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瑛姑提出只需能將一人找來和她好好說上一會兒話,要靈狐也好,要她與裘千仞和解也好,一切唯君所命。一燈、小寶均知她說的便是周伯通,小寶當仁不讓,自告奮勇,便獨自前往“百花谷”尋訪老頑童。
午時未到,這貨已疾奔百餘里,自覺輕功內力又有增進,心下頗爲自得。他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但見青青翠谷,無數或紅或黃,或紫或白的鮮花點綴其中,恍若夢境。他這一路行來,遍地皆是枯草泥濘,此處竟是換了一個世界。
小寶四下一望,便知山谷向南,高山阻擋北風,地下多半還有硫磺、煤炭一類的礦藏,因此地氣溫暖,四季如春,是以百花齊放,終年不敗。小寶心想此地和那黑龍潭剛好相反,一個冰寒枯寂,一個繁花似錦,倒和兩地主人的性情心境頗爲相符。轉了幾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天而起,擋在山壁中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小寶心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找到這麼一處洞天福地隱居。他知周伯通便在其內,不再向前,朗聲道:“後學晚輩龍小寶,特來拜訪老頑童周伯通。”他知老頑童年紀雖老,但胡鬧貪玩,越是跟他不分尊卑,他越歡喜,是以言辭雖然客氣,卻是直呼其名。
果然話音方落,松樹間便已鑽出一個人來,皓白鬚,身形微胖,貌不驚人,雙目閃亮如星,彷彿天生便帶着幾分滑稽可愛。小寶內心着實有些激動,一方面自是因爲得見又一位傳奇高人,另一方面卻是終於見到一個身高外貌和自己屬於同一類型的“極品”了。
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這貨便知道從此和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拜拜了。時至今日,江湖上皆以龍教主、龍大俠尊稱其號,沒有人會嘲笑他的外貌,況且“白癡小和尚”雖然不是帥哥,但憨憨傻傻的也頗爲討喜,只不過某人太過貪心,總想的是“完美武俠夢”,因此自覺略有瑕疵罷了。
周伯通瞧了他幾眼,笑嘻嘻的說道:“你就是我那傻兄弟郭靖的師弟?聽說你不但是一教之主,武功也是天下第一,你來找我是要比武打架麼?”
小寶一愣,忙道:“晚輩並無……”他話沒說完,老頑童做了一個鬼臉,突然一個箭步竄了過來,叫道:“廢話不說,要打便打!”右拳當胸打了過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綴,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是他的對手?今日小寶忽然前來,周伯通對他的名聲事蹟早已聽得多了,又知對方是郭靖的師弟,倘若切磋一番,孰勝孰敗,都無大礙,頓覺技癢難耐,躍躍欲試,乾脆不讓小寶多言,直接出手試招。
他一出手便是平生得意絕學,自創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小寶左手還了一掌,只覺對方的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用的實了固然不對,使得虛了也是極其危險,不由得心中暗贊。
老頑童這套“空明拳”以虛擊實,柔中帶韌,以不足勝有餘,拳力固然若有若無,拳招更是糊里糊塗,與張三丰的太極拳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和老頑童交手實乃小寶渴求已久之事,當下展開“凌波微步”,運轉北冥真氣,便以陰陽變幻,飄逸莫測的“天山六陽掌”應對。
周伯通見他身法倏忽不定,掌法精妙無方,忽而如同三千弱水,不盈片羽,忽而力道陽剛雄渾,無堅不摧,實是前所未見,心下大喜。二人鬥了十餘招,小寶使出一招“陽關三疊”,猛地三掌連環拍出,四周花樹上的花瓣登時紛紛下墮,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煞是好看。
老玩童眉飛色舞,見招拆招,叫道:“好掌法!”
小寶喝道:“且慢叫好!”左手一劃,右掌推出,正是“亢龍有悔”,掌法又變。
他這一掌剛猛無儔,掌力吞吐激盪,只聽得四下裡喀喇之聲連響,數十棵花樹竟然枝幹斷折。周伯通一聲怪叫,身形急退,大聲讚道:“好一招‘降龍十八掌’!”話音未落,虛空中嗤嗤輕響,兩道柔和至極的指力沛然而至。
周伯通雙掌一合一分,化去凌空指力,驚道:“一陽指!小傢伙會的還真不少!”
