻樑流淌而下,那傷口已經見骨,若非屍天清及時收劍,此人早已被穿腦而死。
竟然是呂齊銳。
追着屍天清飛身落洞的四人,也是數面驚詫。
“呂齊銳……你不是應該已經死了……”郝瑟掃了一眼地上四十八個瓷壇。
“是方璞絡,裡面還有方璞絡的一顆心!”文京墨立時反應過來。
“意遊公子,你本不該回來的。”呂齊銳容色悲涼看着舒珞,“我明明給你準備好了謎底、也準備好了一個兇手,只等大事一成,你得了我呂齊銳的屍體,便可向天下人給出交待。到時,奉澤莊還是原來的奉澤莊,呂莊主還是原來的呂莊主,舒公子你依然是奉澤莊的貴賓,那豈不是很好,你爲何還要回來?”
“你們騙得了天下人,也騙不了自己。”舒珞靜靜看着呂氏主僕二人,凝聲道,“舒某回來,只爲事實,只爲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呂齊銳輕輕笑了起來,轉目看向身後的呂盛叢,“我們奉澤莊上下,又何嘗不是問心無愧?”
“狗屁!什麼問心無愧,應是問心有罪!”郝瑟怒吼,狂甩千機重暉,無數飛針狂噴而出,眼看就要將呂盛叢、呂齊銳二人射成刺蝟。
不料就在此時,左側一處小溶洞之中猝然飛撲出四道人影,竟是在一瞬間形成了一道人盾,將郝瑟千機重暉的蜂針全部擋下。
郝瑟眼眶崩裂,眼睜睜看着那些家僕的身體從半空重重落地,露出其後毫髮未傷的呂盛叢和呂齊銳,按在千機重暉上的手指狂抖不止。
身後四人也是同時驚呆。
四周響起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只見數十名家僕迅速從周圍黑漆漆的小溶洞中奔出,聚到了呂盛叢和呂齊銳的身側,形成了一道厚厚的人牆。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郝瑟五人,目光冷森,令人不寒而慄。
“爲什麼……”郝瑟喉頭髮緊,眸光赤紅,“難道是那蠱毒未解……”
“我們從來都不需要什麼蠱毒。”呂齊銳靜靜看着五人,“我們是心甘情願爲莊主做任何事。”
“多說無益。”屍天清赫然提劍,身後六西冷目。
舒珞猛一閉眼,再次啓眸之時,手中玉扇啪一聲展開:“呂莊主,莫要逼舒某動手——”
“噗——”
一道血漿毫無預兆在眼前噴涌而出,染紅了衆人的眼瞳。
一個黑衣家僕脖頸動脈高噴血漿,直倒在地,手上死死捏着一把匕首,插在那血洞之中。
一洞死寂。
郝瑟僵直、屍天清震驚、文京墨呆滯,六西后退一步。
舒珞身形劇抖,眸光通紅一片。
“只要你們五人動一根手指頭,就會有人死在你們面前。”呂齊銳平靜道。
圍在他周身的所有家僕,都一臉冷漠舉起了手中鋒利匕首,抵住自己的脖頸動脈,環繞逼近,將郝瑟五人困在了中央。
以死相逼!
“你們瘋了嗎?!”郝瑟崩潰大叫。
“我們只是忠於自己的主人。”呂齊銳道。
“屍兄、你能否用內力將他們震暈……”身後,文京墨聲音悄然響起。
“不可,這些皆是毫無內力的常人,此時又以刀柄抵住動脈,若是以內力震擊,稍有不慎,他們都會當場斃命。”屍天清啞音低沉。
“郝兄?”文京墨又喚郝瑟的名字。
“不行,千機重暉無法同時攻擊三百六十度範圍!”郝瑟咬牙。
“想個法子,先讓他們放下刀!”文京墨冷聲道。
郝瑟狠狠咬牙,剛要開口,肩膀卻被人輕輕一按。
但見舒珞長吸一口氣,定聲道:“呂莊主,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縱使你煉得長生丹藥,但你殺人挖心之舉,早已天怒人怨,天下已無你容身之處,你縱使能活千年萬年,又有何用?!”
清朗嗓音堅定、明亮,卻隱着徹骨的悲傷。
對面一種奉澤莊衆人,直直盯着舒珞,神色動作卻無一絲鬆動。
舒珞身形微顫,攥緊了手指。
一幫棒槌!
郝瑟牙關緊咬,口腔內泛起鐵鏽血腥,怒氣破口而出:
“你們是傻了嗎!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長生不老丹!你們何必爲一個子午須有的東西拼上性命?助紂爲虐?!”
