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走進來的是個二十五六的年輕婦人,穿着打扮明顯不像下人,身後還跟了個小丫鬟。這婦人生的很美貌,只是眉間有些許愁容,清瑜只覺得她很面善,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清瑜打量她的時候,她身後的小丫鬟已經給清瑜行禮:“瑜姑娘好,這是我們朱姨娘,順路過來想見見姑娘。”難怪面善,宋淵長的十分像她。清瑜頭一次見到父親的妾,一時不曉得該不該行禮,後退一步道:“原來是朱姨娘,還請廊下坐。”

朱姨娘的手不自覺地握緊袖子,這是她一緊張時候就愛做的動作,今日來見清瑜,對歷來循規蹈矩不敢違抗林氏命令的她來說,算得上是鼓足勇氣。可是見了清瑜,見到這個在下人們傳說裡不在乎林氏,甚至敢於和宋桐頂嘴的人,朱姨娘竟不敢開口說話,雖然面前少女身量不高,穿着素淨。

清瑜挑眉瞧她:“姨娘有話就請說,此時天色已晚,我這邊沒有蠟燭,還有早早睡覺。”朱姨娘總算把握住袖子的手放開,瞧一眼小丫鬟,小丫鬟忙走到院門口。

朱姨娘一咬牙就跪在清瑜面前,這嚇了清瑜一跳,她幾乎是跳到面前要拉朱姨娘:“姨娘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就說話,別動不動就跪。”朱姨娘怎麼也不肯起來:“姑娘我知道您對二郎君好,可是我們母子還要靠縣君過日子,您教給二郎君的那些話,雖句句都是好話,可是這些話不該是二郎君這樣的人能聽的,還請姑娘以後不要和二郎君說這些,還有……”

朱姨娘擡頭瞧一眼清瑜的臉色,不敢說出後面那句,清瑜已經冷冷開口:“以後二弟來我這裡,我也不用見他,是嗎?”朱姨娘本來已經到了眼邊的淚被清瑜這話一嚇又嚇回去了。清瑜放開手,瞧着朱姨娘,突然冷笑道:“姨娘這話好生可笑,你一直教導二弟要各種忍讓,等他長大又盼着他能頂天立地,這樣教導出來的孩子怎能頂天立地?難道姨娘以爲,今日連奶媽媽吃了自己的飯食都不敢出聲的孩子,明兒長大了,又怎能護住姨娘?”

朱姨娘的脣抖了起來,身爲母親,自然希望孩子能夠頂天立地成就一番事業,況且宋淵也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可是自己的身份,朱姨娘的聲音有些悽惶起來,那淚也落了下來:“瑜姑娘您的話說的自然是對的,可是是我不好,我不過是老爺的妾室,二郎君託生在我肚子裡,是他前世做了孽,既是庶子,就該安分守己曉得自己的本分。”

說着朱姨娘的淚就跟雨點一樣落到地上,清瑜冷笑一聲:“是,二弟是你生的,不是縣君生的,但你別忘了,二弟也是爹的孩子,在這家裡也有自己的身份,姨娘你一味要他忍讓,只讓他記得他是你生的,卻忘了他自己還是爹的孩子,和清露宋昂他們一樣是爹的孩子,敬重縣君是因了縣君是他的嫡母,敬重清露他們是因了那是兄長和姊姊,那爲什麼連下人們的不公都要受着?”

朱姨娘被清瑜問的無話可答,脣抖了數次,想要再申明自己不過是個妾,所生的兒子就該低頭做人,可是清瑜已經說了宋淵也是宋桐的兒子,在這家裡也有自己的地位。朱姨娘想了半日想不出來自己該怎麼回答,頹然地坐到地上。

清瑜瞧着她,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怕二弟和我多親近了就會被縣君嫌棄,以後的日子難過,可我不覺得二弟現在的日子就過的十分之好。”這話說到朱姨娘的心裡,她用手緊緊捂住胸口,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宋淵身邊的人難免會因了宋淵的庶出身份欺負他的,朱姨娘瞧見了就算想懲治手裡又沒有權利,反而還要給些小東西託她們照顧好宋淵。可是這樣,收效往往甚微。

朱姨娘喃喃地道:“就算去爭又怎麼樣呢?庶出就是庶出,比不得縣君生的,這天下的規矩,也沒有一個庶出壓過嫡出的。”清瑜白她一眼:“誰讓你爭?難道我還不曉得你只是父親的妾,我只讓你告訴二弟,他也是這家裡主人,做主人就要有主人的樣子,成日家畏畏縮縮怕這怕那算什麼男人?”

朱姨娘想站起來,可是身上沒有力氣,不畏畏縮縮不忍讓?朱姨娘心裡渾渾噩噩勉強爬了起來,也沒有和清瑜再說什麼就走了。走到院門口小丫鬟忙過來扶她,清瑜瞧着她們的背影,嫡庶之別,天下又有幾個嫡母能做到視庶出子女如親生子女一樣?或許娘當初不告訴自己真相,怕的就是被當成這家裡的庶出女兒,被下人們各種看不起?

