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殺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秦狩小老頭似的揹着手,邁着四方步,嘴裡哼着京劇《挑滑車》的調調,悠哉悠哉地漫步在灰衣巷的小道上。
“嘿嘿,有意思,居然有人在偷偷勾引歸隱的老妖怪離開灰衣巷,也不知道是哪路的神仙……這孫候子也是老糊塗了,離開了保護區的猴子,這不是把猴腦子往人家餐桌上送嗎……”
也不知又轉了幾個彎,原本幽靜的小巷忽然變得熱鬧了起來,卻是有十來號人堵在一扇相對獨立的大門前,吵吵嚷嚷。
這羣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戴着金鍊光着膀子顯擺着各種造型粗劣紋身的中年流氓,就是頂着一頭非主流髮型的黃毛小夥,反正一瞧就知道是羣在社會底層打滾的不入流小混混。
“嘿!小秦爺!你可回來了!”一個長着鞋拔子臉的老混混眼睛尖,他也不嫌醜,直接扯着髒了吧唧的汗衫,指着裸露胸口上的幾處淤青,大叫道:“今天鎮東幫的那羣孫子犯賤找茬,我朱八爺一個就揍趴了八個!厲害吧!”
“呸!朱八你個慫貨,要不是我趙大爺抄着鋼管敲翻了十個,還替你擋了一刀,你現在還笑得出來?”旁邊一位身材偉岸的國字臉大漢笑呵呵地拍了朱八爺一巴掌,指着臂膀上的幾條血痕自傲地笑道。
“哈!要說慫,還是劉三慫,我李二頂着人家幾個人的刀子棍子,已經把鎮東幫的老大按在地上捶了,他居然悄悄地溜了,還說什麼他老婆要生了……誰不知道劉三找小三,嫂子都和他分居幾年了……要說夫妻感情好,我家那位都快生小四了……”另一位眼窩深陷、滿臉卷胡的中年壯漢頗爲得意地說道,也不管那一腦袋的血都糊在了一起,瞧着就嚇人。
“嗨!我那不是逃跑,我那是戰略轉移你懂嗎?毛太祖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十六字真言你懂嗎?再說,你們掛了彩,我也受傷了啊!”被李二爺笑話的劉三爺這會兒也急了,這個瞧着就透着一股子猥瑣氣質的中年混混也是光棍,直接拖下大褲衩露出兩腚,指着上面幾個夏天蚊子咬得包,瞎扯道:“瞧見沒!這是人家用削尖的錐子扎的!”
大小混混們頓時又笑作一團,而秦狩也是笑呵呵地走上前去,摸出了一大串磨得發亮的黃銅老鑰匙,在跟前那塊能當古董的老銅鎖折騰了半天,打開了大門。
這裡,是秦狩的家,一座普普通通的老四合院,一座連塊牌匾都沒有的小醫館。
推開門,印入衆人眼簾的,便是一片說不上是藥田還是花卉的大庭園。
十來棵盤根錯節、千姿百態的老樹,無序而自然地散佈在四合院的中心大院當中,挺拔的杉樹鋒芒畢露,扶風的弱柳婀娜多姿,瑰奇的老槐張牙舞爪,幾棵品種各異的果樹或是碩果累累或是花開花謝……甚至,還有一棵明顯違了季節的櫻樹,如同下雪般落下斑斑點點。
大樹萌蔭之下,更是生機勃勃,如金釵、銀杏、石斛、蛇莓、藏紅花、安息香等衆多世界名貴藥材,就如同廉價的雜草,完全無視氣候、水土、產地等生理環境,亂糟糟地點綴着大地。
若是再仔細觀察下去,幾棵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人蔘、靈芝,就悄悄隱藏在這滿眼的花紅草綠當中。
倘若看到這一幕的是個稍微懂
行的人,就知道秦狩可沒外表看上去那麼窮,這院子裡隨便拔上幾根草,恐怕都得有普通小老百姓的腰粗。
只可惜啊,跟着秦狩進了院子的,只是一羣文不成武不就的土著混混,他們眼中能看清的,恐怕只有四周破落得掉灰的老瓦房了。
“小秦爺,咱們可是多少年的老主顧了,而且,咱們這次人多,算……團購吧?”
劉三爺走在人羣最後,悄悄地扯了扯秦狩的衣角,一張猥瑣的老臉還有點泛紅,他手插在褲襠裡摸了半天,先摸出了一張綠色的毛爺爺,或許是覺得實在太寒磣了,又趕緊換成了一張大紅的毛爺爺,戀戀不捨地遞了過去。
秦狩也不嫌人多錢少,只是隨手將毛爺爺收下,一臉陽光地笑道:“醫者父母心,大傢伙都來了,我還能把人往外推麼?再說大傢伙都是街坊鄰居,給多給少都是個心意。”
“啊,對!還是小秦爺您仁義!從老秦爺開始,多少年的老字號了,咱就認準您這家了!”
