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十分恩愛。愛情和多年的長相廝守,把他倆不可分離地掛在一起了。但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僅現在,甚至過去,在最幸福的時明,對他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知怎的也顯得有點孤僻,有時甚至很嚴厲,特別是當着衆人的面。在某些感情溫柔而又細膩的人身上,有時候往往有一種潔身自好的固執,不願意暴露自己,甚至對自己心愛的人也不願意顯山露水地表現出自己溫情脈脈,不僅人前,甚至私下裡也不願意;而且私下裡猶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僅僅在有時候熱情迸發,而且這種熱情被壓制的時間越長,爆發得就越熱烈,越衝動。伊赫梅涅夫老人跟自己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關係,甚至從年輕時代起,就庶幾近之。他尊敬她,而且無限地愛她。儘管她不過是一個心地善良,除了愛他以外別無所長的女人。她由於心地單純,甚至有時候對他太不含蓄,也太外露了,他曾爲之頓足三嘆,十分惱火。但是,自從娜塔莎出走以後,他倆不知怎的卻變得相互親熱起來了;他倆痛苦地感到他倆在這世界上形單影隻。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有時候變得異常憂鬱,雖然如此,只要他倆一會兒不見面,甚至只有兩小時,他倆也會痛苦地互相思念。他倆似有一種默契,就是隻字不提娜塔莎,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似的。當着丈夫的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不敢旁敲側擊地、明顯地提到她,雖然這樣做對她來說十分痛苦、她在自己心裡早就原諒娜塔莎了。我們之間也似乎習以爲常了,我每次前去,必定給她帶去一些有關她那忘不掉的寶貝女兒的消息。
老太太只要長時間聽不到消息,就會生病,如果我帶了消息去,她就又焦急又好奇地問個沒完,連最小的細節都不放過,她在聽我的敘述時多少可以“一吐思女之情”,有一次,娜塔莎病了,她差點沒嚇死,甚至差點沒有親自跑去看她。但是,這是極而言之。起先,她甚至當着我的面都不肯表示她想跟女兒見面,而且每當我們作了一番長談,她已經從我嘴裡問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之後,她便認爲有必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地縮回去,而且肯定會加上一句,說什麼雖然她對女兒的命運還是關心的,但是娜塔莎畢竟是個不可饒恕的大罪人。但是這一切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常有這樣的情形,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思女心切,哀哀痛哭,甚至當着我的面用最親切的名宇稱呼娜塔莎,痛苦地抱怨尼古拉·謝爾蓋伊奇,而且還當着他的面含沙射影地說,雖然十分小心謹慎,說什麼有些人就是自尊心太強,心也太狠,說什麼我們就是不肯原諒那些氣人的事,那上帝也就不會原諒那些不肯原諒別人的人了,但是超過這一限度,當着他的面,她就不敢多說了。每逢這樣的時候,老人便立刻板起臉,悶悶不樂,緊鎖雙眉,一言不發,要不就突然顧左右而言他,神態通常表現得異常彆扭,聲音也特別大,要不,到後來,便拂袖而去,留下我們倆,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可能在我面前老淚縱橫、長吁短嘆地盡情傾吐心頭的悲痛。我每次來訪,他跟我寒暄問好之後照例就回自己的房間,讓我有時間把最近聽到的有關娜塔莎的消息統統告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回他也如法炮製。
“我的衣服溼透了,”他一跨進房間就對她說道,“我回屋裡,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萬尼亞。他租了間屋子,遇到了件事;你先告訴她得了。我一會兒就來……”
他說罷便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極力不看我倆,彷彿他自己親自把我們弄到了一起,於心有愧似的。在這種情況下,特別是當他再度回到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常常變得對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嚴厲,肝火很旺,彷彿自己在生自己的氣,對自己的溫良敦厚和遷就讓步感到惱火似的。
安德烈耶芙娜又開口道,“連教育孩子都不會,竟教出了這麼一個朝三暮四的、沒腦子的東西;這麼愛他,還想拋棄她,我主上帝呀!我那可憐的孩子會怎樣呢!他究竟看上了那新女人什麼呢,真叫人納悶!”我說,那壞蛋當真要遺棄娜塔莎嗎。
“他就是這麼個人,”老太太說,最近以來她把對我的那種過分拘謹和所有那些不足爲外人道的想法統統拋到一邊去了,“他對我老是這樣;其實他心裡明白,他耍的那套把戲我們都懂。幹嗎在我面前裝模作作!我是他的什麼人,不相干的外人嗎?他跟女兒也是這樣。他本來是會原諒她的,甚至於,說不定,他也很想原諒她,只有上帝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每天夜裡哭,我親耳聽見了!可是表面上卻硬充好漢。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小老弟,伊萬·彼得羅維奇,快告訴我:他上哪啦?”
