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坐在帳中,手持書簡,神情專注,偶爾端起案上的香茶輕抿一口,繼而繼續專注地看書。
司馬懿正襟危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似乎非常享受這種詭異的寧靜,以及曹操帶給他的無形的壓力……
這些日子以來,曹操到哪裡,司馬懿就要跟到哪裡。除了做一些身爲行軍主簿份內的事之外,每當二人獨處一室之時,曹操偶爾會突如其來的與司馬懿討論一些兵法政事,民生民計;但大多時就像現在一樣,曹操自顧自的烹茶讀書,完全無視司馬懿的存在,連壺中的香茗都欠奉一口。
司馬懿安然端坐,擺出一副垂目沉思的摸樣,似乎睡着了。
“仲達,朝中羣臣欲表奏天子,晉封吾爲魏公,汝觀此事如何?”
昏昏欲睡的司馬懿彷彿一直在等待着曹操的問話,立刻欠身答道:“丞相功蓋寰宇,威震天下;無丞相,便無大漢王朝。在下以爲,丞相便加魏王,亦不爲過。”
曹操放下書簡,目視司馬懿:“自高祖開國,大漢朝歷經四百餘年,未曾有過外姓稱王者。仲達焉能出此僭越之言?”
“古時堯帝禪位於舜,舜帝又禪位於大禹。古之大聖者,向以德行高尚而選擇治國之君;不以血脈而傳承帝位。天下唯有德者方能居之!今放眼天下,四海之內,復有何人威德可居於丞相之上。丞相便是稱王,又有何不可?”
曹操怒叱道:“大膽!”
司馬懿惶急俯首於地,可面色卻不見半點驚慌:“丞相息怒。然在下之言句句皆出自肺腑,伏惟明鑑!”
曹操的怒容突兀地消失了,靜靜地看着跪拜匍匐在地的司馬懿,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慢慢喝完了杯中的香茶,忽然抻了個懶腰,淡淡道:“起來吧……”
“謝丞相!”
“以後似這等欺君罔上之語,汝休得再言。”
“遵命!”
帳外忽然傳報:“啓稟丞相,蜀將龍飛於寨外求見!”
曹操一愣,隨即走出帳外,問那小校:“蜀軍此來有多少兵馬?”
答曰:“只龍飛孤身一人。”
曹操愕然失笑:“傳令諸將,故人前來,可於寨門迎接。”又道:“仲達,少時汝坐於一角,仔細觀其言行。”言罷入賬。
龍小寶布衣單衫,身無寸鐵,負手站在曹營大寨之外,歪着肩膀,一條腿抖個不停,十足一個小混混的痞相。眯着眼睛看着寨牆上如臨大敵的幾十名弓箭手,還有巡哨軍士緊張戒備,緊握兵器的惶恐模樣,嘴角一撇,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
人的名,樹的影,身無片甲,手無寸鐵的龍小寶一樣可令曹兵大感驚慌!
正得意間,忽見寨門緩緩打開,寨內人馬喧囂,數員大將引兵齊至。小寶蹙眉眯眼,呲牙咧嘴的扇了扇撲面而來的塵土,啐了兩口唾沫,依舊一副吊兒郎當的衰相。
曹營將士分列在寨門兩邊,只徐晃一人單騎而出。小寶見是老朋友來了,怕了拍身上的塵土,笑咪咪的拱手道:“有勞公明遠迎,不敢當啊不敢當!”
徐晃見小寶的這身打扮,不覺一愣,心道這小子果然膽大包天,居然就這麼孤身一人,手無寸鐵的來我大寨!
“丞相有令,吾等於此恭迎大駕,入寨一敘。”徐晃不冷不熱地說完,便撥馬回寨。
龍小寶步行隨後,悠然自得地走進寨門,嬉皮笑臉地向兩邊拱手問好。
“仲康兄虎體熊腰,又胖了幾斤吶……子廉還是那麼英挺俊朗,花見花開……曼成兄家裡可好,二位嫂子安好……文謙又納了幾房妾室啊?要注意身體,不可太過操勞哦……文則兄的田種得可好……仲業賢弟越來越漂亮啦!嘖嘖,真是我見猶憐吶……”
這廝笑容可掬,左右逢源,頻頻問好,好似前來專程赴宴的達官貴人,又似衣錦還鄉的狀元郎。完全沒有絲毫雙方是生死大敵的覺悟,嬉皮笑臉,熱情似火,指桑罵槐,陰損刻薄,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熟絡的就像走親戚,竄門子的地主老財,好一通得瑟!