此言一出,奉澤莊一衆僕人依然毫無所動,可呂齊銳和呂盛叢的表情卻是微微一變,但不過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天人不會騙我。”呂盛叢定聲道。
“狗屁天人!”郝瑟怒喝,“老子纔是貨真價實的天人,老子說沒有長生不老丹,就沒有!”
一片死寂。
奉澤莊一衆都一副看瘋子的表情瞪着郝瑟,文京墨眸光一閃,舒珞和六西滿面驚異。
呂齊銳冷冷看着郝瑟:“天人之風姿,世人難企及萬分之一,就憑你?連天人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不!阿瑟是天人!真正的天人!”屍天清定聲道。
衆人齊齊驚呆。
但見屍天清身形筆直,容皎如月,謫仙之氣,縈繞全身,當真是:流雲舞暉,瞳明清露,一句仙音凝鳴,盡掃天下疑。
舒珞、六西四目圓瞠,將目光緩緩移向郝瑟。
郝瑟腰身筆直,眸光堅毅,氣沉丹田,音音擲地:“我以天人之名起誓,這世間,絕不會有長生不老之丹藥!”
聲如鐘鼎,震得整座溶洞嗡嗡作響。
奉澤莊一衆家僕神色微微鬆動,不禁都轉目看向自家的主人。
好機會!
郝瑟頓時大喜。
身側屍天清流雲衣袂驟然騰起,一股無形壓力鋪天蓋地狂碾而出。
“噗!”、“噗!”
突然,距離郝瑟最近的兩名家僕脖頸噴射血漿,轟然倒地。
屍天清身形一震,狂舞衣袂驟然恢復平靜,嘴角卻是溢出了血絲。
顯然是因爲回撤內力太急,傷了筋脈。
“屍兄!”郝瑟、文京墨、舒珞立時大急,六西更是面色大變。
“無妨。”屍天清擺手,擡眼冷冷看向呂齊銳方向。
“果然,郝大俠你謊稱自己是天人,乃是讓我們鬆了戒心。”呂齊銳輕嘆一口氣:“可惜,我早已說過,你們若是敢妄動一毫,眼前便會死一人。”
“呂齊銳!呂盛叢!”舒珞嘶聲大喊,朗目赤紅,“你們如此作爲,難道不怕五雷轟頂天譴之罰?”
“事到如今,我還怕什麼天譴?”呂盛叢輕笑出聲。
“莊主!”呂齊銳恭敬抱拳,“時辰不早了,我們應儘早行事!”
呂盛叢擡眸看向呂齊銳,點了點頭,手持遷神鉢慢慢走向呂嶸。
衆人面色大變。
“呂盛叢,你爲了長生不死,竟要挖自己兒子的心,你還算是人嗎?!”文京墨赫然大喊。
呂盛叢腳步一頓:“我爲了長生?我爲何要長生?”
五人神色一震。
一個藏在心底的不詳預感,慢慢浮上了郝瑟的心頭。
難、難道……
這長生之藥,是爲了、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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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驚震目光中,呂盛叢慢慢行致呂嶸棺材旁,伏身定望呂嶸的消瘦小臉,乾枯如樹皮的臉上綻出慈愛笑意:
“嶸兒出生的時候,身上是那麼軟、那麼香,小小的腳丫,只有我一半手掌大,小拳頭肉呼呼的,就好像一個小肉包……”
微眯雙眼中,漸漸充盈水光,灌滿赤紅眼眶,竟是襯得那渾濁雙瞳清澈起來。
“嶸兒長牙的時候,最喜歡咬我的手指頭;嶸兒曬太陽的時候,最喜歡窩在我的懷裡睡覺;嶸兒學走路的時候,總是跌跌撞撞撲到我的懷裡;嶸兒笑的時候……”
呂盛叢慢慢閉眼,錐心的苦痛仿若利刃,一刀一刀雕入眼角深皺,“這麼好的嶸兒、這麼小的嶸兒,爲何上天要如此待他,爲何讓他天生得了這不治之心疾……爲何、爲何……”
一洞死寂。
“你、你是爲了嶸兒?!”舒珞雙脣青白。
呂盛叢卻是根本沒聽到舒珞的問話,只是靜靜凝望棺材中自己的孩子,渾濁淚水灑落,點點滴在呂嶸臉龐之上。
郝瑟喉頭哽咽,文京墨闔目搖頭,六西垂目不忍,舒珞幾次張口,卻是難發一言。
唯有屍天清,靜默一瞬,凜眸冷音:“以數十人之性命,換他一人之命,可值得?!”
呂盛叢恍惚擡起淚眼,望着屍天清,詭異一笑:“你是仙人,你永遠不會明白,這世上,會有一個人,莫說用數十人的性命,就算用全天下人的性命去換,我們這些凡人也在所不惜、在所不惜!”