他本以爲小寶不過二十出頭,武功再強,也決不會強過自己。豈料剛剛交手,小寶連使數門神功,不僅有南帝北丐的生平絕技,所使的逍遙派武學更是玄奧不明,周伯通只是隱隱覺得和全真派的武功似乎同出一脈,源自道家。而且小寶內力之渾厚充沛,竟也是他平生僅見,自忖比起當年師兄王重陽盛年之時猶有過之而無不及,豈能不暗自心驚?
《九陰真經》號稱天下武學總綱,包羅萬象,無所不至,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在他老頑童眼裡大都一望便知,但逍遙派的武學然世外,玄奧繁複,周伯通難明其義,不知其妙,便如頑童見了新玩具一般興趣盎然,興高采烈,當即使出《九陰真經》裡的上乘功夫,凝神對敵,和小寶激鬥一處。
二人酣鬥良久,小寶一忽兒使幾門少林絕技,一忽兒使幾招逍遙神功,遠攻有“六脈神劍”,近身擒拿便出“逍遙折梅手”,把個老頑童逗弄得心癢難搔,連聲大讚。
激鬥中,小寶雙臂交錯,勢分陰陽,使了一招太極拳裡的“野馬分鬃”,縱使老頑童的“空明拳”無形無跡,拳力也被引開兩邊。周伯通萬沒想到天下間竟有比自己的“空明拳”更加空虛至柔的拳法,不禁一聲驚噫。小寶隨即便是一招“上步高探馬”,右掌畫圓,輕飄飄的拍出,老頑童使出《九陰真經》裡的“大伏魔拳法”,以至剛對至柔,噗地一聲悶響,小寶紋絲未動,反倒是周伯通被太極拳借力打力的無上法門,震得退出兩步。
周伯通雙拳虛擊,跳出圈外,喝道:“這是什麼拳法?”
小寶雙手合抱太極,緩緩道:“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獨創的太極拳!”
老頑童喜不自勝,拍手道:“好武功,好拳法!這一架打得甚是過癮,再來!”說着猱身又上,右手“大伏魔拳”,左手“空明拳”,同使兩種截然不同的武功,終於使出小寶期待多時的雙手互搏奇術。
周伯通雙手同時進搏,便如搖身一變,化身爲二,威力頓時增強一倍。小寶抖擻精神,催動“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俠客行”裡的武功,諸般奇招妙招層出不窮,仍是旗鼓相當。
是時漫天花雨不停飄落,一老一少往來穿梭,迅疾如電,似虛似幻,雖然絕無生死相搏,傷害對方的念頭,但高手比武,打得如此盡興,只要稍有閃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然則二人均感對方實是平生難得一遇的敵手,越打越是興,各自將本身武學的精微之處漸漸施展出來,全神貫注,早已心無旁騖。
如此鬥了兩百餘招,小寶身兼數家所長,武功固然千變萬化,周伯通所使招數亦是神妙無方。尤其是小寶的“凌波微步”精妙無雙,詭異莫測。換作旁人怕是早已暈頭轉向,但老頑童竟然將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合七爲一,身形轉換均是暗合北斗七星之妙理,加之雙手互搏,一心二用,竟不落下風。
小寶心中讚歎,一個年近百歲的耄耋老翁仍有這般迅捷靈動的身手,渾厚充盈的真力,實在太過難得。當世武林耆宿,自然以張三丰年紀最老,但武當派的功夫講究以柔克剛,後製人,甚少以快而制敵。尤其是張三丰晚年所創的太極神功,更是以慢打快,輝映千古,所以好似老頑童這般年紀,仍能氣血不衰,身手迅捷無倫者,普天下怕是唯其一人耳。
然而周伯通畢竟年老,撞到龍小寶這等獨一無二的妖孽,如此激斗大半個時辰,只覺對方的內勁愈來愈強,自己卻已漸漸不如初鬥之時,情知再鬥下去,終是稍遜一籌,當下雙掌一吐,借力向後躍出,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小娃兒武功博雜,內力深得離譜,當真是奇哉怪也!咱們歇口氣,晚上再來打過。”說着走到松樹下抄起兩塊大石,一個丟給小寶,一個放到自己屁股下面,說道:“小兄弟武功高強,老頑童佩服得緊。來來來,咱們坐下來談武論道,老頑童要好生請教請教。”
小寶笑道:“老前輩過譽了,小子年輕識淺,豈敢妄自尊大?還要前輩多多指教纔是呀!”