“你問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知道;我還想問你哩。”
“我一看見他出去都驚呆了。他有病,又趕上這種天氣,天又快黑了;嗯,我想,說不定有什麼要緊事吧;但是還有什麼事能比您知道的那事更重要呢?這事,我僅僅在心裡琢磨,要問,我可不敢。現在呀,我什麼事也不敢刨根問底地問他,生啊,上帝啊,爲了他,也爲了她,我都擔心死了。我想該不會是去找她吧;該不是想要原諒她了吧?要知道,他什麼都曉得,關於她的最新消息,他全都知道;我有把握,他肯定知道了,但是這消息他是打哪兒聽來的呢,我就猜不透了、昨天他一直悶悶不樂,今天也一樣。您怎麼不言語呀!說吧,小老弟,那兒還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在等您,就像等候上帝派來的使者似的,真是望眼欲穿。嗯,我說,那壞蛋當真要遺棄娜塔莎嗎?”
我立刻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對她從來都是開誠佈公的。我告訴她,娜塔莎跟阿廖沙似乎確有離異的危險,這比他們過去的不和要嚴重很多;又說娜塔莎昨天給我悄來了一封短信,央求我今天晚上九點鐘務必前去看她,因而我本來就沒打算今天來看他們;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硬拽我來的。我向她說了,並且詳細解釋了,總的說來,目前的情況十分危急;阿廖沙的父親外出返回已經兩星期了,他什麼話也聽不進去,硬是抓住阿廖沙不放;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阿廖沙自己也捨不得這未婚妻,先就願意了,聽說,甚至都愛上了她。我又補充說,看得出來,娜塔莎的這封短信是在非常激動的情況下寫的;她在信中說,今晚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什麼事水落石出呢?--語焉不詳;同樣奇怪的是,信是昨晚寫的,卻約我今天再去,而且約定了時間:九點,因此我非去不可,而且要快。
“去吧,去吧,小老弟,一定要去,”老太太忙道,“不過最好等地出來,你先喝杯茶……啊呀,茶炊還沒拿來!馬特廖哪!你耶茶飲怎麼啦?真是個強盜,不是傭人!……嗯,你喝完茶後就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快走。不過你明天一定要來把一切都告訴我;而且得早點跑來。主啊!該不是又出了什麼倒黴的事吧!還能有什麼比現在這情況更糟糕的呢,真是的!要知道,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什麼事都知道了啊,我的心告訴我,他一定都知道了。找從馬特廖娜那裡聽到了許多事,而她是從阿加莎那裡聽來的,而阿加莎是住在公爵家的瑪麗亞·瓦西里耶芙娜的教女……哦,對了,這事你也知道。今兒呀,我那口子尼古拉的脾氣可壞啦。我在東一榔頭西一棒橫地瞎叨叨,他差點沒衝我嚷嚷,後來他於心有愧,說什麼他手頭緊。好像他是因爲錢才嚷嚷的。吃過午飯,他就去午睡了。我過去往門縫裡一看哪(他房門上有這麼一道小縫,他壓根兒不知道),看見我那寶貝兒正跪在神龕前禱告上帝哩。我一看到這情形就兩腿發軟。後來,他沒喝茶,也沒午睡,就拿起禮帽出去了。是四點多的時候出去的。我連間都不敢問:一問他,準衝我嚷嚷。最近以來,他開始動不動嚷嚷,大半是衝馬特廖娜嚷嚷,有時候也衝我;而他一嚷嚷,我就兩腿失去知覺,嚇得魂靈兒都出竅了。我知道他不過是胡來一氣,出出氣罷了,可是畢竟怪嚇人的。他走之後,我連忙禱告上帝,禱告了整整一小時,求上帝讓他開開竅,別認死理兒了。她寫的那封信呢,給我看看行嗎?”
