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萬榮和李大酺都走了,熱鬧了好些日子的金谷園裡恢復了以往的寧靜。薛紹的外交任務可謂圓滿完成,但他卻沒感覺到多少卸下重擔之後的輕鬆與愉悅,反而只想一個人好好的靜上一靜。
於是他沒有回家,而是獨自一人留在了金谷園裡,連左右門神都譴散了。
只帶上了他的酒。
朝廷收到了捷報,夏州都督韋待價率軍作戰連連得勝,已然收復了靈州。武則天爲此在宮中設宴以示慶祝,派人四處通知薛紹前來赴宴,卻不見人影。
得知此事之後,武則天做出批覆,薛紹連日接待外國使臣,必然是累了。就讓他歇息幾日吧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現在朝野上下已經有很多人知道,薛紹曾經極力阻止朔方軍出戰,爲此還與太后鬧得很不愉快,因此不乏有人猜測薛紹很是嫉妒韋待價。現在韋待價打了勝仗替太后大大的爭回了一口氣,薛紹的還能有臉來赴這個慶功宴麼
宴席辦得很是盛大,到了半夜也仍未消停熱鬧非凡,整個洛陽的百姓全都知道了。
薛紹窩在綠姝樓裡,沒有點燈房間裡一片漆黑,獨自一人抱着空空的啤酒木筒打着大呼嚕。
夜半子時,皇宮裡的宴會總算是散了。古都洛陽終於歸於一片寧靜,只剩下洛水仍在緩緩流淌。
有人推開了綠姝樓的古舊大門,掌起了一盞燈,腳步輕盈的走上樓。
薛紹的鼾聲並未停止,但注意力已經投到那個不速之客的身上。那麼多年養成的職業警覺,並沒有隨着心情的低落和酒精的麻醉而散失怠盡。
油燈被放在了桌上,薛紹知道那人走到了自己的身前並且坐下了。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坐在那裡看着自己。
薛紹不由得在心中好笑,若非我膽子夠大,這大半夜的突然一睜眼看到身前坐着一人,還不得嚇出精神病來尤其,還是個穿着一襲白衣的女人。
抱着酒筒繼續睡,薛紹沒打算就此醒來。
白衣女子也沒驚動薛紹,焚起了一爐香。薛紹頓覺幽香裊繞睡意更濃,不斷襲擊他的蚊子也散去了大半。
裝睡,其實挺難受的。尤其是在對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裝睡的時候。
上官婉兒扇了我一個耳光,然後哭哭啼啼的走了。薛紹仍是抱着酒筒,宛如夢囈一般懶洋洋的說道,你想好了,要以一個什麼樣的姿態離開嗎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用一把扇子輕輕的扇着香爐。清香和微風對於這樣的炎炎夏夜來說,確實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看來你是沒話跟我說了。薛紹嘟嚷了一句,也懶得再說話了。抱緊了酒筒,睡得沒心沒肺的塌實。
韋待價打了勝仗,收復靈州。太后在宮中設宴相慶,四處尋你不見人影。
玄雲子的聲音。
尋到了我也不會去的。薛紹仍像說夢話一樣,死那麼多的人,全是我的袍澤弟兄。
但是,我們畢竟是勝利了。玄雲子輕聲道,戰爭,總是難免死人。
我們,正在輸掉這場戰爭。薛紹語出驚人,會有更多的人要死,全是我的袍澤弟兄。
玄雲子微微一驚,何以見得
你們有誰,瞭解元珍嗎薛紹迷迷糊糊的問道。
玄雲子沉默。
薛紹總算是坐了起來,扯了個大哈欠看向玄雲子,太后派你來,有何貴幹
沒人叫我來。玄雲子平靜的答道。
薛紹無所謂的笑了一笑,那你找我有事嗎
沒事。玄雲子仍是平靜,就是看一看你,陪你說說話。
安慰我,對嗎薛紹說道,就因爲我懷才不遇遭受了挫折
薛紹永遠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堅強,他不會因爲這樣的一點小事而消沉下去。玄雲子說道,就算他真的需要安慰,也不是玄雲子能帶給他的。
薛紹笑了,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大半夜的跑來,就是來找我絆嘴的。抱歉,我現在真沒那個心情
玄雲子轉過身,從身後拎出一罈酒來,那我可以,陪你一起祭奠你的袍澤弟兄麼
薛紹靜靜的看着她。
玄雲子倒了一大碗酒,雙手舉起,灑在了地板上。新舊的酒漬混到了一起,一片斑駁。
你很細心。薛紹說道。
玄雲子露出今天的第一絲微笑,在樓下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樓板上滴落下來的酒水。
他們在戰場上死於無名,甚至沒人替他們收屍和祭奠。薛紹淡淡的說道,他們叫我少帥。其實,我只是一個兇手。