許褚虎着大黑臉,氣得悶哼一聲;曹洪面帶冷笑,傲然不屑;李典面青脣白,誰都知道他那大小兩個老婆每日裡明爭暗鬥,在家裡鬧得不可開交;樂進更是尷尬——這傢伙好色如命,女人比曹操還多,的確有點力不從心,好虎架不住羣狼啊!更何況是一羣母狼;于禁面紅耳赤,氣得嘴脣直打哆嗦。沒辦法,誰讓他堂堂大將,卻叫曹操委以“屯田”的重任——這會兒打仗拿着刀,回到許昌哥們就得拎鋤頭了!
最怒的是文聘!這小子天生一副小白臉,眉清目秀到令人髮指的境界,換上女裝絕對是一“絕色佳人”!雖然同屬美男子,偏偏他少了小寶、馬超、曹洪這些“小白臉”的英武陽剛之氣,那張要人命的小臉蛋的線條,柔和曼妙的一塌糊塗,倒是平添了許多脂粉氣!
文聘生平最惱別人誇讚他那副傾國傾城“嬌顏”!小寶看似誠心誠意的褒獎,落到他的耳朵裡,簡直比用刀子扎他的心肝脾肺還難受!
當下這文聘“秀眉”一揚,鳳目圓睜,挺槍便要狠狠在小寶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
“仲業休得放肆!丞相軍令,不可有違!”
徐晃威嚴的一聲喝叱,讓文聘清醒了許多。強捺怒火,收槍立馬,一雙噴火的眸子,死死盯着滿不在乎,裝傻充愣的寶哥,白玉般的面頰被怒火燒得通紅,倒像是抹了胭脂的大姑娘,又添了幾分撫媚。
“這廝無恥之極,皮厚如牆,哪裡有半分當世名將的風範?真不知丞相何以竟會如此厚待於他!”徐晃無奈看着一臉憨笑,貌似人畜無害的龍小寶,暗自埋怨着曹操。
龍小寶對衆人的敵意視若不見,邁開大步,將一班三國名將拋在身後,大搖大擺地往曹操的中軍大帳快步行去;諸將趕緊催馬趕到大帳之外,翻身落馬,滿腦門子黑線,率先入內,列班站好。
先到一步的荀彧、郭嘉、賈詡、程昱、劉曄幾個文官,發現衆將神色各異,極爲不善,不由大感詫異。曹操端坐正中,看着帳外裝模作樣,整理衣袍的龍小寶;又看了看麾下的幾員大將,似有所悟地捋須微笑。
龍小寶入內,深施一禮道:“末將龍飛,拜見丞相!”這貨此時又變成了器宇軒昂,威風凜凜的英雄模樣。
曹操道:“吾與將軍乃舊識,何用俗禮!不知將軍此來所爲何事?”
小寶笑道:“特來與丞相豪賭一場!”
曹操奇道:“如何賭法?”
“便是你我兩家的勝負!”
“賭注又是什麼?”
“漢中之地!”
“哈哈……原來汝今日到此是下戰書也!”
龍小寶連忙搖手:“丞相休要誤會。龍某來此絕非搦戰;實是爲與丞相立賭約而來。若非如此,我軍只需盡吞東川州縣,早晚必成合圍之勢。彼時用兵,丞相焉能不敗?”
許褚怒喝道:“汝休要胡言!只汝等可取州縣,我軍便取不得嗎?”諸將聞言鼓譟,厲叱小寶狂妄。
寶哥也不回嘴,懶洋洋的只是看着曹操。
“噤聲!”曹操大手一揮,諸將盡皆閉口。曹操道:“汝有何能,敢出此狂妄之語!”
小寶嘿嘿一笑:“丞相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何必明知故問?”
曹操心頭猛跳,細長的眸子好像藏着兩根針一樣,寒芒微吐。曹洪不明所以,冷笑連連:“無恥鼠輩,大言不慚!”
小寶一翻白眼,對曹洪不屑一顧,只是望着曹操緩緩說道:“莫非丞相忘了昔日華容道之事乎?”
