暾欲谷走到一旁背對衆人,不再說話。
田歸道雙眉緊皺表情嚴肅,問道:“那麼請問莫賀達幹,你的明確答覆是什麼?”
衆人都明白,其實暾欲谷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瞭,但田歸道就是要從他的口中討得一個準信。
暾欲谷轉過身來,冷冷道:“無論薛紹想要什麼,讓他自己來取。”
“他會來的。”田歸道站起了身來,臉色異常的嚴肅與剛強,“帶着他的二十萬大軍。”
氣氛斗然劍拔弩張。
誠然田歸道不希望兩國開戰,但身爲上國使臣,他的態度始終保持着一份強硬。
“貴使休得恐嚇於我。”暾欲谷根本不爲所動,淡淡道:“此前突厥尚未起勢大唐如日中天之時,裴行儉兩次揮師三十萬北伐草原,也不過揚湯止沸罷了。如今薛紹想憑二十萬軍隊就滅亡突厥,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更何況他的處境也並不太妙,大周的女皇對他頗爲忌憚,朝夕之間都想除之而後快。此間情由,你當我全不知曉嗎?”
“本官在其位謀其職,不問其他。”田歸道平靜的說道:“本官再問一次,莫賀達幹當真是不肯交出王昱嗎?”
暾欲谷正要說話,艾顏斗然站了出來:“且慢!”
衆人一同看向艾顏。
“議了許久,想必貴使已然疲累。不如暫回驛處歇息,晚些再續如何?”艾顏說道。
田歸道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一聲不吭的走了。
“你也回去,在帳篷裡等我。”艾顏又對玄雲子道。
玄雲子也走了。
暾欲谷始終默默的看着,並未阻止。
“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講。”艾顏先坐了下去,示意暾欲谷。
暾欲谷不動聲色的坐了下來,“你我怕是有半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了。不知今日,有何高見?”
“若非關乎生死存亡,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哪怕是一眼。”艾顏的表情是完全沒有任何表情,例行公事一般的說道:“現在,我希望你這位突厥汗國的莫賀達幹能夠拋開我們的私人恩怨,認真的談一談國事。”
“可以。”暾欲谷的語氣很淡,但也算是一口答應了。
“我認爲。”艾顏的語氣變得嚴肅,表情也很認真,“我們不能交出王昱。無論他曾經是誰,現在他是我們突厥汗國的駙馬。如果因爲薛紹的逼迫我們就將其交出,這不僅有辱國格還羞辱了骨咄祿可汗在天之靈。並且,這是向薛紹示弱,會更加的壯大其吞併草原的野心。最重要的是,就算我們交出了王昱薛紹一定不會善罷干休,他只會找出別的理由來繼續向我挑釁,乃至達到他最終的目的。”
暾欲谷聽完後沉默了片刻,淡淡的說了兩字,“贊同。”
“我知道你信不過我。”艾顏說道,“但是針對王昱一事,我們的態度是統一的。”
“那無非是因爲,王昱對你來說還有價值。”暾欲谷不冷不熱的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信不過你。除非,你能證明你自己。”
“我當然可以。”艾顏說道,“你知道,我爲何要將玄雲子摒退嗎?”
“難道,你還打算出賣她不成?”暾欲谷冷笑,“她可是你患難與共的摯友,更是你無往不利的智囊。”
艾顏的臉上露出一抹詭譎的笑容,輕聲道:“在國家與民族的生死存亡面前,任何私情都將變得微不足道。這句話,曾經是你說給我聽。”
戴着面具的暾欲谷動作略僵,轉臉看向艾顏,“說吧,你打算怎麼做?”
“有一件事情,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猜到了。”艾顏說道。
“何事?”
艾顏湊近了一些,小聲道:“薛紹的嫡長子薛麟玉,如今就隱藏在草原某處。”
“什麼?”暾欲谷聲音一沉,“你能確定?”
“沒有十成把握。”艾顏說道,“但我知道,玄雲子從黑沙磧口北上,薛訥給她派了一隊軍士護衛。領隊之人,十有仈Jiǔ就是薛麟玉。”
“如何得知?”
“直覺。”艾顏說道,“還有,薛麟玉託她帶給克拉庫斯的,一塊玉佩。”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那又如何?”
“別急。還有一件事。”
“說。”
“玄雲子,已經懷有身孕。”
暾欲谷動作再度一滯,“薛紹的骨血?”
“不然,我爲何要提?”艾顏說道,“這件事情,怕是連薛紹本人都不知曉。”
“有意思。”暾欲谷慢慢的站起了身來,陷入了思考。良久過後,他說道:“誠然這兩個人對薛紹來說十分的重要。但是以我對薛紹的瞭解,這或許並不足以要挾於他。”
“你說得沒錯。薛紹就是那種爲達目的能夠豁出一切,甚至連自己都可以去犧牲的人。”艾顏說道,“若非是有這股子梟雄狠勁,他也不會有今時今日之氣象。”
“那你說這些,又有何意義?”暾欲谷問道,“既然不能利用此二人要挾於薛紹令他改變初衷,你爲何又要自做小人出賣玄雲子?”
