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迴盪,忽如龍吟,忽如鳳鳴,或高亢渾厚,或綿長悠遠。鳩摩智心中一凜,這發聲者未曾現身,便已將他的底細拆穿,不但如此,而且聽聲判斷,此人的內功高明之極,比他在山門外以中氣送語更勝一籌,不禁臉色微變。
殿內衆僧無人知道逍遙派之名,只是聽得那人說鳩摩智實際上所用的乃是道家之術,不由得精神一振。鳩摩智故作鎮定,冷笑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何不現身一見,與小僧當面對質?”殿內羣僧紛紛四顧,卻不見那人繼續開口。
過了片刻,鳩摩智朗聲道:“閣下所言,小僧聞所未聞。什麼逍遙派,什麼小無相功,小僧一概不知。玄慈方丈,貴派享譽武林數百年,寺中怎會有這等隱藏暗處,以謊言傷人的宵小之徒!難道少林寺爲了保存臉面,不肯認輸,故意使人胡編濫造一番,便想挽回敗局不成?”
“鳩摩智,你這不要臉的番僧!有道是出家人不打誑語,此乃佛門大戒!你來少室山原本就是居心叵測,妄圖毀我少林,然則少林絕技豈是你這欺世盜名之輩能夠學而用之的?你若識趣,趁早夾起尾巴滾下山去,莫要惹得老子發起火來,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鳩摩智一說話,那聲音便又響起。
前兩句少林衆僧原本聽得大快人心,哪知這話到後面,越聽越不是味兒。衆僧聽那人話裡一口一個“我少林”,皆以爲必定是本寺中的哪位隱世高僧在此危難時刻挺身而出,豈料忽然聽他措辭粗俗不堪,如同市井好漢,絕非高僧大德之語,不由得愕然相向,一時間也無人乘勢質問鳩摩智。
鳩摩智臉色一沉,喝道:“少林寺乃佛門清靜之地,怎會有這等口出污言穢語的小人?方丈,難道少林寺竟是藏污納垢之地不成?”
他話音方落,玄慈方丈不由得禪眉一挑,臉現怒容,鳩摩智這般惡毒言語,便是佛祖聽了也要發火。只見玄字輩中一名滿面紅光的老僧緩步而出,邊走邊道:“大輪明王口下留德,少林清譽,豈容你如此詆譭!”這老僧雖然語音含怒,但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右手食指與中指輕輕搭在一起。
鳩摩智目光如電,早已將大雄寶殿掃了個遍,仍是無法找到發聲之人,心中正自戾氣催生,極想與人交手。他一見這老僧出來,登時同樣露出慈悲笑意,說道:“久聞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着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
但見二僧左手緩緩擡起,向着對方彈了三彈。空氣中忽然響起波三聲,二僧指力相撞,玄渡大師身子一晃,胸前陡然射出三道血箭。便在這剎那之間,一道人影晃過,迎着急噴而出的血箭虛託一掌,那三股血水不及落地,竟又迅速回轉玄渡的體內。
玄渡和鳩摩智對指,功力不濟,給對方三道指力射中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一下玄渡本是身受重創,性命堪憂,但來人一掌虛託,鮮血倒流而回,隨即左手如彈琵琶,輪指虛點,瞬間封住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十七處穴道。他一見鮮血立止,跟着便將一粒靈鷲宮的療傷聖藥“九轉熊蛇丸”喂入玄渡口中,又將一包馥郁馨香的藥粉灑在傷口處。整個過程須臾完成,連貫之極,並無剎那停滯,來者正是小寶。
他這一下突然現身,止血、點穴、喂藥、療傷,直看得殿內羣僧眼花繚亂。鳩摩智見小寶一閃即現,輪指虛點,輕功之絕,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無一不是生平前所未見,不由得大吃一驚,暗忖少林寺果然藏龍臥虎,不知哪裡來的這等絕世高手!
小寶將玄渡輕輕扶住,說道:“大師切勿運氣,以免傷口出血,只需靜養數日,便可無礙。”他這一站起來,衆僧纔看清他所穿的竟是少林寺內雜役僧人的服飾,雖然破舊,卻甚乾淨。
小寶的臉上塗了鍋灰,僧帽壓低至眉,兩邊露出幾綹頭髮,玄慈方丈一時間還沒認出他來。鳩摩智和他也是一別數年,這貨的相貌身材都有變化,他自然更加無法認出。
玄渡向小寶微微點頭,眼神感激而又詫異,低聲道:“多謝……”隨即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老衲拜服。”
小寶哼了一聲,冷冷道:“大師所言差矣,他使的並不是少林絕技‘拈花指’,更不是佛門武功!”
