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博受無名老僧點化,勘破生死,大徹大悟,剃度於少林,餘生參禪禮佛,內心清靜無爲,但他的兒子卻仍是一心繫於興復大燕,對他這個老子出家爲僧,放下慕容氏數十代的復國信念很是不以爲然。
少室山上當着天下英雄一敗再敗,令慕容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無法忍受的屈辱,因此他需要——甚至是極度迫切的需要做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來重新證明自己,重新成爲天下武林羣豪仰慕欽佩的慕容公子。
儘管這件事在某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來並不如何光彩——西夏國駙馬爺的名頭聽起來的確比較拉風,但說到底不過是個“上門入贅”,別人家的女婿。
這件事終究不能永遠瞞着王語嫣,所以自小癡戀表哥的絕代佳人不出意外的傷心欲絕,縱是她胸中包羅萬有,天生聰慧過人,博聞強記,遠比世間絕大多數女子美麗十倍、百倍,結果仍是和那些爲情所困,癡心碎裂的凡俗女子一樣,選擇去跳崖輕生,或是說得更加令人痛惜一些,殉情自殺。
在龍小寶看來,女人的這種選擇足夠愚蠢,因爲既然那個男人給你帶來的只是生命終結的衝動,那便根本不值得一絲一毫爲他付出,更何況是無比寶貴的生命。
但這世上總有好似王語嫣這般將情感瞧得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彷彿生命只是爲情所存在的偉大女性,所以無論是很多年以前,不過一介凡夫俗子的龍小寶,還是此後“脫胎換骨”變成“超人”的寶哥,都不曾令任何一個對他真心、傾心,把他的存在看得遠比自己更加珍貴許多的女子,後悔做出爲之付出一生的選擇。
即便在他只能爲了生存苦苦掙扎的久遠的過去,他依然盡最大的努力堅持着!
當他看着被段譽小心翼翼,無比憐惜,輕輕擁在懷中的王語嫣悠悠醒轉,仍舊爲了慕容復心傷落淚,生無可戀之時,不由得怒意暗生,真的很想幹脆利落的把那個空有一副完美皮囊,內心卻是極度冷漠無情,薄倖寡義的王八蛋一巴掌抽死算球!
王語嫣跳崖,雲中鶴捨身相救,自然不可能是因爲比遇見不戒大師之前的田伯光還要卑鄙無恥,全無下限一千倍的色中餓鬼當真轉性,大發善心所致——雲中鶴“英勇救人”的理由不過是想將王語嫣抓回去做幾天老婆,根本就是一種見了絕色美女,便可枉顧性命的本能反應。
“四大惡人”是西夏“一品堂”裡躋身前列的高手,他們的皇帝要招駙馬,“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不許閒雜人等滋事搗亂,自是責無旁貸。哪知吐蕃國的宗贊王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通往靈州的四下要道,不準旁人去招駙馬,只准他一個人去,“一品堂”名義上的總堂主,西夏國的大將軍赫連鐵樹自然不許,於是兩邊就起了衝突,很是痛快的打了一架。
宗贊王子的隨從武士不乏高手,但比起佔據主場之利的“一品堂”來還是相差頗遠。這一架打完,吐蕃武士便死了十幾個。他們的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受吐蕃國王的託付,隨行保護宗贊王子的安全,但不知爲何卻一連幾日不見蹤影。正因爲鳩摩智這個吐蕃第一高手,護法國師不在,“一品堂”只是小露鋒芒,便將對方打得灰頭土臉,狼狽萬狀。
這裡是西夏國都,拋開“四大惡人”本身武功高強的因素不提,即便他們是中原武林正派中人勢要除惡務盡的對象,也沒人會傻到在這裡向他們貿然出手。段延慶處心積慮多年只爲殺盡段正明的子侄後代,奪回大理國的皇位,但龍小寶固然是他不可力敵的絕頂高手,蕭峰的武功也在他之上。有他二人在此,天下能傷及貌似不會武功,弱不禁風的段譽之人當真寥寥無幾,所以段延慶只能暗恨於心,不甘離去。
王語嫣跟着小寶他們重入靈州,路上段譽的目光不敢有片刻稍離,生怕“神仙姐姐”趁其不備,再尋短見。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於黃河南北兩向擁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興州、涼州、甘州、肅州等二十二個州郡。小寶知道此時的西夏國土便是後世的甘肅、寧夏、綏遠一帶河套之地,疆土雖大,兼有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饒,兵強馬壯,但與中原相比自是遠遠不及。