屍天清身形一震,眸光轉向身旁郝瑟一瞬,輕輕闔目:“我並非仙人。”
“莊主,時辰不早了。”呂齊銳垂首提醒道。
呂盛叢點了點頭,又探手小心摸了摸呂嶸的頭頂,“嶸兒莫怕,藥馬上就好了,吃了藥、病就好了,以後嶸兒就可以去騎馬、去爬山、去看花燈去遊湖、去天下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是啊,少爺,只差最後一顆心了。”呂齊銳含淚看着呂嶸露出笑容,又望向呂盛叢,“莊主,亦木準備好了。”
說着,就退後數步,身體靠在那口空棺材旁,站直身體,慢慢闔目。
郝瑟五人不禁神色大駭。
呂盛叢眸中狠光一閃,病弱身體驟然爆發無窮之力,高舉利齒飛轉的遷神鉢,朝着呂齊銳如狼似虎撲去。
“住——手——”
郝瑟腦中轟鳴作響,嘶啞大喝,吸入口腔的空氣變得稀薄,甚至稀釋了眼前的時間……
眼中景象仿若浸入灰色粘稠的凝膠,變得緩慢而僵滯,失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黑白——
奉澤莊家僕神色怔然,扭頭回望;
屍天清流雲衫狂舞而起,內力飆飛而出,將所有人震壓倒地;
舒珞身形騰空而起,若驚電撕裂夜空,飛向呂盛叢;
遷神鉢在半空猝然扭轉,反向貫向了另一人的胸膛。
墨白背景之中,一團極濃極鮮的紅色在空中綻放,變作鋪天蓋地的腥鹹血雨,傾泄而下,染透了那一襲藕白長衫。
萬籟俱寂!
只有那飛速旋轉的遷神鉢旋跳飛至半空,哐當落地。
染血金鉢之中,齒輪漸漸靜止,顯出一顆還在微微跳動的心臟。
一個血人,身形慢慢後倒,重重跌入了舒珞懷中。
舒珞雙膝驟然跪地,滿目茫然抱着懷中之人。
胸口血洞,骨肉分離,斑白的髮絲浸在血水之中,猶如血溪。
“呂、莊、主……”舒珞仿若失了魂魄,滿面虛空,喃喃突出懷中人的名字。
“莊主!!”
呂齊銳悽聲大喊,撲到了呂盛叢身邊,跪在血水之中,劇顫雙手想要徒勞堵住那血水漫流的胸口血洞,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呂盛叢臉上現出燦爛的笑意,渾濁眸子此時卻顯出了明澈如雨後晴空的色澤:“亦木……我終究……對你……下不去手……”
一音未畢,枯眼閉合,氣絕脈熄。
“莊主!莊主啊啊啊!!”呂齊銳全身撲在血水之中,失控嚎哭狂嘯。
“莊主!莊主!”
奉澤莊一衆家僕趴撲在地,哀哭幾乎斷氣。
跪地人羣之中,只有郝瑟、屍天清、文京墨三人僵立。
六西定定站在遷神鉢旁側,琉璃眼珠盯着那鉢中心臟,忽然,瞳孔劇烈一縮,爆出一聲長嘯。
“啊啊啊啊!”
郝瑟三人大驚,猛然回頭。
但見六西雙目赤紅,面容猙獰,全身溢出濃重如血的殺氣,額角青筋仿若蚯蚓漫爬,劇烈扭動。
“走火入魔!”文京墨豁然大叫。
話音未落,屍天清身形一閃,已經到了六西身後,手指猝點六西幾處要穴。
六西眸中紅光倏滅,直直倒在屍天清身上。
屍天清眉頭緊蹙,將六西放平,擡頭一望,頓時神色一冷。
奉澤莊一衆家僕竟是不知何時都起了身,捧起了那四十八個白色瓷壇,呂齊銳手中捧着還在滴血的遷神鉢,定定望向一個方向。
而他們目光的盡頭,有三個家僕慢慢從小溶洞中走出,第一個家僕手中,捧着金燦燦的歸虛鼎,而其後兩個兩家僕則擡着一個黑色的麻袋走上前,解開麻袋,從其中拖一個人。
手腳捆綁,嘴被封口,竟然是仲孫率然。
此時仲孫率然雙目赤紅,劇烈掙扎,口中嗚嗚大叫。
“你們要做什麼?”郝瑟上前攔住呂齊銳。
“四十九顆心已齊,自然是要請雲隱門的神醫幫我們煉藥!”呂齊銳神色恍惚道。
“不可!”屍天清衝身上前,定聲喝道。
“你們莫要一錯再錯!”文京墨皺眉死死盯着衆人。
以呂齊銳爲首的奉澤莊一衆,慢慢將目光移向郝瑟三人,一張張淚流滿面的悲慟面容,映照着火光,觸目驚心。
郝瑟、屍天清、文京墨三人身形不禁一震。
“求求你們!”呂齊銳和奉澤莊一衆家僕赫然跪地,朝着衆人叩首不止。
“求求你們!”