老頑童早已按捺不住,搶着問道:“小子,咱們初鬥之時,你使的那幾招掌法飄逸瀟灑,好看至極,叫什麼名字?”
小寶道:“天山六陽掌。”
老頑童雙拳虛擊,擺了兩個姿勢,跟着變拳爲掌,比劃着說道:“那時我使了一招‘空空如也’,你還了一招掌法,連消帶打,甚是精妙。我記得好像是這麼一圈一繞,自下而上……”他邊說邊比劃,皺眉思索,但“天山六陽掌”精微繁複,每一式均有無窮變化,即便他武學見識凡入聖,又豈能立時明瞭?
小寶此行心中早有算計,不理周伯通的渴求之色,不答反問,淡淡道:“久聞老前輩自創的七十二路‘空明拳’獨步天下,小子願聞其詳,不知可否指點一二?”
周伯通天真爛漫,性子雖直,但卻不傻,否則豈能練就一身出神入化的絕頂武功?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臭小子倒是不肯吃虧!當年我將這套拳法教給郭靖,那傻小子太笨,學了好久也只學了幾分皮毛。我瞧你這小娃鬼頭鬼腦,肯定比郭兄弟聰明得多。不如這樣,我教你一招拳法,你教我一招掌法,如何?”
小寶笑道:“老前輩好算計,你有七十二路拳法,我這掌法卻只有六路,一招換一招,晚輩豈不是吃了大虧?莫不如你我二人效仿武林先賢,來一回‘講手’,大家互相拆招,若有不明之處,便相互講解,豈不更妙?”
這“講手”一說,多指兩個或幾個武功不相伯仲者相互亮出招式,不運內力,互不交手,只是憑空比劃招式,口中講解其中變化,相互印證各自武學,增進武功的特別方法。一般多是至交好友,或是同門間的交流切磋,好似小寶和周伯通這等初次相見,便毫不避諱的互相切磋,實是極爲罕有。
當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招我一招,口說手比,講了起來。這一講便渾然忘我,直至夜色降臨,兀自不覺。待到月上中天,小寶的肚皮咕咕連叫,實在餓得很了,方纔停了下來。此時莫說“空明拳”,便是《九陰真經》和雙手互搏之術,老頑童也已講得七七八八。
當年小寶在終南山“重陽遺刻”的石壁上學了一小部分真經,隨着武功日益增進,愈覺得那真經所言博大精深。老頑童好武成癡,小寶心知只須二人交手,周伯通定會有所求教。這些年小寶的所作所爲足以當得起一個大大的“俠”字,老頑童毫無心機,對他的人品又是極爲放心,自然不會藏私,是以半日所獲幾近十倍於當年。至此,這部數十年來轟動武林,人人心嚮往之,千方百計但求隻言片語的武學奇經被他過耳不忘,牢記於心,假以時日自然可以潛心揣摩,參悟研創。至於雙手互搏之術,小寶自知心思太重,雜念太多,決計無法得其精義,只是約略一問便即帶過。
周伯通是傾囊相授,這貨倒也不刻意遮掩,有問必答。只是他所學的各項武功每一門均是震古爍今的傳世絕學,何等深奧,除了南帝北丐的成名絕技老頑童有所瞭解,其餘種種所得甚少。老頑童心思單純,皆因醉心於武學,並無半分乘機窺取對方武功精義的念頭,卻不知對面那小子乃是有備而來,而且心機深重,不動聲色中便已將他數十年苦修所得的精微奧義套出十之**。
周伯通請小寶入內,取出蜂漿、烏、茯苓、鮮果等食物。小寶老實不客氣的吃了個飽,依着老頑童便要多住幾日,繼續比武切磋。小寶這是方纔說出來此的目的,直言不諱說明一燈大師和瑛姑想見他一面。周伯通聞言登時變色,打死也不前往,頗有逃之夭夭之意,坦言相告平生最對不起的就是這二位,幾十年來避之不及,哪敢相見?