衆僧一聽,便知適才暗中傳音的便是此人,均是暗生感激之情。只是小寶當衆揭穿鳩摩智所使的並非佛門武功,人人心中不免半信半疑,因爲鳩摩智所使的指法不僅和玄渡一模一樣,就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便如迦葉尊者在拈花微笑。
鳩摩智資質極高,天生睿智,自少年起便迭逢奇遇,否則也不可能未及半百之齡,便有如斯深厚的功力,生平更是從未敗於人手。兩年前他在大理國天龍寺內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幾位高手,只在段譽手下吃了點暗虧,雖然震驚,但並無絲毫氣餒。此番來到少林寺,原本是想憑着一身武功,單槍匹馬的鬥倒這座千年古剎,豈料眼看便要大功告成,不想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他見小寶面目污穢,年紀甚輕,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子,雖是親眼目睹,也是萬難相信一個少年和尚的武功便會當真勝過自己。當下心神平定,重露微笑,說道:“小師父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
小寶斜了他一眼,懶得廢話,朗聲道:“大輪明王,你看仔細了。”說着提起左手,一如玄渡和鳩摩智那般向大殿內的一口銅鐘彈了三彈。
只聽得那銅鐘發出三聲鏜鏜巨響,便如一根大鼓槌猛擊了三下。小寶三指彈出,說道:“我所用的也是‘小無相功’,明王想必不會陌生吧?但是我少林正宗的拈花指功卻應該是這樣的!”
他話一說完,忽而面露微笑,右手食中二指作拈花狀,左手向那銅鐘又是虛彈了三下。但聽得鐘聲響起,這回卻是悠揚平和,嫋嫋不休,少了幾分強橫霸道之意。
鳩摩智目光一凝,不等有人開口,大笑道:“好功夫!你卻試我一招‘般若掌’!”說着雙掌一立,似是行禮,但雙手並不合攏,一股掌力從他雙掌之間疾吐而出,擊向小寶,此招名喚“峽谷天風”,端是厲害非常。
小寶見他掌風凌厲,勢頭兇猛,看起來和“般若掌”一般無二,但其中哪有多少佛門武功的王道平和之氣?當下也不退避,隨手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化解了他的掌力。
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隱含吸力,剛好剋制住自己這一招的內勁,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他心中一凜,已試出對方內功特異,真氣似乎無窮無盡,餘力不知尚有多少,委實深不可測,自忖實是沒有必勝的把握。他心念一轉,便即笑道:“小師父,難道你這便是佛門武功了麼?我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中土境內數一數二,難道只是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衡嗎?”他這是想以言語擠兌,逼迫小寶只能用少林派的武功。
小寶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淡然道:“你這異域番僧,怎知我中土武學之浩瀚淵博!少林武功歷經千錘百煉,休說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便是初始入門的羅漢拳、韋陀掌,用來對付你這井底之蛙,那也是綽綽有餘!”他這話的口氣大到了天上,聽者無不驚訝,難以置信,有些佛法精深的大德高僧不禁微微搖頭,頗是不以爲然。
玄慈忽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請恕老衲老眼昏花,竟不知是明教龍教主大駕光臨!”
小寶此行並未易容改貌,玄慈方丈早在恆山大會時便與他相識,昨日又方在太室山頂看他大顯神威,此刻已然認出了他的本來面目。玄慈是有道高僧,一派之掌,怎會無緣無故領受他人恩惠,還要裝成故作不知。因此明知小寶武功蓋世,現下仗義出手,多半可以化解少林寺的一場大危機,但也不願裝聾作啞,當衆直言挑明瞭小寶的身份。
鳩摩智聞言先是一驚,跟着心中一喜,原來這武功奇高的少年竟是明教教主,並非少林弟子。當下暗鬆了一口氣,朗聲道:“明教教主之威名天下皆知,小僧也是頗爲仰慕,今日得見教主尊顏,實乃大幸。只是敢問龍教主,現下是小僧與少林派之爭,而教主卻非少林弟子,即便強自出頭,恐怕也對少林派沒有半點益處,反而更惹江湖非議。龍教主,以小僧之見,你還是不要插手爲好,他日小僧定要親自邀請龍教主往吐蕃一行,敝國國主自當以上賓之禮相待。”
數月來,龍小寶已然名動天下,恍若彗星一般橫空出世,耀眼奪目,風頭一時無兩。鳩摩智豈能不知他獨敗五大門派的高手,後來又上黑木崖殺了東方不敗這些事,心中實是頗爲忌憚,因此這番話說得極爲客氣,但其中的意思也很明白——依照武林規矩,小寶既非少林弟子,便沒資格來管少林派的是非。