我拿給她看了。我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哪有個一廂情願的想法,雖然她常常管阿廖沙叫壞蛋,說他沒心肝,是個混帳東西,可是卻一廂情願地希望,到頭來,阿廖沙能夠娶娜塔莎,而阿廖沙的父親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也會慨然應允。她甚至向我透露過這層葛思,雖然說了又後悔,硬說她壓根兒沒說過這話。可是當着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的面,她是無論如何不敢造次說出自己的希望的,雖然她也知道,老頭早就疑心她有這個想法了,甚至還不止一次含沙射影地責備過她。我想,如果他得知這門親事真有做成的可能的話,他非徹底詛咒娜塔莎不可,而且硬下一條心,把她從自己心裡挖出去,永遠忘掉她。
我們當時都是這麼想的。他心動念念地盼望女兒回來,但是他盼望的是她一個人回來,而且痛悔前非,跟阿廖沙情斷義絕,一刀兩斷,把他徹底忘了。這是他饒恕她的唯一條件,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看他那模樣,那是不言自明和毫無疑問的。
咱倆就可以把他倆管起來,一起監護他倆;那時候你要錢也就有錢了。他又說,你嫁給我,又有什麼好處呢?這傢伙可鬼啦!是個共濟會①!大概半年前吧,伯爵夫人還拿不定主意,而現在,聽說,他們到華沙去了一趟,在那裡達成了協議。這就是我聽到的!
“這孩子沒主見,意志薄弱,既無主見,心腸也狠,我一直都這麼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開口道,“連教育孩子都不會,竟教出了這麼一個朝三暮四的、沒腦子的東西;這麼愛他,還想拋棄她,我主上帝呀!我那可憐的孩子會怎樣呢!他究竟看上了那新女人什麼呢,真叫人納悶!”
“我聽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不同意道,“這未婚妻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連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也這麼說。”
“你別信!”老太太打斷我的話道,“什麼迷人不迷人的?對於你們這幫耍筆桿的,只要是女人就迷人,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至於娜塔莎誇她,那是因爲她心好。她不會抓住他不放,總是原諒他,寧可自己受苦。他對她變了多少次心呀!這幫狠心的壞蛋!簡直把我嚇壞了,伊萬·彼得羅維奇。大家都死要面子。哪怕我那老伴能心平氣和些也好呀,原諒她怕什麼的,原諒我那寶貝兒,把她領回家來。我非緊緊地擁抱她,好好兒看看她不可!她瘦了吧?”
“瘦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我的寶貝兒!我呀,伊萬·彼得羅維奇,出了件倒黴事兒!今天我哭了一天一夜……倒是怎麼啦!一會兒再告訴你吧!有多少次我吞吞吐吐、遠兜遠轉地對他說,希望他能夠原諒她;我不敢直說,只能兜個大圈兒,耍個小心眼兒,把我的意思說了出來。說完後,我直後怕:生怕他發火,徹底詛咒她!我倒還沒聽他說過詛咒她的話……我怕的就是他詛咒①。那就糟糕了!父親詛咒了,上帝也會懲罰她的。我每天就這麼心驚肉跳、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不過,伊萬·彼得羅維奇,你也應該感到害臊;你是在我們家長大的,我們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也沒少疼你:你倒好意思說那女人十分迷人!還是他們家的瑪麗亞·瓦西里耶芙娜說得在理。(真作孽,有一次,我趁我那口子出去辦事,出去了整整一上午,我就把她請來喝咖啡了。)她把他家的底細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公爵,也就是阿廖沙他父親,跟伯爵夫人有過不正當的關係。據說,伯爵夫人早就責怪公爵不肯跟她結婚,總是推三阻四。而這位伯爵夫人在她丈夫還活着的時候,就不規矩,淨幹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後來丈夫死了,她就出國了,淨跟一些意大利人和法國人鬼混,偷人養漢,養了一幫男爵什麼的;就在那裡,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公爵跟她勾搭上了,她有個繼女(是她前夫的孩子,她前夫則是一名包稅商),卻在這時逐漸長大
①低俗:於女受到父母詛咒,意即斷絕父子關係和母子關係,永遠得不到父母祝福,並被剝奪繼承權和其它一切權利。