娘,我想你了,清瑜覺得有冷風吹來,方纔面對朱姨娘的豪氣已經消失,只是用手抱住肩膀蹲下去,想象着當初娘就是這樣抱着自己安慰自己。有淚從清瑜的眼角滑落,這樣的脆弱只有揹着人請瑜纔敢表現。

有人的手放上清瑜的肩,清瑜立即起身,起身時候臉上的脆弱神色已經褪去,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茜草,她身上還背了個大包袱。清瑜的眉皺起:“怎麼還有什麼東西沒拿嗎?”茜草把手收回來:“姑娘,並不是有什麼東西沒拿,是縣君說,您這裡沒人服侍不像樣,吩咐讓奴婢依舊回來服侍。”

清瑜瞧着茜草,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你也被髮配了,只是服侍我是要吃苦的。”茜草猛然搖頭:“奴婢不怕吃苦,再說服侍姑娘就是賞錢少了些,姑娘也不打不罵的,性子又好。”清瑜的眉挑起:“也,我怎麼有這麼多的好處,原來我都不知道。”

茜草看着清瑜的笑,心裡變的十分踏實,接着茜草就把背上的大包袱放下來:“姑娘,這些都是奴婢的東西,您挑着瞧瞧,有什麼合用的就擺出來,只要不嫌奴婢的東西不好就成。”

茜草說着就把包袱打開,一樣樣地往外面拿:“瞧,這個簪子是那次去服侍的時候老夫人賞的,還有這塊衣料,冬日快到了,姑娘總不能再穿夾的了,等到出去買兩斤棉花做件棉襖穿。”

茜草還在那興致勃勃地說東道西,手已經被清瑜握住,茜草擡頭,清瑜認真地說:“茜草,謝謝你。”茜草被清瑜說的不好意思起來:“謝什麼謝?奴婢服侍姑娘是應當應份的,況且來服侍姑娘,縣君還讓把奴婢的月例銀子升到每個月一兩呢。”

清瑜把手放開,自從離開家鄉進了這所宅子,這是少有的對自己表現善意的人,她原先來自己身邊的目的是什麼,清瑜已經不再去想,自己現在已經沒有讓林氏可圖的東西。在林氏瞧來,自己已經被父親所厭倦,那麼林氏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自己孝期滿後把自己快速嫁出,如同從沒有過自己這個人一樣。

清瑜仰頭看天,天空清澈的藍已經慢慢染上黑色,父親,從此之後我們所有的聯繫不過是那一年二十兩銀子罷了。

冬去春來又是一春,清瑜看了會兒書,覺得眼睛有些發酸,決定在院裡走走再開始做針線,今年的雪有些大,茜草和清瑜兩人掃雪也來不及掃,索性就讓雪在那裡堆着。清瑜在雪上走了幾步,覺得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聲音十分好聽,乾脆一步步在這雪裡踩起來,直到所有的地方都被自己的腳印填滿這才停止。

茜草從外面走進來,瞧見清瑜這樣忙道:“姑娘您就消停會兒吧,前幾日還差點着了風寒,這會兒又跑出來外面着風,真要着了風寒,到時候奴婢可出不了門請不了太醫。”

茜草嘴裡嘮叨着就跑進屋裡拿出件斗篷來給清瑜披上,清瑜乖乖地讓她給自己繫上斗篷:“我身子沒那麼嬌弱了,以前和娘在家裡的時候還是下過田的。”茜草看着清瑜已經穿着好了才道:“可是姑娘您現在早已經不下田了。”

清瑜閉嘴,看着雪道:“等一開春雪就化了,到那時你去尋些菜種來,我們在牆角種些菜,省得還要去外面買菜吃,京城的菜又貴,一把小蔥都要三文錢,雞蛋竟要五文錢一個,在家鄉的時候,這些東西哪裡要錢了。”

茜草瞧着牆角,那裡原本是種了一片竹子,清瑜去年就把竹子旁邊的草給除了,地挖的鬆鬆的,說等着好種菜,若不是想着開春時候能有竹筍吃,只怕清瑜還會把竹子也給平了,好多出些地種菜呢。

茜草的眼又轉向清瑜的臉,清瑜雖然長高了些,但身上還是沒有多少肉,和清露比起來,簡直就不像姐妹。

清瑜的眉一挑:“你又嘆什麼氣?我說過,我爹的銀子我花這是天經地義的,可是這所宅子也好,很多下人也罷,那是別人的東西,我沒有因爲想要過榮華富貴的日子就要去認別人做娘。”

茜草和清瑜待的日子久,對她說話也有些不客氣:“我沒爲你嘆氣,只是方纔路過園子的時候,有個婆子讓我去幫忙掃雪,說後兒是大姑娘的生辰,大姑娘約了京裡一些姑娘來家裡賞梅,還是張媽媽來說不需我去。”