原本鳩摩智以爲於情於理,小寶只得置身於外,豈料這貨伸手入懷,掏出一塊木牌,轉身向玄慈方丈肅穆行禮,正色道:“少林寺雜役僧人虛竹,參見方丈!”說着躬身將手中的木牌遞了過去。
玄慈接過木牌,注目一看,頓時心中狐疑盡消,大是喜出望外,忍不住笑道:“阿彌陀佛!諸位師兄請看!”說着將木牌遞給了觀心大師。
觀心看完後,也是喜動顏色,隨即又將木牌交予覺賢大師之手。幾大高僧相繼看罷,均是喜動顏色,最後神音拿着木牌雙手交給神山上人,低聲道:“師兄,這塊牌子真是少林弟子證明身份所用之物。”
神山上人垂目細觀,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方纔勉強笑道:“這牌子倒是真的,只是龍先生乃是明教至尊,何以竟會是少林寺的雜役僧人?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還請龍教主明示。”他既不願看到少林寺免於危難,就此錯過修習少林絕技的機會,也不想幫着一個番僧在此耀武揚威,令中土武林顏面盡失,心情十分矛盾。
小寶緩緩說道:“在下自幼便是孤兒,尚在襁褓之中,便給遺棄在少林後山。幸虧寺內一無名老僧發現,將我收養,在下才得以保住性命。十七歲之前,在下渾渾噩噩,癡傻愚笨,根本不明世事。那老僧給在下取了個法名叫做‘虛竹’,這些年來想必寺中不少師父都曾見過我吧……”
一名慧字輩的僧人高舉右手,大聲道:“方丈師伯,小僧可以證明,龍教主所言句句屬實!”說話的正是慧輪,緊跟着通字輩的年輕僧人中也有兩人叫道:“方丈,他是虛竹!真的是虛竹!”這兩人正是通元和通心,盡皆目光熱切望着小寶,神情甚是激動。
跟着又有二三十個和尚相繼出言證明,尤其是那些雜役僧人的叫聲特別響亮。他們平日裡在大雄寶殿,以及寺內各處禪院打掃之時,哪敢大聲說話,現下跟着高聲附和,不免覺得很是過癮。
玄慈方丈一舉手,羣僧立刻噤聲。玄慈向小寶道:“虛竹,收養你的無名老僧現在何處?你這身武功可是他所傳授?”他對小寶改了稱呼,無疑便是承認了小寶少林弟子的身份。
鳩摩智冷哼道:“龍教主是不是少林弟子,單憑一塊牌子,還有貴寺之人的一面之詞怕是有待商榷。”
小寶對他不理不睬,說道:“回稟方丈,我師父年紀太老,行動不便,神智也不大清明,一直住在後山,每日裡打掃藏經閣和塔林等處,從來不曾踏足前院一步,半點武功也不會。弟子十七歲那年不知爲何忽然開竅,神智清明,一如常人。後來聽說寺內好幾位師父都曾下山多方打聽弟子的故鄉,心裡好生感激。又想如今既已長大成人,不再是個癡呆傻子,何不自己去尋找生身父母,便即悄然下山。此後在江湖遊歷,多逢奇遇,先是被恩師洪七公收入門下,後來又成了逍遙派前代掌門無崖子的弟子。其中諸般巧合、種種經歷實在不便一一細說,還請方丈和各位高僧體諒則個。”說罷轉身面向鳩摩智,又道:“大輪明王,你要我如何證明自己便是少林弟子?”
鳩摩智道:“方纔龍教主豪言即便是一套少林派的入門拳法,也可勝得小僧。既如此,便請龍教主賜教幾招,若是小僧輸了一招半式,自當相信龍教主所言屬實。”
這人雖有高僧之名,但品德胸懷卻是頗爲低下,這般說法實是大損武林高手的風範,衆僧聽了都面露鄙夷之色,便是尋常武林中人,恐怕也難以說出這麼無賴的話來。
少林僧衆不免氣憤難當,有人當即出言指責,小寶卻是神色如常,雲淡風輕道:“如此甚好,就依明王所言!”說着雙掌合十,微微躬身,正是一十八路羅漢拳的起手式“靈山禮佛”!
少林僧人入寺所學的第一套拳法是少林長拳,跟着便學羅漢拳和韋陀掌,然後纔是“闖少林”三十三式。這羅漢拳委實是少林派最基礎的入門功夫,寺中但凡習武的僧人,無一不會,可說是平平無奇,普通之極。但小寶此時功力何等深厚,而且他已暗運《易筋經》的無上心法,渾身真氣流轉,但見他身上的僧袍微微鼓起,一個最簡單的姿勢擺出,竟有如羅漢金剛,凜然生威。
《易筋經》乃是少林派的鎮山之寶,是超越七十二般絕技之上的佛門第一功法。除達摩祖師之外,少林派歷代以來,只有百餘年前一個天生癡傻的和尚糊里糊塗地練成,結果便成了打遍南北少林的第一高手。
這門功夫的神奇之處,不單只是一旦功成,內力渾厚無匹,神妙莫測,而且能夠化腐朽爲神奇,即便是天下最尋常的拳術武功,以之催動都能發揮出莫大的威力。羣僧怎知道小寶已將《易筋經》修至絕頂之境,不免暗自擔憂不已。
鳩摩智是一代武學大家,這套羅漢拳又不是什麼高深的絕技,江湖上會的人着實不少,而且但凡武功有些火候的人,都不會把這套拳法放在眼裡,他自然一眼便可認出小寶所使真的便是羅漢拳法,不由得暗自竊喜。
心道即便你武功絕世,單憑一套再尋常不過的羅漢拳法,又豈能勝過我的諸般少林絕技。武林之爭,無外乎成王敗寇,只要打贏了這場,那便萬事大吉。況且誰又能證明我所使的就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不過事後倒要暗中打探一番這姓龍的究竟是不是逍遙派的傳人。
一念滋生,鳩摩智登時信心百倍,當下默運真氣,功行百脈,單掌立於胸前,沉聲道:“阿彌陀佛,請龍教主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