了。她那後媽,也就是伯爵夫人,把所有的家產都花光了,可是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卻在這時長大成人了,她那當包稅商的爸爸曾留給她二百萬盧布,放在錢莊裡生利息,水漲船高,也越來越多了。據說,她現在有三百萬;公爵一琢磨:把這妞許配給阿廖沙倒不賴!(這人的算盤子一向很精!決不會錯過這機會的)。你記得嗎,他們有個伯爵親戚,是個顯貴,宮廷近侍,他也同意;三百萬可不是開玩笑的。他說,好哇,您先跟這個伯爵夫人談談。公爵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伯爵夫人。她先是一百個願意,後來又改了主意:聽說,這女人沒準譜,就愛搗亂!聽說,在咱們這兒,並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歡迎她;這裡不比國外。她說,不,公爵,要麼你自己跟我結婚,至於我那繼女跟阿廖沙,沒門。那姑娘,也就是那繼女,聽說,非常愛自己的後媽,就差沒崇拜她了,對她是百依百順,可聽話啦。據說,這孩子很溫柔,有一顆天使般的心!公爵一看這情況,就說:你放心,伯爵夫人。你把自己的產業都花光了,你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要是你的繼女嫁給了阿廖沙,他們就成了兩口子:你那個天真無邪,我那個阿廖沙是個小笨蛋;咱倆就可以把他倆管起來,一起監護他倆;那時候你要錢也就有錢了。他又說,你嫁給我,又有什麼好處呢?這傢伙可鬼啦!是個共濟會①!大概半年前吧,伯爵夫人還拿不定主意,而現在,聽說,他們到華沙去了一趟,在那裡達成了協議。這就是我聽到的。這都是瑪麗亞·瓦西里耶美娜告訴我的,全部底細都告訴我了,她也是從一個可靠的人那裡聽來的。嗯,這裡,關鍵是錢,是幾百萬盧布。迷人不迷人的,扯得上嗎!”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這席話使我吃了一驚。它同不久前阿廖沙親口告訴我的情況不謀而合,完全一樣。他告訴我的時候還拍着胸脯說,他無論如何不會跟金錢結婚。但是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卻打敗了他,把他迷住了。我還聽阿廖沙說,說不定他父親也要結婚,雖然他一再否認,說這是謠言,以免觸怒伯爵夫人,他想先穩住她。我已經說過,阿廖沙很愛他父親,欣賞他,吹噓他,相信他的話就如相信神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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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你說的那位迷人的小姐,並不是伯爵出身!”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繼續道,她對我誇獎小公爵的未來的新娘很有氣。“因是娜塔莎跟他比較般配。那女的是包稅商的女兒,可娜塔莎卻是個門第古老的大家閨秀。我那老伴昨天(我忘了告訴您了)打開了他那箱子,就是包着
①十八一十九世紀流行於西歐和俄國的秘密宗教團體。
鐵皮的那口箱子--您知道嗎?--他跟我面對面地坐了整整一晚上,歸置我們家的那些古老文書。他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我坐在一旁結襪子,也不敢看他,我怕。他看見我一言不發,就生氣了,主動叫我過去,向我談論我們家的家譜,談了一晚上。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伊赫梅涅夫家族還在伊萬雷帝在位的時候就是貴族了,至於我那孃家,也就是舒米洛夫家族,還在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①在位的時候就很有名望,我家有文件爲證,卡拉姆津的歷史書裡也提到過②。這個您明白了吧,小老弟,就這點說,我們也不比別人差。老頭一跟我說起這事,我就明白老頭心裡在想什麼了。大概,人家看不起娜塔莎,他心裡有氣。因爲有錢,他們纔在我們面前擺闊。哼,就讓那個強盜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做他的發財夢去吧;大家全知道他是個又狠心又貪財的人。據說,他在華沙秘密加入了耶穌會③。這話當真?”
“愚蠢的謠言,”我回答,但是這謠言不徑而走,倒使我不由得感興趣起來。但是關於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清理自家文書的事,使我頗感好奇。過去他可從來沒有誇耀過自己的世系和家譜呀。
但書中並未提到這兩個家族。壓根兒沒有這個意思!什麼孤女我也不想要!她來了,會使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子,想起我們的不幸的。
“淨是些狠心的大壞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繼續道,“嗯,我那寶貝兒現在怎樣了呢,在傷心,在哭?啊呀,你該去看她了,馬特廖娜,馬特廖娜!是個強盜,不是傭人!……他們沒給她氣受吧?說呀,萬尼亞。”
我能對她說什麼呢?老太太哭了。我問她,她方纔準備告訴我她出了一件什麼倒黴事,到底指什麼呢?