瑣事

清露的生辰是正月十六,雖然小孩子家不好過生辰,但年剛過完林氏就和清露商量以賞梅的名義請一些平日來往的熟的姑娘到家裡做客,也算爲清露慶祝生辰。

清露自然歡喜應了,頭天又是上元,家裡還要擺酒賞燈,除此還要把清露請客地方收拾出來,真是個個都忙得頭暈,瞧見茜草在那清閒路過自然有人看不順眼想讓她去幫忙的。

清瑜聽茜草說出緣由,往她臉上瞧了一眼:“哎,你沒當時就罵到她臉上?”茜草皺一下鼻子:“我正準備罵的時候,張媽媽就急忙過來,說這裡的人手足夠,無需我去幫忙我才走的。只是走後還聽見那婆子憤憤不平罵了我一句,我也沒理她,橫豎她再罵也罵不掉我身上的肉。”

清瑜笑出聲,茜草順勢拉着她往屋裡走:“姑娘你在外面也這麼長時間了,還是進去吧,那些種子等我出門買菜時候去問賣菜的人尋,到時不光是菜種,還能尋到些菜秧,我還和那個賣雞蛋的說了,開春母雞一抱了小雞就賣我幾隻,這樣我們也不用出去買雞蛋了。”

茜草算的井井有條,清瑜噗嗤一聲笑出來:“瞧瞧,現在一副管家婆的樣子,等以後嫁出去一定是個好當家人。”茜草臉一紅:“姑娘又取笑我。”

說着掀起簾子讓清瑜先進去,屋裡比外面暖和多了,這幾個月也添了幾樣東西,不再像剛開始那麼空蕩蕩的,當然這些東西都是平日省下錢再由茜草出去買回來的。銀子不多,有些東西還有些舊,拿回來後清瑜和茜草除了擦洗乾淨之外,心靈手巧的茜草又用碎布頭拼成椅袱之類放在上面,倒顯得格外好看些。

茜草看着清瑜又拿起書在那裡看,笑着道:“姑娘您怎麼這麼喜歡看書,比有才女之名的表姑娘好像還愛看書。”清瑜翻開一頁,頭微微側了側:“我娘活着的時候,常常後悔自己原來不識字,認不得書上的東西,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怎麼還口。後來我漸漸長大,我娘就跟我一起學識字,說知道了書上的道理被人欺負了也曉得怎麼還回去。”

一提起楚氏,清瑜就會變得有些沉默,茜草已經習慣,把疊好的衣衫放進箱子裡面,拿過針線簸籮來,一邊做着針線一邊和清瑜說着閒話,日子過得和每一天那樣平常。

上元節在京城是極熱鬧的,皇宮門口都紮了鰲山,當朝天子會在入夜裡登臨宮門,顯示與民同樂。而從皇家的鰲山開始,一直到十二座城門爲止,一路都是各式花燈。

這日全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都出門觀賞花燈,那時街上只見人來人往,處處人聲鼎沸,小販的叫賣聲,孩子們的歡笑聲,女子身上的環佩聲,數種聲音夾在一起再加入眼可見的件件新衣,各樣明豔首飾。合着天上月亮、街邊花燈,此城頓時成了不夜城,端的是繁華無比。

清瑜在家鄉時候,在上元節時也曾被楚氏帶去縣城看燈,那時就覺得燈會各種熱鬧,讚歎不已。每當這時總有人笑着說,京城的燈會纔是最熱鬧的,每家府邸門前都有鰲山,甚至有些不止一座,不像這縣城裡面,除了縣衙門口有座小鰲山外,別的人家能扎得起大花燈已算富裕,更別提扎鰲山了。

當時的清瑜十分嚮往京城的燈會,可是現在雖身在京城,對這等繁華也只有嚮往而不能親眼出去瞧瞧了。一來有孝在身,二來林氏也不讓清瑜出門。

坐在房門口瞧着不時在天空爆開的煙花,想象着那樣的繁華,清瑜面上露出笑容,這笑容落在茜草眼裡,茜草心裡又爲清瑜打個不平。現在這種日子,換了茜草知道的任何一個別人家姑娘,只怕都要哭訴過不下去,可是清瑜是真的不在乎,那些能讓無數人折腰的繁華富麗,對她來講,似乎半點吸引力都沒有。

這宅裡也擺了花燈,在門口紮了小鰲山,這個時候想來席上正熱鬧吧?茜草用手託着腮在想,年前三皇子已經被立爲太子,原本是他伴讀的宋昂就此成爲太子的伴讀。太子既是未來皇帝,能夠成爲他的伴讀,宋昂可謂前途無量,宋桐也十分高興兒子,專門送了兒子兩本自己親自抄錄的書,勉勵他一定要好好用功讀書,將來才能輔佐帝王。

聽說今年的宴席也要比往年更豐盛些,“姊姊,姊姊。”有孩子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茜草往院門口望去,看見宋淵的腦袋探了進來,茜草急忙走上去把他拉進來:“二郎君,天這麼晚了你怎麼跑來了,還人都沒帶一個,跌了摔了可怎麼辦?”