西夏皇帝雖然姓李,但本是胡人拓跋氏。前朝太宗皇帝賜以國姓,意在安撫,以爲臂助。數百年來,西夏人轉戰四方,疆界變遷,國都時徙,靈州雖是西夏大城,卻不繁華。此時中秋將屆,四方豪傑雲集於此,不計其數,衆人進了都城,卻連一家尚未客滿的宿店都找不到。沒奈何,只得又再出城,好容易才找到一座廟宇,花錢借宿,男人便在東廂,女人睡在西廂。
這一晚段譽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中夜而起,信步出廟,便看到月光下的池塘邊站着一個白衣女子,正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擔憂掛念的王語嫣。
殊不知,暗中還有一人不曾安眠,一直在悄悄注視着他們,正是龍小寶。
自這一夜起,此後兩日即將發生什麼,對段譽和王語嫣來說意味着什麼,小寶心中有數。他不敢保證是否會節外生枝,有所料不到之事發生,所以必須暗中守護段譽的生命安全。至於這書呆子如何在心愛的人兒面前真情流露,爲其甘願捨棄性命安危,發誓要去哀求那個負心之人回心轉意等等一切,均不會被他打擾。
段譽心裡只是擔心王語嫣會再爲情自盡,一出場就來了個華麗的雙膝跪地,只爲懇求王語嫣莫要輕生,凡事看得開些。王語嫣雖然此時還不明白,這世間沒有幾個女子能如她這般幸運,可以得到一個男子全心全意的愛戀,一顆心盡都還在慕容復身上,但對段譽屢次不顧安危的解救相助,一片癡情多少還有一些感激,所以便將心事憂愁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最後還來了一出伏肩流涕。
段譽雖不是第一次和夢中愛人如此肌膚相親,但也不敢挪動分毫,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歡愉。待聽得慕容復要去爭奪西夏駙馬,自然便將王語嫣棄之不顧,自己從此便多了不少盼頭,忍不住歡喜的手舞足蹈,雖明知讀聖賢書者,實不該如此幸災樂禍,但情之所至,實難自控。
其後王語嫣愈發難過,段譽又深爲自責,覺得若是全心全意真愛王語嫣,便該以王語嫣的幸福快樂爲首要,而不是隻圖自身之樂。當下熱血上涌,心意已決,竟要去相勸慕容復放棄爭奪西夏駙馬,轉而和王語嫣同回姑蘇燕子塢,做一對恩愛夫妻。而他自己只需看見王語嫣時常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便已心滿意足。
這話即便小寶在暗處聽了也是心中一凜,只覺段譽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天下最鍾情的表白。這貨暗自思量,若然這兩三日事情發展有變,老子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慕容小子,徹底絕了王語嫣的念想,說什麼也不能讓段呆子傷心遺憾一輩子!
王語嫣雖因爲段譽的一番深情而生出些許感動,但卻不大相信他有能力勸阻慕容復。段譽乾脆言道只要自己搶了西夏駙馬來做,那慕容復自然只有回到王語嫣的身邊。
王語嫣早知段譽對自己鍾情到了極點,那西夏公主也不知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段譽卻能心甘情願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爲妻,這般要他委屈自己,實是過意不去。隨即又想到段譽自身行事雖然亂七八糟,一手“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多次身陷危境,全靠一門神奇的“凌波微步”脫困,但他那兩位結拜兄長卻均是天下最頂尖的絕世高手,一個位高權重,一個叱吒武林,若真心幫助段譽爭奪駙馬,強逼慕容復退出,倒也絕非妄言,並不如何艱難。
想到段譽如此深情似海,表哥回心轉意有望,王語嫣又是感動,又是歡喜,忍不住輕輕握住了段譽的手掌,哽咽落淚。瞬息之間,段譽歡喜之情,充滿胸臆,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別說要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吐蕃公主、大遼公主、高麗公主,哪怕是蒙古公主一併娶了,卻又如何?這呆子狂喜之下,熱血上涌,不由得精神恍惚,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眼花,身子搖了幾搖,竟然咕咚一聲摔進了池塘。
幸虧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一浸,腦子便也清醒過來,拖泥帶水的爬起身來,好不尷尬。王語嫣見他摔入池塘,忍不住一聲驚呼,廟裡正在安睡的衆人便即驚醒。小寶趁大夥兒亂糟糟的奔來之際,飄身飛過廟牆,轉個彎走了出來,以免給人知道自己暗中偷窺。