劉三爺感激地拱了拱手,鼻頭一酸,甚至還擠出了兩滴老淚。
畢竟這年頭,若是一大羣傷員去正牌醫院,恐怕醫生接了掛號單轉頭就要報警;而少數肯接黑活的黑醫診所,收費黑不說,萬一人被治殘了,恐怕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對於他們這種沒啥隔夜錢的底層混混而言,能找到一家不多嘴、收費少、醫術好的黑醫診所,那真算得上是好福氣了。
坐堂時的秦狩,和平常陽光活潑的形象又有不同,這會兒的他總是顯得非常的專注,望聞問切時透着一股子沉穩而悲憫的氣質,配合正堂中那古樸的桌椅擺設和老朽的格子藥櫃,倘若不看那粉嫩的面相,恐怕患者都要以爲坐在跟前的是一位老中醫呢。
大部分混混不過是一些跌打腫痛的小傷,嚴重點的,也不過是看起來嚇人的皮肉傷罷了,而秦狩處理這些傷勢,也是熟門熟路了,直接翻出了一隻軍綠色的老醫療包,掏出一些紗布、棉籤、碘酒、噴霧劑之類醫療道具,幹着些醫院實習護士都會的小活兒。
唯一稀罕的,也只是秦狩摸出了幾個連標籤都沒有的玻璃小藥瓶,或在淤青紅腫的部位按摩塗抹些氣味詭異的藥膏,或在流血創口上撒了撒五顏六色的藥粉。
“小秦爺的手藝真不是蓋的!”趙大爺伸出手指,在已經止血的創口處摩挲了幾下,“老秦爺的跌打藥配方也厲害,比什麼勞什子的雲南白藥強多了,見效真快!”
“要不怎麼說高手在民間呢?小秦爺,你乾脆把配方賣個幾百萬,下半輩子吃喝玩樂都不愁咯!”朱八爺揉着胸口那幾處迅速消散的淤青,兩眼放光地暢想道:“到時候再開個大藥房,僱上一羣小姑娘,到時候……嘿嘿嘿……”
“嗯,最好再聘你朱八當總經理,年薪十萬是吧?”李二爺揶揄地笑道,不時還擡手撓兩下裹滿了紗布的腦袋,幾處傷口雖然不疼,但是卻癢呼呼的。
“年薪十萬算什麼?”劉三爺腆着個老臉也吹起了牛皮,手舞足蹈地說道:“要我說,別看現在咱們是有點窘迫,但咱們遲早個個都是百萬身家!”
“劉三,你老小子別吹啦,啥百萬身家,你現在兜裡能掏出一百塊麼?”朱八爺伸手就往劉三爺的褲襠裡摸,嚇得劉三爺一個趔趄,踩在了旁邊個小混混打了石膏的傷腿上,驚
起陣陣哀嚎。
“別瞎摸別瞎摸,回家摸你媳婦去!”劉三爺不滿地拍開朱八爺的賊手,眼見沒人附和,又擺出一臉神秘的樣子,悄聲說道:“我聽說……咱灰衣巷要拆遷了……”
“拆遷拆遷,一步登天!”劉三爺志得意滿地說道:“我家那破房子若拆了,至少能分兩套三居室,補償款也得有個百八十萬吧?趙大你家面積小了點,不過一套三居室加個車庫肯定能有……嘿,秦爺家這大四合院就不得了,加上後院那塊,得有兩三百個平方吧?補償款估計就能上千萬,到時候光收利息和房租就能活了……”
劉三爺這口沫橫飛地吹比,其他人卻顯得興趣缺缺,個個無精打采,一副勾起傷心事的樣子。
“劉三,這都是多少次‘聽說’了?咱已經不指望這好事了。”趙大爺悶悶地說道:“幾十年了,哪次不是拆來拆去,就拆不到咱們頭上?這前後左右的大樓都建起來了,就咱這灰衣巷還立着!”
“要說也怪啊,我以前找那個算命的賀老白瞧過,他說灰衣巷絕對是一塊風水寶地,可怎麼就感覺沒什麼存在感呢?”李二爺眯起了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撕扯着彎曲的鬍鬚,出神地思考着什麼。
“對!以前我家用煤氣竈,送煤氣的總是找不到咱們巷口,甚至還問我是不是隔壁市的打錯區號了,氣得我家那口子現在還在用煤爐子燒水燒飯!”朱八爺猛得一拍大腿,氣憤填膺。
“嗚嗚嗚……”
幾位老混混忙着瞎扯淡,那羣小混混當中居然有人也跟着哭了,而且還不止一個!
“嗚嗚……叔……我委屈啊!我去年其實分數線夠上大學了,但是狗日的郵遞員居然說家庭地址錯誤,把錄取通知書又寄回招生辦了……我不想當小混混!我想當大學生啊……”
“我也是啊!我小時候就感覺不對勁了,從小學到中學,灰衣巷居然不屬於任何學區啊,我本地人上附近學校居然還要額外給插班費啊!多少年了教育局一直沒管啊!同學還笑我是高考移民啊!要不我能學壞嘛!”
“我本來都找到正經工作了,但是忽然有一天人事部找到我,說我僞造家庭地址和本地戶籍,根本不給解釋就讓老子滾蛋啊!”
“就是就是,我們灰衣巷明明就處在市中心區域,而且歷史悠久,老平安人怎麼會不知道?一定是假裝本地人的外來戶太多了……”
眼看這場面越來越熱鬧,都快變成訴苦大會了,秦狩只有無奈地皺了皺眉,一臉僵硬地插嘴道:“呃,正所謂人挪死樹挪活,大家若是過得不好,不如換個地方住住?新城開發區那邊的房租也不貴麼……”
“嗨,小秦爺,別擔心嘞,咱們也就是隨口扯扯淡,正所謂破家值萬貫,咱可捨不得搬走!”
“是啊,這灰衣巷老舊是老舊了點,但就像賀老白說的,風水好啊,咱巷子的老人哪個不是七老八十才壽終正寢?”
“那開小雜貨店的老孫頭,民國的時候還唱過戲吧?算算該多少歲了啊……”
“總之,這地界好!沒災沒病的,養人!”
這羣混混雖然嘴上嚮往着拆遷,但是論起灰衣巷的好,卻又是滿臉的眷戀,一種彷彿源自本能的利害感官在挽留着他們。
即使,他們僅是一羣普普通通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