清瑜笑了:“他每次來都是偷偷跑來的,你每次都問同樣的話,難道不嫌煩?”茜草吐吐舌頭,宋淵已站直身子給清瑜行禮:“今兒是上元節,做弟弟的願姊姊”清瑜不等他說完話就把他拉起來:“還正經八百地給我賀節呢,都知道我不愛聽那些虛話了,還說這些做什麼?倒是你,怎麼逃席了?”

宋淵坐到她旁邊,嘻嘻笑了:“席上有好多人呢,爹不會發現我不見了,況且這幾日長兄風頭很盛,每日都要作詩,我作詩又不大好,還不如藉口過來尋姊姊呢,不然姊姊這裡只有你和茜草兩個人,太冷清了。”

清瑜瞧着宋淵帽上爲了應節慶簪的梅花,點一下他腦袋:“怎麼這麼會說話,原先我都沒發現呢?”宋淵又是呵呵一笑:“這是姊姊教的好。”說着宋淵從袖子裡掏出個枝梅花來:“這是我特意去花園裡摘的,姊姊快養起來,爲摘這枝梅花,還要躲開那些看守梅花的婆子們,明日清露姊姊生辰,又請了人來賞梅,婆子們害怕梅花有些損壞,在那眼都不眨地連夜看守呢。”

清瑜接過梅花,把它插到茜草遞過來的花瓶裡才點一下宋淵的鼻子:“你獻寶樣的說了半天,是不是肚子餓了?今兒只有我們吃剩的元宵。”宋淵摸一下肚子:“在席上只吃了兩口,元宵就元宵吧,好姊姊,快端給我來吧。”

茜草已經去竈前把元宵端了過來,一碗放了四個,宋淵用勺舀了一個就放進嘴裡,咬了一口就說好燙,清瑜拍一下他的腦袋:“你慢着些吃,這樣給你的嬤嬤看見,又該說你沒規矩了。”

宋淵只笑了笑就又舀起個元宵往嘴裡放,這次還記得吹了吹才往嘴裡放,茜草又端來一樣東西:“二郎君,不夠的話這裡還有雞蛋餅呢,也是姑娘做的。”宋淵只顧着吃元宵,哪裡還顧得上說話,清瑜拍一下他的後背,在這個宅子裡,好在還有茜草,還有這個不時偷偷跑來的弟弟,這日子過的還不算寂寞。

上元燈會一過,就是清露的生辰,這日宋宅門口來了數輛香車,都是和宋家有來往的各家小姐持貼來赴賞梅的約,當然她們也知道今兒是清露的生辰,自然都帶了禮物。

清瑜的住所是在去花園的必經之地,能聽到不時有少女笑聲傳來,這樣的笑聲並沒打擾清瑜,今日太陽好,她是坐在院裡邊曬太陽邊看書,偶爾也擡眼看一下天空。

少女們的歡笑聲漸漸遠去,茜草拿着掃把把院裡的雪再往竹林下面掃去,不然等到天暖雪化,這地上就沒辦法下腳了。突然有什麼東西越過高牆,掉到茜草腳邊,叮噹一聲,像是什麼首飾。

茜草好奇地撿起來瞧瞧,見是一根簪子,做工精細不像是普通人戴的,這是誰把簪子丟到這院牆裡來?難道是?茜草頓時想到各種栽贓的可能,正準備去和清瑜商量時候院門口已經響起少女清脆的聲音:“請問裡面有人嗎?我家姑娘和人玩鬧時候,不小心把簪子丟了進來,我想進來尋下簪子。”

茜草這才鬆了口氣,放下掃把往院門口走去,院門開處是個圓臉大眼的丫鬟,瞧着眼生的緊,定不是這家裡的人。丫鬟看見茜草的打扮,一眼就看出這也是個丫鬟,笑眯眯地道:“這位姊姊好,我是徐府的丫鬟,陪我家姑娘過來賞梅,誰知我家姑娘和周姑娘玩鬧,不小心把簪子丟進院裡,還請姊姊行個方便,讓我進去尋下簪子。”

茜草問過簪子是什麼樣子的,這才把簪子遞了過去,小丫鬟已經看見院裡的清瑜,面上帶了好奇道:“那位姊姊想來是這院裡的管事,還要去道聲歉,說冒昧了。”茜草已經爲清瑜解釋:“那是我家姑娘。”

小丫鬟眼珠一轉:“既是你家姑娘,那更要去道歉。”說着小丫鬟就想進去,茜草還欲攔她,已經有溫和的聲音響起:“悅兒,你尋到簪子沒有?”茜草看着說話的女子,穿着清雅、面容端莊,看來就是那位徐姑娘了,茜草忙行一禮:“徐姑娘好,簪子已經還了貴僕。”