蕭峰、巴天石、朱丹臣、小昭、梅蘭竹菊四劍婢一齊奔出,見段譽神情狼狽之極,王語嫣滿臉通紅,均以爲他二人深夜在此幽會,暗自好笑,各回安枕。段譽待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向王語嫣連連低聲道歉……
次日八月十二,離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進了靈州城投文辦事,午時回來,便說保定帝向銀川公主求親的書信,已投入西夏國的禮部。大理國勢雖弱,但畢竟也是一國的世子殿下親自到來,西夏的禮部尚書親自見了巴天石,言語十分客氣,說大理世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光寵,這便立刻安排車馬儀仗前往迎接。
過不多時,迎賓隊伍已到,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原本蕭峰身爲遼國南院大王,大遼國勢之盛遠超大理,若然被那位禮部尚書得知他也在此,接待更要隆重數倍。只是蕭峰早已叮囑衆人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和小寶一樣扮做段譽的隨從,跟着一起遷入賓館。
衆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有人粗聲粗氣的罵不絕口。巴天石等均是怒從心起,暗道什麼人如此無禮,咱們剛到便即罵上門來?開門一瞧,只見七八條漢子,身穿吐蕃服飾,站在院子中間亂叫亂嚷。
朱丹臣幾人以爲是宗贊王子的手下來尋段譽的麻煩,正要出手打發這些吐蕃武士,忽見左首一扇門砰地打開,搶出兩個人來,一穿黑衣,一穿黃衣,衝上去指東打西,拳腳相加,瞬間便將三名吐蕃武士打翻在地,痛哼不已,又將另外幾人盡皆拋出院外,正是風波惡和包不同兩大好戰分子。
風波惡道:“痛快,痛快!”
包不同卻道:“非也,非也!還不夠痛快!”
於是風波惡一陣風般追了出去,只聽外面噼啪、哎呦之聲接連響起,幾名吐蕃武士邊罵邊逃,漸漸遠去。有包不同兩兄弟在此,屋內的自然是慕容復和鄧百川、公冶乾三人。包不同和巴天石客套兩句,相互便知對方也是去應招西夏駙馬的,頓時敵意暗生。當日小寶、蕭峰、段譽圍坐飲酒,意興甚豪。段譽喝了幾碗便已醉倒,醒來時又是深夜。
只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段譽披衣而起,想起昨晚和王語嫣還有話未曾說完,不知她會不會又在外面等候,趕緊洗臉漱口,悄悄出去。不料剛過了院子,便給一人抓住,正是慕容復。
小寶早已藏在一顆大樹之上,暗中關注,見慕容復提着段譽躍上屋頂,向外奔馳,便悄無聲息的在後跟隨。慕容復一口氣奔到靈州城外的荒僻之處,這纔將段譽重重一摔,小寶躲在黑暗處,默然注視。
跟這慕容復當面直斥段譽居心叵測,欺騙王語嫣這個不識世務的無知少女,其實就是想要找個藉口除了自己這個障礙,好去迎娶西夏公主。段譽誠懇解釋,只盼慕容復能與王語嫣結成神仙眷屬,恩愛夫妻,絕無他想,慕容復以己度人,堅決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傻瓜。
段譽被他言語相激,怒氣陡升,抗辯道大理雖是小國,卻也沒將這“駙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又說慕容復倘若決意不要王姑娘,偏生要去爭奪西夏駙馬來做,那便要請兄弟幫忙,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遂了心意。
慕容復心知段譽這書呆子並不如何,但蕭峰和龍小寶隨便哪一個,自己也是萬萬抵敵不住,搞不好還要平白送了性命,當下突然出手點了段譽的穴道,目光一掃,望見數丈外有一口枯井,乾脆將段譽隨手一擲,扔進了井底。
慕容復正要找幾塊大石頭封住井口,將段譽活活餓死,不料王語嫣突然奔出,撲到井口邊上連連驚呼段譽的名字,焦急之情溢於言表,絕非故意做作。小寶在暗中瞧着,不禁微微點頭,心想這位王姑娘心地純善,重情重義,果真是個才貌雙全的好姑娘。
這之後慕容復和王語嫣一番對話,終於說出掩藏心中許久的芥蒂——當年蕭峰被逐出丐幫,段譽和王語嫣爲了躲避西夏武士,藏在一間碾坊之中。其時天降大雨,王語嫣中了“悲酥清風”之毒,行動不便,全賴段譽相救。後來突然出現一個自稱李延宗的西夏武士,武功極高,所學之博,當世罕有。那一日,王語嫣隨口指點,段譽依法施爲,仰仗深厚無比的內力,展開“凌波微步”,接連殺了七八名西夏武士。
此後段譽又和李延宗交手百餘招,情形兇險萬分,若非王語嫣在旁指點,早已命喪對方刀下。然而到了此時,王語嫣聽了慕容復的一番冷言冷語,才知道那李延宗竟是表哥易容所扮!