“當然大有意義。”艾顏說道,“薛麟玉隱藏在草原某處,一直都在利用薛紹軍中的斥侯密語與玄雲子保持聯繫。也就是說,薛紹那邊能夠得到的軍情密報,大多來自他的兒子,薛麟玉。”
暾欲谷一醒神,“你是說,我們利用玄雲子和薛麟玉傳遞出虛假的軍情,引誘薛紹上當?”
“對。”艾顏說道,“無論將來玄雲子如何看待於我,現在我不併不想傷害於她。包括薛麟玉乃至其他人,那都不是我的目標。此刻我的目的只有一個,並且與你一致。那就是,擊敗薛紹。”
暾欲谷用他面具上的兩個窟窿對着艾顏,冷冷注視,“聽起來,這很真實。”
“這世上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艾顏慢慢的踱起了步子,悠然道,“你我之間的矛盾,終究只是突厥汗國的家務之事。大敵當前,如果我們不能放下成見同仇敵愾,則汗國危在旦夕。到那時你我怕是連葬身之地都會沒有,又何談爭權何談私怨?”
“怕是未必。”暾欲谷說道,“薛紹雖具梟雄之姿,但他並不愚蠢。他一定知道幅原遼闊人口衆多的草原,是無法通過武力來徹底征服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剷除以我爲首的牙帳領袖,重新培植起忠心於他的傀儡牙帳,如此方能達到他征服草原的目的。而你和你的兒子,想必就是他心目當中最理想的人選。”
“你錯了。你根本就一點也不瞭解薛紹。”艾顏說道,“就算最終他能贏,而且我和克拉庫斯也還活着,他也一定不會讓我們繼續留在草原。”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總之,我無法信任你。”
艾顏深吸了一口氣,“我會用行動來證明。”
“怎麼講?”
艾顏說道:“我會說服默棘連可汗親自掛帥,讓克拉庫斯親自充任先鋒,去打一場你意想不到的勝仗。”
“不可能。”暾欲谷果斷否決,“可汗年幼從未領兵,克拉庫斯也沒有上陣的經驗。如此出戰風險太大。”
“大風險,纔有大回報。”艾顏說道,“暫且拋開軍事不講,眼前還有一個重大的問題,你必須思量。”
“什麼問題?”
“眼下薛紹的矛頭,直指於你。”艾顏說道,“在草原民衆看來,你就是點燃這場戰火的元兇。無論你和你的擁躉們面對戰爭有多麼無畏,你也必須相信民心思定,草原的子民是不願意打仗的。到時如果戰事順利,還自罷了。萬一失利,你將成爲千夫所指的罪人,甚至不排除會有人將你的人頭交予薛紹,從而平息這場無妄之災。”
暾欲谷沉默。這個道理很淺顯,他早就想過了。
艾顏繼續道:“但是如果有默棘連可汗的挺身而出,局面將大爲改觀。到那時你和薛紹兩個人的戰爭,就將變成突厥汗國舉國上下萬千子民和薛紹之間的戰爭。一個是孤軍奮戰,一個是同仇敵愾,你選哪個?”
“戰爭,從來都是充滿了變數。”暾欲谷仍舊不爲所動,淡淡道:“你憑什麼就能肯定,那場仗一定會贏?”
“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我絕不會讓克拉庫斯陪着默棘連一起去冒險。”艾顏說道,“這也是你必須相信我的理由之一。你應該知道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傷害克拉庫斯一分一毫。”
“嗬嗬嗬!”暾欲谷突然大笑起來。
艾顏臉色一沉,“你爲何發笑?”
“如此精深高明的苦肉計,不是你能想出來的。”暾欲谷不急不忙的道,“這又是你的智囊,玄雲子的傑作吧?”
“話不投機,我言盡如此!”艾顏咬了咬牙,憤恨的瞪着暾欲谷,“想不到大敵當前生死存亡,你堂堂男兒竟然比我還更像一名婦人,徒逞口舌之爭全無半分心胸!”
說罷,艾顏轉身就走。
她走得很急,顯然十分憤怒。
暾欲谷不爲所動,只是淡然的注視着她的背影。
走到了帳篷邊艾顏突然停住,冷不丁的扔了一句,“我差點忘了,你都已經不再是男兒。難怪如此,陰陽怪氣!”
“!!”
帳篷的布簾被放下抖動之時,暾欲谷的身體也跟着一起顫抖了幾下。
但是很快,他冷靜了下來,暗暗思忖道——
“苦肉計?”
“這會是苦肉計嗎?”
“如果不是,這將是絕佳的獲勝之機。”
“如果是……我又何妨,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