小寶便將昔年裘千仞重傷了他和瑛姑的孩兒,一燈大師爲了華山論劍,不肯耗損功力相救,致使嬰兒慘死,瑛姑傷心欲狂,恨恨而去,一燈大師因此而愧疚於心,出家爲僧等等說了出來,言道不是你老頑童對不起段皇爺,而是段皇爺對不起你老頑童。
周伯通猛然聽到自己居然曾經有過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作聲不得,心中悲喜交集,想到瑛姑數十年來的含辛茹苦,孤苦無依,不由得大起憐惜之情。
龍小寶說到此處,自知火候已到,便起身告辭。他走到茅屋門口,回頭見周伯通兀自呆,說道:“周老爺子,我那兄弟楊過當年與他的夫人小龍女分別,日夜苦思,只盼能夫婦團圓,再見一面,縱使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願。現如今,他們終得相聚,此生再無半分遺憾。周老兄,莫怪小子多言,倘若數十年前你不是一見瑛姑便要落荒而逃,只須聽她說上一句‘咱們的孩兒’,又何來這幾十年的不安和煎熬?造化弄人,何不乘着有生之年,了結了半生恩怨?瑛姑苦苦思念你數十年,難道你便真的忍心不與她相見麼?人活一世,出生的時候可以懵懵懂懂,死的時候卻須明明白白!言盡於此,晚輩告辭了。”說罷大步走出,穿過那三株大松樹,卻又緩緩而行。
果然,小寶剛剛走出山谷,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呼:“小兄弟,等一等!”
小寶心中一喜,回過身來,只見周博通如飛趕至,說道:“小兄弟,你走了之後,我越想你說的話,越是牽腸掛肚。倘若不去見上瑛姑一面,以後的日子可就睡不着了。有句話,我非要當面問個清楚才行。”
二人切磋比武,原本微覺睏乏,可週伯通心急如焚,非要即刻啓程,小寶便也由着他。當下兩大高手展開輕功,往黑龍潭而去,待到晨曦初露,便已來到潭邊。
瑛姑心裡七上八下,固然一夜未眠,一燈大師要隨時看顧慈恩,亦是打坐調息,不敢真的睡去。二人遠遠望見小寶和周伯通並肩而來,瑛姑登時喜出望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來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生的孩兒頭頂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
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與他分手,暮年重會,周伯通開口便問了這樣不相干的一句話,於是答道:“是兩個旋兒。”
老頑童拍手喜道:“好,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兒!”跟着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周伯通輕輕拍她背脊,大聲安慰道:“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了你的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再也不提。”
一燈指着躺在地上的慈恩道:“這人便是殺你兒子的兇手,你一掌打死他吧。”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瞧了一眼慈恩,眼中已無半點恨意,嘆息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吧!”
周伯通點了點頭:“這話說的也是,咱們便饒了他吧!”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繫,此時一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饒恕他殺子之仇,心中大慰,再無掛懷之事,低聲道:“多謝二位……”又向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最後向小寶道:“多謝施主辛苦。”兩眼一閉,就此逝去。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躬身合十,爲慈恩唸經,當下和小寶一起動手,將慈恩就地葬了。瑛姑將兩頭靈狐交予小寶,說道:“公子大德,老婦人無以爲報,這兩頭畜生便請拿去吧。”
小寶接過一隻靈狐,謝道:“蒙賜一頭,足領盛情。”
周伯通道:“小兄弟,你武功極是高強,老頑童和你一番切磋,實是意猶未盡。不如你醫治好朋友後,便來百花谷找我玩兒上一些時日。”
小寶道:“我要趕去襄陽助師兄師嫂抗擊蒙古大軍,待到擊退韃子後,再來拜訪三位前輩。”
一燈道:“蒙古人倘若攻克襄陽,侵佔大宋,我大理必定難逃滅國之災,老衲和你同去襄陽,盡一份力也好。”
周伯通道:“這次蒙古人來的很多麼?”
小寶道:“韃子皇帝御駕親征,少說也有幾十萬兵馬。”
周伯通道:“哎呦,這可大大不妙!不行,我得去幫郭兄弟打架!瑛姑,你去不去?”
瑛姑道:“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周伯通大笑道:“好好,咱們一起去,把韃子的屁股揍開花!”
小寶喜道:“晚輩剛好要送襄陽合城軍民一件大禮,若得三位前輩相助,那是再好不過。”
當下四人同行,先回萬獸山莊爲史叔剛療傷。史家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見了一燈和老頑童自是驚喜不已,尊敬有加。兩日後,小寶交代好諸項事宜,令史家五兄弟和西山一窟鬼依計行事,便和一燈、瑛姑、周伯通徑往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