你怎麼會是兇手玄雲子質問。
薛紹微微一笑,是我把他們帶入軍營,教他們從此以戰爭和殺戮爲生。然後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我又將他們拋棄了。我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跟着一個豬一樣的統帥,踏入敵人早已替他們掘好的墳墓之中。我知道所有真相和結局,卻無力阻止無法拯救。我不是兇手,又是什麼
玄雲子無語以對,緊緊咬脣。
我非但是兇手,還是個懦夫薛紹一把拽過玄雲子拿來的那一罈酒,張嘴猛飲。
玄雲子沒有阻止他,只是靜靜的看着。
薛紹一口氣居然把一整罈子酒給喝光了,雖然過半的酒水都灑在了他身前的地板上,但仍是把玄雲子給嚇到了。
玄雲子很想攔着他不讓他喝了,但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樣,又從身後搬出了一罈來。並且主動掏去了泥封,推到了薛紹的面前。
薛紹呵呵一笑,再次舉起了罈子。
玄雲子一手拉住,最後一罈了,分給我一點。
於是薛紹倒了半壇酒在那個空罈子裡,兩人一言不發舉壇就喝,直到喝光最後一滴。
薛紹,你還有機會玄雲子突然說道。
聽到玄雲子直呼自己的姓名,薛紹多少有點不習慣,他歪着腦袋醉眼朦朧的看着玄雲子,什麼機會
你所預見的最壞的結果,還沒有發生。玄雲子說道,如果你真的想去拯救你的袍澤弟兄,那就還有機會。
薛紹緊緊抱着空空的酒罈子,傻笑,搖頭,不會有了。
爲什麼
薛紹說道:捷報就是喪鐘,我的袍澤弟兄,全都沒救了或許就在朝廷慶功的時候,他們的英魂就已經飄蕩在了西北的大漠之上和深山之中。我彷彿已經聽到了他們不甘的嘆息和憤怒的咆哮,還有對我這個兇手和懦夫的控訴,還有詛咒
玄雲子目瞪口呆。
因爲她看到薛紹流淚了
沒有哭泣,沒有表情,他的眼淚就那樣無聲的全無徵兆的毫無顧忌的流了出來。
她很想伸出手,輕輕的擦去他臉上的眼淚。但是她又不敢,她很怕這樣一記輕輕的觸碰,就會讓整個世界崩塌。
很久。兩個人就像是雕塑一樣的愣着。
我很羨慕妖兒,她是那樣的簡單。玄雲子突然說道,我很討厭玄雲子,因爲她總是想得太多,然後自以爲很勇敢但其實很愚蠢的,自己主動戴上一個又一個的枷鎖,鑽進一個又一個的囚籠。
薛紹仍是抱着酒筒,兩眼發直的看着跳躍的燈火,沒有反應。
薛紹,你又何嘗不是呢玄雲子說道,你總是想着你的袍澤你的弟兄,你的親人你的妻兒,還有你的前途你的命運,你的國家你的社稷,甚至一千年以後的歷史該要如何書寫但是,你真正爲你自己想過嗎
薛紹微微一怔,扭頭看着玄雲子。
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這樣的人往往活得很累。玄雲子說道,你擁有太多同時奢望得也更多,因此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你肩負的責任很重,懷揣的理想太遠,真正懂你的人卻很少。所以你很孤獨,孤獨的人總是難免心力交悴。
還有嗎薛紹表情很是木訥。
我知道你討厭我這樣跟你說話。但我根本就沒打算要來討你歡心。玄雲子不以爲然的微微一笑,薛紹,你比我更累。因爲你戴的枷鎖比我更多,鑽入的牢籠是一層又一層。什麼時候你才能拋開所有的雜念,真正的做回你自己呢
就像你現在這樣,大徹大悟找回真我薛紹不無嘲諷的冷笑。
玄雲子仍是不以爲然的淡淡微笑,居然又從身後拿出了一罈酒來。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罈了。她掏出泥封,取了兩個碗一一倒滿,舉起其中一碗來,接下來,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陪你
薛紹看了看地板上那一碗輕輕盪漾的琥珀色酒水,又看了看玄雲子,輕聲一笑:莫非你猜到,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非神明,無法猜中。玄雲子的表情異常平靜,仍是舉着那碗酒,我只想認認真真的做一回我自己。不問前塵,不論結局,甚至無關對錯。
跟着我瘋,就是做回你自己了薛紹大笑,伸出一手擔起了酒來。
是的。玄雲子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甚至可以說是莊嚴肅穆,隨你任性隨你瘋,玄雲子,把酒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