慕容復心胸狹隘,對王語嫣當日譏諷他看似通曉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實則五十招後便已黔驢技窮之語,竟始終念念不忘,今夜終於一吐爲快,王語嫣只有軟語賠罪,一時間也忘了段譽身在井底,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復實際上深知王語嫣的爲人,豈會相信表妹真的與那胡攪蠻纏的書呆子相互曖昧。王語嫣情意纏綿的向他賠禮,面對如此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慕容復心裡的不快盡已消散,瞬息間意亂情迷,將王語嫣擁入懷中,不由得心神盪漾,說了幾句深藏心底多年的情話。
王語嫣大喜之下,以爲表哥終於回心轉意,不再去做西夏駙馬,豈知興復大燕的念頭在慕容復心裡勝過世間一切,更遑論這點點兒女之情,當即硬起心腸,將她推開,坦白說明而人這一生終是有緣無分。
慕容復絕情之極,王語嫣萬念俱灰,此刻聽到意中人親口說出從此不再理睬自己,決意要娶那西夏公主爲妻,傷心欲狂,幾乎便要吐出血來。剎那間,王語嫣只覺天大地大,生無可戀,只想一死了之;又想起段譽對他一片癡心,自始自終不曾有過半分動搖,今夜又是爲她而死,倒不如與他死在一起。
月光下,小寶望見王語嫣蒼白的臉色,絕望的神情,一步步向那口枯井慢慢退去,而慕容復雖然明知表妹要去尋死,卻只想着若是將她救回,此後能否在擺脫王語嫣的柔情癡纏,那就難以預料。當下只是手掌虛伸,口脣微張,卻是再無動作,竟然不加勸阻。
這一刻,王語嫣和小寶生出相同的心思——就算慕容復不念舊情,從此拋棄王語嫣,但他二人終究是表兄妹的至親,竟能眼睜睜看着王語嫣踏入死地而不救,連那“窮兇極惡”的雲中鶴都不如,此人涼薄如此,當真該死!
王語嫣完美無瑕的玉面上流下兩行晶瑩的淚珠,轉身投入枯井,自盡前的一剎那,定已是傷心到了極點。慕容復武功卓絕,即便王語嫣落入井口之際,若是有心相救,以他的身手仍是可行,但他終究打不定主意,在所謂的“私情”和“大業”之間選擇了後者,就這麼瞧着親表妹跳入枯井,再無聲息!
小寶費了好大勁強自按捺想要殺人的衝動,目光轉向西首方向,默默唸道,這賊禿該現身了吧。
“假惺惺,僞君子!”
慕容復還在嘆氣搖頭,喃喃自語,說什麼王語嫣其實內心深愛段公子,生不能同眠,如今死而同穴,也算遂了心願的屁話,突然聽到身後響起這麼一句陰冷的責罵,大驚失色,向後拍出一掌,這才轉身,卻見月光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倏忽飄開,身法輕靈之極,世所罕見。
慕容復驚怒之下,飛身向前,又再擊出一掌,對方身形未曾落地,揮掌相迎,借勢向後飄落。二者掌力相碰,慕容復已知功力之強,猶勝於己,心中一凜,凝神運氣,只見月光下一個中年僧人寶相莊嚴,正是多日不曾露面的吐蕃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
小寶眼睛一眯,心道老子等了你半夜,你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