徐姑娘哦了一聲,悅兒已經道:“姑娘,這院裡住的是這位姊姊的主人,奴婢想着,該去和她道聲歉纔是。”悅兒眼裡閃着的光茜草怎能看不出來,剛要再次回絕時候清瑜已經開口:“道歉就不必了,不過舉手之勞。”

平靜

不知什麼時候清瑜已經走到茜草身後,看着徐姑娘主僕,開口爲茜草解圍。徐姑娘不由打量一下清瑜,先行禮下去:“這位妹妹好,方纔我和周家姊姊玩鬧時候,不小心把簪子扔了過來,驚擾了妹妹,妹妹勿怪。”

她客氣,清瑜也不生硬,回了一禮道:“不過是點小事,姊姊今日既是來賞梅的,花園往那邊走,姊姊請便。”說完清瑜就示意茜草關門,看清瑜要關上門,徐姑娘遲疑一下才道:“今日相逢也算有緣,妹妹何不隨我一起去賞梅呢?”

清瑜脣邊有嘲諷的笑閃過,很快就道:“多謝姊姊好意,母服未除,不敢與人酬答。”說着清瑜又行一禮,不等徐姑娘回禮就關上了門。這次徐姑娘沒有再開口說話,只是瞧着清瑜的院門關上。

悅兒這才嘆出一聲:“這姑娘,好生奇怪,或者她不知道姑娘您的身份。”徐姑娘低頭一笑:“我倒覺得,這姑娘是不在乎別人的身份。”是嗎?悅兒的頭一歪,還想再問就看見徐姑娘往前面走了,悅兒急忙追上,主僕二人剛走出數步拐角處就跳出兩個人來,徐姑娘後退一步用手撫着胸道:“周妹妹,你怎麼這麼調皮?”

周姑娘親熱地上前挽住徐姑娘的手:“姊姊,人家這不是在這裡等你一起回去嗎?不然我們兩個同時出來,只有我一個人回去,她們肯定覺得奇怪又要問東問西了。哎,姊姊,那個姑娘是什麼樣的?有沒有宋妹妹那麼美麗端莊?”

徐姑娘用手撫一下額頭,伸手掐她臉一下:“你既然這麼好奇,怎麼不自己去,非得推我過去,明明簪子是你扔進去的,而且還躲到這裡?”徐姑娘說話溫和,這樣的話反倒帶了些軟糯感,周姑娘一點也不在意,笑嘻嘻道:“姊姊你比我長的美,爲人又端莊,你去旁人才不會懷疑,況且若是人十分多了,她定會起疑心,所以我纔等在這裡。”

徐姑娘又掐她臉一下:“就會賣乖。”周姑娘搖着徐姑娘的手:“姊姊,你快說,她長的什麼樣子,品性如何,是不是也像有些人一樣不愛搭理人?”徐姑娘輕拍她手一下才道:“長的沒有宋妹妹那麼美,爲人很禮貌,只是感覺有些冷清。”

說着徐姑娘微微頓住,原本還以爲會見到一個哀怨的女子,畢竟從原配之女成爲不如庶出的外室之女,很多這樣出身的人在知道真相後都會變得有幾分哀怨。可聽她說話並沒有半點哀怨,在自己開口請她同去賞梅時也沒有那種急於巴結之感,這樣一個女子,竟似從來都沒見過。

周姑娘還在等徐姑娘往下講,見徐姑娘不發一言,又搖着她的手:“姊姊姊姊,她是怎樣冷清的?”徐姑娘停下腳步,手指豎在脣中示意周姑娘噤聲,周姑娘這才意識到兩人又來到賞梅的地方,吐一下舌頭。

外頭服侍的丫鬟看見她們一行人過來忙打起簾子,屋裡有十來位少女,一色都是衣飾鮮明端莊優雅,有在窗口看梅花的,也有坐在那說悄悄話的。清露和幾個少女坐在那說話,周徐二人攜手進去,清露旁邊有姑娘站起招呼她們:“徐姊姊周妹妹,方纔進來剛想打招呼就見你們二位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看到什麼好的,也要帶帶我。”

說話的是張侍郎家的千金,徐姑娘笑着拉住她的手:“張妹妹好久不見了,方纔是周妹妹拉我更衣去了,你們說些什麼呢這麼熱鬧?”