“哎呀,小老弟,真是禍不單行,看來,這杯苦酒還沒喝完哩!你記得嗎,寶貝兒,恐怕不記得了吧?我有一個鎮金的項鍊墜,專門做了作紀念品用的,金盒裡嵌了一張娜塔莎的畫像,一張小時候的畫像:我那小天使那時才八歲。還是我跟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當時請一位過路的畫家專門給她畫的,看來,你忘啦,小老弟!這畫家可真好,把她畫成了丘比特④:她那時的頭髮淺黃淺黃的,蓬蓬鬆鬆;穿着一件薄如蟬翼的小襯
①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一六二九-一六七六)俄國沙皇,一六四五年即位。
②指卡拉姆律所著十二卷本《俄羅斯國家史》,但書中並未提到這兩個家族。
③天主教的一個教派,蔑視人類公認的道德規範,認爲“爲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④羅馬神話中的小愛種,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埃羅斯。
衫,透過襯衫還可以看到她的小身體,她在這幅畫像上顯得多美呀,真叫人百看不厭。我本來請這畫家再給她添上兩隻小翅膀,可是畫家沒同意。就這樣,小老弟,自從我家遭到那場可怕的災難以後,我就把這個項鍊墜從首飾盒裡取了出來,掛了根帶子,把它掛在胸前,跟十字架載在一起,我又老怕別給我那老伴着見了。要知道,當時他曾吩咐把她的東西統統從家裡扔出去,或者統統燒掉,不讓任何東西使我們想起她。我心想,哪怕能讓我看看她的畫像呢;有時候,我一邊看她的畫像一邊哭--哭哭,心裡會鬆快些,還有的時候,家裡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拼命親它,好像我在親她本人似的;我淨挑最溫柔的名字呼喚她,每天臨睡前還要給它畫十字。當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還出聲地跟她說話,問她問題,並且想象着她似乎在回答我,然後就再問,問個沒完。唆,親愛的萬尼亞啊,說起來就叫人難受!嗯,當時我還挺高興,起碼他不知道,也沒發現這個項鍊墜;可是昨天早上我一摸,項鍊墜沒了,只有那極帶子還掛着,想必磨斷了,我把它丟了。我都嚇呆了。快找;我呀找呀,找呀找呀--硬是找不着!硬是不翼而飛,無影無蹤。它能丟哪兒呢?我想,準去牀上了;我把牀上翻了個遍--沒有!如果掉下來,落在什麼地方的話,沒準給人家檢去了,誰能檢去呢,除非是他或者馬特廖娜?嗯,懷疑馬特廖娜是不可能的;她一直對我忠心耿耿……(馬特廖娜,你那茶炊快生好了嗎?)嗯,我想,要是讓他撿了去,那怎麼辦呢俄坐在那裡直髮愁,哭呀哭呀,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對我卻越來越溫柔體貼了;他瞧着我那模樣,也悶悶不樂,好像他知道我爲什麼哭似的,他可憐我。我心裡琢磨:他怎麼會知道呢?莫非當真是他找到了那個項鍊墜,從氣窗裡扔出去了。要知道,在氣頭上,他是做得出來的;扔出去了,現在自己想想,又難過了--悔不該把它扔掉的。於是我就跟馬特廖挪一起跑到窗戶底下和氣窗下面去找--什麼也沒找着。猶如石沉大海。我哭了一夜。我頭一回臨睡前沒給她畫十字。唉,這不吉利,不吉利呀,伊萬·彼得羅維奇,這不是個好兆頭;第二天,我又哭個不停。我一直在等您,寶貝兒,就像等候上帝的使者似的,哪怕就讓我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呢……”
老太太傷心地哭了起來。
“啊,對了,還忘了告訴您一件事!”她突然說道,似乎很高興,居然把這事想起來了,“您聽他說過什麼關於收養孤女的事嗎?”
“聽說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告訴我,似乎你們倆思慮再三,同意收養一名窮孩子,一名孤女。這話當真?”
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埃羅斯。似乎你們倆思慮再三,同意收養一名窮孩子,一名孤女。這話當真?”安德烈耶芙娜繼續道,“嗯,我那寶貝兒現在怎樣了呢,
“我壓根兒沒有,小老弟,壓根兒沒有這個意思!什麼孤女我也不想要!她來了,會使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子,想起我們的不幸的。除了娜塔莎,我準也不要。我只有一個女兒,將來也只有一個女兒。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小老弟,他怎麼會想到要收養一名孤女呢?你看呢,伊萬·彼得羅維奇一看我淌眼抹淚的,想給我找個安慰,還是他不願意想起自己的親生女兒,想另外找個孩子以慰膝下呢?他路上跟您提到招的時候說什麼了?您覺得他當時的模樣怎麼樣--板着臉,一肚子不高興?噓!來了!以後再說吧,小老弟,以後再說!……明兒個可別忘了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