“這是莊主用命換來的藥!”
“只有這個藥能救活少爺!”
“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
無數哀求聲仿若定身的咒語,將三人牢牢禁錮在了地上。
郝瑟緊咬牙關,屍天清狠狠閉眼,文京墨轉目難再多看一眼。
“不能煉藥!”突然,一聲大叫猝然響起。
衆人身形一震,驟然轉目。
竟是仲孫率然掙脫了綁嘴的布條,急聲大喝:“不能煉藥,那個歸虛鼎,是贗品!”
此言一出,就如晴天霹靂,頓時將奉澤莊一衆給劈呆了。
“贗、贗品?!不可能!不可能!”呂齊銳大叫,“這是天人給我們的歸虛鼎,不可能是假的!之前,我明明以人血解除了歸虛鼎的封印,就和天人說的一樣,歸虛鼎吸食人血,便可啓動,這是真的,是真的!”
“是假的!”仲孫率然艱難道,“若是真的的歸虛鼎,以人血解除封印之後,鼎身應呈赤紅之色,如血石瑪瑙,而這個歸虛鼎……卻還是金色的。”
衆人目光唰一下射向那金燦燦的銅鼎,盡數驚呆。
“不會的、不會的!”呂齊銳滿目慌亂,頻頻搖頭,聲帶哭腔,“天人明明說,這是真的歸虛鼎,價值千兩黃金……”
“千兩黃金……”仲孫率然面色一沉,“他騙了你們……”
“不會、不會,天人不會騙我們,他是天人,他診出了少爺的病,爲少爺調養,還送給我們長生不老的藥方……天人不會騙我們的、不會……”
仲孫率然狠狠閉眼。
呂齊銳頹然坐地,突然,又猛然跳起身,拽住仲孫率然脖領,嘶聲大吼:“真的歸虛鼎在哪?在哪?!”
“歸虛鼎已經失蹤百年,無人知道它的去向,我哪裡能知道它的下落……”仲孫率然悲慟搖頭。
呂齊銳渾身開始劇烈發抖,仿若迷路的孩童一般,滿面驚慌,身形劇晃。
忽然,他的目光望向定定跪在呂盛叢屍身旁的舒珞身上,手腳並用爬了過去,朝着舒珞狂亂叩首:
“舒公子,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求求你,你告訴我,真的歸虛鼎在哪?求求你!舒公子!”
舒珞慢慢擡頭,血水順着額頭凌亂髮絲點點滴落,落在微微發顫的青白薄脣之上。
“我……不知道……”
“舒公子!求求你!”呂齊銳彷如沒聽到舒珞的回答,依舊不停磕頭。
“舒公子!求求你!”奉澤莊一衆也跪地叩首。
舒珞慢慢闔目,搖頭,凝聲道:“舒珞從未騙過呂莊主,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一瞬死寂。
呂齊銳身形一顫,癱倒在地,慢慢爬向前,捧起地上的遷神鉢,失聲嘶泣。
衆家僕五體投地,抱頭痛哭。
霎時間,整座溶洞都被這悽慘哭聲所淹沒。
誰都沒發現,溶洞中央的白色的棺材突然微微一動,探出了一隻蒼白的小手,扶住了棺材邊緣。
“爹爹?”
清脆童音輕起,宛若一聲驚雷炸響衆人耳畔。
衆人猛然回頭,但見那棺材中,坐起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攀着棺材邊緣起身探頭。
而在棺材下方,就躺着呂盛叢慘不忍睹的屍身。
“不!”呂齊銳驚聲大喊,連滾帶爬衝向棺材。
舒珞身形暴跳躍起,屍天清身閃如風,同時飆衝而出。
可所有人都沒有那一道蜂針快。
就聽“嗖”一聲,呂嶸剛剛探出棺材的額頭上,多出了一根細若毛髮的銀針。
小小的額頭晃了晃,又重重躺回了棺材。
衆人愣愣回頭。
血色燈火下,紫衣青年手臂高舉,保持着打響指的姿勢,左手的陽闕忽明忽暗,一雙三白眼隱在手臂陰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讓他多睡一會兒,這裡,只不過是他的一場噩夢……”
郝瑟緩緩放下手臂,遮住雙眼:
“永遠、永遠都不要再次夢到的噩夢……”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大家都猜對了
真正的兇手
還有真正的殺人動機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