清露已經站起請徐周兩位坐下,笑着道:“今兒還虧的張姊姊幫我招呼,方纔我們不過是在說秦家姊姊的事,劉姊姊說不如等到清明時候,我們約齊了去祭拜秦家姊姊。”劉姑娘是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今年已經十六,雖定了親還沒出嫁,皺眉道:“也是世事難料,兩月前還去恭喜秦妹妹呢,誰知上個月她就暴病沒了,我們也相好一場,總要去她墳前祭拜儘儘心。”

徐姑娘輕嘆一聲,張姑娘已經開口:“你們還不知道吧?秦姊姊這一沒了,聽說她那位未婚夫還要在京中各家女兒裡面重新挑一個做妻子,可是先不說要嫁到涼州。聽說那位陳將軍,姬妾成羣不說,年紀也已很大,那日她們還在議論,只怕秦姊姊是想到自己要嫁給那麼一個人,才憂思入腸沒有了。”

這話讓衆少女都沉默,開口打破沉默的還是周姑娘,她有些奇怪地說:“可是秦姊姊定親也已三四年了,又不是剛定親。”這事劉姑娘知道的最清楚:“秦妹妹定親時候才十二歲,說好了及笄後再嫁過去。這幾年不過是在家待嫁而已,誰知道秦妹妹上次聽說了些她丈夫的事,回去後就悶悶不樂,等我們再聽說,秦妹妹就已經沒了。”

這話讓周姑娘吸了口冷氣,但她還是有些懵懂地道:“姬妾成羣又怎麼了?誰家的爹爹兄長沒有幾個妾的?就爲這個也太不值了。”張姑娘摸一下週姑娘的頭:“周妹妹你不懂,聽說那位陳將軍的姬妾裡,不但有管家數年的寵妾,還有幾個胡女,這樣的……”

徐姑娘輕咳一聲:“劉姊姊說的對,等清明到了,我們約齊了去秦姊姊墳上祭拜,今兒既是來賞梅,又是宋妹妹的芳辰,我們先賀壽星一杯,再各自做首詩奉上如何?”聽到這個周姑娘就連連擺手:“徐姊姊你又取笑我,明知道我不喜作詩的,你還要作詩。”

說着周姑娘就看向清露:“好妹妹,你饒了我吧。”清露笑着不語,張姑娘手裡已經端了一杯酒把周姑娘扯過來:“來,你既不作詩,就先罰酒三杯吧。”周姑娘連連討饒,張姑娘哪裡肯依,別的姑娘又在那裡起鬨,屋內頓時熱鬧起來。

這樣的熱鬧傳不進清瑜所住的屋子,清瑜還是坐在那裡看書,茜草好奇問道:“姑娘,您不覺得那位姑娘來的古怪嗎?”清瑜翻過一頁,笑着道:“覺得啊,她們也不過是好奇,瞧就瞧了唄,都是姑娘家,怕的什麼?”

茜草把針線咬斷,歪着頭道:“但姑娘您爲何不接受邀請呢?去席上也能臊大姑娘一鼻子灰。”清瑜把手裡的書放下,含笑道:“沒用的,況且我也不像和她表現的像一對好姊妹。”茜草嗯了一聲又道:“可是我怎麼覺得,雖然縣君可能有不好,但是大姑娘沒有錯啊,您對二郎君那麼好,爲何對大姑娘就不理睬呢?”

這個問題,清瑜無法回答茜草,清露或許是無辜的,但她和她母親的存在,是摧毀自己娘全部生活的原因,知道了這些,清瑜沒有辦法像對普通異母妹妹一樣對待清露,所有的,不過是敬而遠之,頂好就是終身不見,好過在衆人面前和她像一對並肩而立的姐妹。

得不到清瑜的回答,茜草也只有在內心裡想,但想來想去想不到答案,或者是別人說的緣分吧,姑娘和大姑娘沒有姊妹之緣,但和二郎君有姊弟之緣。

日子就像風一樣過,開春時候茜草果真買回了菜種菜秧,主僕兩人齊動手,灑下白菜籽,種下蘿蔔秧,又在牆角種了豆角。等到茜草抱回來四隻小雞,這院子裡又多了幾分生氣,不像平日那樣安靜。

種菜養雞,看書做針線,這樣的日子常讓清瑜產生錯覺,好像又回到當日和娘在鄉下相依爲命的日子,只是現在身邊陪着的不是娘而是茜草。

轉眼清瑜進京就快三年了,算着時日,她的孝在這年三月就要滿了,而她也在去年滿了十五歲,但和清露滿十五歲時舉行了盛大的及笄禮不一樣,清瑜的十五歲過的很平靜,只有茜草和宋淵兩人陪着她,多煮了兩個雞蛋就當滿過這個在京城各家十分重視的日子。

清瑜把切好的菜拌上糠放在地上,母雞帶着小雞飛也似地撲了過來,那年抱來的四個小雞死掉了一隻,剩下一公兩母,母雞今年開春就抱了蛋,瞧着面前嘰嘰喳喳的小雞羣,清瑜蹲下看着,也不知道這些小雞仔能活多少隻?活的多了是不是能拿到市場上去賣?