郭嘉、荀彧眉頭緊蹙,心下嘆息,丞相若要遵守承諾,便要眼睜睜地看着蜀軍盡取州縣,卻毫無半分對策——無論哪隊人馬將蜀軍的旗幟插在何處郡縣屬地,曹兵便不可踏足半步——由此說來,龍小寶還真就不是胡吹大氣。
曹操暗自咬牙,恨恨不已。華容道之事,實乃一代奸雄生平的奇恥大辱!每每思及,夜不能寐。
以曹操“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性子,出爾反爾,翻臉無情,實屬家常便飯。承諾在他這種人心裡,連個屁都不是!
只是沒料到龍小寶早就摸透了他的品性,一紙文書,簽字畫押,證據確鑿,白紙黑字,就算曹操想賴也賴不掉。
曹操亦深知寶哥的脾氣,自忖若是反悔,矢口否認,這貨絕對會將此事,以及那張極具侮辱性的“賣國條約”大肆宣揚,昭告天下;必定會加油添醋,徹底令曹操聲名掃地,臭不可聞。
在三國這個首重信諾,崇尚忠義的時代,當權者的名譽是非常重要的!正如劉備在起事之前,雖然不過是一介織蓆販履之輩;但憑藉他“以仁德治理天下“的高尚理念,皇室宗親的顯赫身份,便教關羽、張飛死心塌地的效命;便能振臂一呼,從者如雲。
就算是諸葛亮這種大智慧的天下奇才,也不顧劉備兵微將寡的落魄無依,只是因爲劉備“仁義之君”的好名聲,“大漢皇叔”的好名頭,一樣會感其至誠,決然出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然以諸葛亮的才華,若是投靠曹操,必然會高官厚祿,位極人臣!
正因爲如此,曹操雖然每常思及一雪前恥,但卻遲遲不願攻打荊州,撕毀合約。
當然,對於曹操來說,還有一多半的原因也是因爲孫劉聯盟,致使曹操赤壁慘敗,折損了八十三萬大軍,沒有三五年也恢復不了鼎盛時期的軍事力量,即便再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曹操曾經屢次向東吳用兵——既不用違背諾言,又能瓦解孫劉聯盟的勢力,纔是曹操心中所願。
若是可以平定江東,那麼曹操定然想都不想,將那份狗屁承諾置之腦後,舉傾國之兵,剿滅劉備,一統天下!
這回曹操揮軍漢中,便是擔心劉備坐大,盡取川蜀之後,無需再依仗孫劉聯盟,也能獨自抗衡自己的百萬大軍。所以曹操是萬萬不肯允許漢中落入劉備之手,自然更不肯與劉備平分東川之地。而對劉備一方來說,平分漢中的結果更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益州,豈能容許自家地盤的旁邊,放着這麼一大顆隨時都會引爆的定時炸彈!
因此龍小寶所謂的賭約,其實是告訴曹操——在漢中這塊地方,你我雙方可以暫時拋開華容道的誓約,真刀真槍的幹上一場,各憑本事奪取漢中,一決高下!
龍小寶這麼一說,曹操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豪言:“好!既如此,大家各憑本事,且看誰纔是最後的贏家!”
小寶躬身施禮,再不多言,便要告辭而去。曹操急止道:“吾與將軍多日未曾相見,且容置酒相待,共敘舊誼。”
曹洪出班憤然道:“丞相,龍飛言語狂妄,辱吾等甚重!今既要與蜀軍決戰,何不將其擒下,斷劉備臂膀!”言罷,拔劍相向;諸將亦各擎刀劍,怒目而視,只待曹操令下。
“大膽!豈不聞,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汝等欲陷吾於不義之地耶?可速退!”
曹操佯裝暴怒,衆將恨恨而出;曹操目視郭嘉,郭嘉聲色不動,乃與諸官一併告退。
曹操請小寶就座,吩咐備宴。須臾,酒菜齊至。寶哥神色如常,與曹操推杯換盞,高聲談笑。忽然目光一掃,笑道:“龍某入帳之時,便見此君安坐一隅;敢問丞相,此乃何人?”
曹操教司馬懿一起入座,道:“此人乃是河內溫縣人,複姓司馬,單名懿,字仲達,現爲行軍主簿。”
龍小寶內心大驚,仔細端詳,未曾想到這看似貌不驚人的傢伙竟然就是熬死諸葛亮的司馬懿!當下肅然起敬,起身舉杯敬道:“某亦曾聽聞仲達才名,今幸得見,請滿飲此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