院門被人推開,一個丫鬟走了進來,這倒十分稀罕,這兩年是由茜草去領每年的銀子的,這道院門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別的下人踏進了。丫鬟一走進來就看見靠牆種了一溜菜,豆角都已開花,還有母雞帶着小雞在吃食,心裡還在想,果真和傳說中一樣,這姑娘竟在這樣院裡種菜養雞,虧的縣君容下她,剛在想就有隻大公雞迎面撲來,嚇得丫鬟差點跌到地上。

清瑜喝住大公雞,走到丫鬟面前:“你有事嗎?”丫鬟雖沒見過清瑜,但着了孝服又是這樣問,忙行禮道:“奴婢見過姑娘,是外面書房的小廝來傳話,說老爺要見姑娘,還請姑娘換了衣服隨奴婢出去見老爺。”

婚事

清瑜的眉皺起,把手裡剩下的雞食交給走出屋子的茜草,對那個丫鬟微一點頭:“他要見我?”丫鬟見清瑜不悲不喜,心裡倒十分奇怪,又聽到清瑜這樣回答,奇怪更加上幾分,但還是謹守規矩答道:“是,老爺的確要見姑娘,還請姑娘換了衣服出去。”

清瑜走到菜地旁邊,那裡放着一隻水桶,清瑜用瓢打了瓢水仔細洗了洗手,接着把亂髮抿上去就對丫鬟道:“走吧。”丫鬟的眼睛頓時瞪大:“姑娘,您不需要去換衣衫嗎?”

清瑜低頭瞧着自己的衣衫,這件衣衫既沒補丁也很乾淨,腰間的素色帶子也扎的很規矩,腳上的鞋有些灰塵,可每日要在菜地忙碌,有些灰塵也屬平常。清瑜瞧丫鬟一眼:“難道我哪裡打扮的不對嗎?”

丫鬟幾乎是張口結舌了:“可,可這穿的……”不等丫鬟說完清瑜已經越過她自顧自往外走去,丫鬟這下是真的不知所措了,聽說這位姑娘爲人古怪,現在瞧來不是古怪就可以形容的,而是非常古怪。

丫鬟站在那裡,茜草已把雞全都喂完,走到丫鬟面前提醒:“這位妹妹,姑娘都已走出去了,你還不跟上去?”丫鬟哦了一聲走出去,想一想又問茜草:“難道你不覺得姑娘穿這麼一身去見老爺不對嗎?”

茜草反瞧着她:“姑娘這樣有什麼不對了,倒是你,不跟着姑娘出去站在這裡是不對的。”丫鬟搖頭,果然不光是主人不對勁,連僕人都很古怪,但茜草說的也有道理,丫鬟轉身追了出去。茜草把手上殘存的雞食拍掉,瞧着外面皺眉,到底老爺尋姑娘是做什麼呢?這兩年多來,老爺對姑娘稱得上不聞不問了,現在尋姑娘,難道是看姑娘孝期將滿,給姑娘尋了親事?

清瑜一路來到宋桐的書房,這書房和兩年多前清瑜來的時候沒有半點改變,門口依舊有小廝侍立,瞧見清瑜來了就打起簾子。清瑜絲毫沒有遲疑地走進去,宋桐還是坐在書桌後面,幾年不見,他風采依舊。

清瑜照樣行禮下去,宋桐叫她起來後,兩人之間有些許的沉默,面前這個男子是自己的父親,本該是這個世上第一個保護自己的人,可是他保護過自己嗎?清瑜皺眉想着,這些年,從這個男子身上,除了那一年二十兩銀子,旁的好像從沒得到。

宋桐也覺得這種沉默很詭異,方纔清瑜沒進來前,他已想了很多父女相見時的情形,或者有清瑜的痛哭,可能有痛罵,但從沒想過清瑜會這樣平靜,她看向自己的眼不像是看父親,而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宋桐不由咳嗽一聲纔開口道:“瑜兒,兩年多沒見,你長大了好些,也更像,”說着宋桐瞧着女兒的臉,卡在喉嚨裡的話終於說了出來:“更像你娘。”

清瑜的眼皮微微擡起,此時自己的娘在這裡被提起,那種消失已久的難受感又出現了,清瑜長長地喘了口氣,把那種難受感呼出去才瞧向宋桐:“是嗎?我一直以爲,你已經忘了我娘長什麼樣子。”

宋桐的笑容裡有幾分尷尬,若換了宋昂他們,是斷不敢在宋桐面前說這樣的話,手下意識地抹着桌子的邊,心裡斟酌了會兒宋桐才道:“瑜兒,我和你娘怎麼說也是年少夫妻,她的事我都記得。”

清瑜嘲諷一笑,記得又怎樣,記得也不耽誤他另娶新人,更不耽誤他爲了掩蓋曾娶過自己孃的事實,要自己以外室之女的身份進到這所宅子。

所有的抱怨都已到了嘴邊,清瑜咬住脣,手已經緊握住椅子把手,努力讓聲音變的平靜:“你叫我來,不是想起我娘了吧?”宋桐臉上的尷尬之色再次浮現,瞧一眼清瑜身上的孝服:“我記得你娘是三月十九沒的,下個月十九就是她滿三年的日子,到時你孝也滿了。”

清瑜的眉擰住,冷笑道:“孝滿了,我也該嫁了,橫豎在這京裡我也是舉目無親,你想把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不管對方是聾是瘸,是老頭是少年,是貧是富,都悉聽尊便,我絕不會說一個不字。”

宋桐又嘆氣了:“瑜兒,你怎能這樣說父親,我再如何也是你的父親,是會爲你考慮的,你的婚事是大事,我自要好好籌劃一番,怎會讓你順便嫁出?”是嗎?清瑜不相信地看着宋桐,宋桐不管清瑜的眼神繼續說道:“只是我挑來挑去,這京城裡沒有幾個能入得了眼的男子,前兩日陛下下詔,要在京城各家妙選淑女,爲太子充實□。”

太子?清瑜的眉皺起:“太子不是半年前才迎娶王侍中長女爲太子妃嗎?怎麼此時又要妙選淑女?”宋桐笑了一笑,這樣的話該是做母親的對女兒講的,而不是自己這個父親在這裡告訴她,但該說還是要說下去:“平民之家尚有姬妾成羣的,天子後宮三宮六院也很平常,太子乃儲君,儲君除太子妃外多幾個別的女子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清瑜垂下眼,她是聰明姑娘,又聽到宋桐這番話已經得了結論:“你是想讓我參與這次選擇,能入得東宮嗎?但論容貌名聲,父親,這宅子裡的大姑娘才最合適。”既然清瑜把話說出,宋桐也不再繞圈子:“清露從小受不得束縛,入宮並不是好選擇,而且,”

宋桐瞧着清瑜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這次選擇的最少都是孺子,孺子爲五品內命婦,日後太子登基最少也是三品婕妤,三品婕妤之母,可以封四品誥命。瑜兒,夫人身上已有我給她請的誥命,這一封誥命,你可以爲你娘請封。”

這句話已經完全打動了清瑜,她那不動如山的神情起了變化,瞧向宋桐眼裡有激切的光:“當真?”宋桐捋一下鬍鬚:“自然是當真,瑜兒,我知道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什麼,普天之下,再沒有做天子妃嬪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

清瑜呼出一口氣,用手按住胸口,好讓那狂跳的心平靜下來,她眼裡已經充滿了希望,直截了當地道:“那好,你要我做什麼?”

宋桐臉上露出得意笑容,很快就平靜下來:“這次妙選,將在八月結束,之前我會讓夫人尋來教養嬤嬤教導你各種禮儀,還有……”清瑜打斷了他的話:“還有就是要怎樣在東宮生存嗎?父親,我告訴你,只有變強,讓自己變的最強,才能生存的最好。”

宋桐的嘴巴張大一些,女兒竟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她想不到的,清瑜的眼裡有了些嘲諷:“這些不都是父親你教我的嗎?父親真以爲我獨居那幾年,就只會養雞種菜?”宋桐從女兒眼裡看到一種從沒見過的眼神,不由拍一下桌子:“好,這纔是我宋桐的女兒,女兒你放心,從今日起,你想要什麼我都讓他們給你準備。”

清瑜瞧着他,這絕不是爲女兒選擇丈夫的父親,而是做成交易的商人。這樣的人爲何娘會苦苦唸了他十三年,還是他是來到京城後才變的?清瑜尋不出答案,只開口道:“你也說了,下月十九是我娘滿三週年的日子,那日還請父親許我去廟裡爲母親做場法事,好讓她忘掉過往,早登極樂。”

這算不上什麼大事,宋桐滿口答應,清瑜已經不想再和他說話,只行一禮就道:“還請父親讓教養嬤嬤只在外面教養,無需進我院子。”宋桐皺眉:“你那院裡空空蕩蕩,瞧着也不像樣,等會兒我就讓人往你院裡放些東西進去。”

清瑜已走到門口:“不必了,我是你的女兒,但不是她的女兒,她的東西我一概不要。”這樣的斬釘截鐵,宋桐已經無法說出反對的話,就算反對也來不及了,清瑜已經走出屋子。

春日的陽光照在清瑜身上,清瑜卻感覺不到任何溫暖,回頭瞧了眼宋桐的書房,有淚從清瑜眼角滑落,只怕三年前接自己進京就爲的這一天吧?捨不得把清露送進後宮與人爭鬥不休,但又想攀龍附鳳,於是自己這個當時他沒謀面的女兒就成了最佳的人選。都是女兒,爲何就這樣兩樣相待?

轉過頭時,清瑜臉上的淚已經消失,既然他說內命婦的母親也能得到誥命,那就讓自己變強,直到登上最高點,那時就再無需受到他的轄制了。清瑜眼裡閃出堅定的光,娘,只有登上最高點,才能爲你討到公道,你一定要等着我,等到我昭告天下,你纔是宋家三媒六聘娶進門來的原配正室。

在院裡等的團團轉的茜草看見清瑜回來,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姑娘你可回來了,我還擔心你被老爺責罰呢。”看見茜草的笑,清瑜覺得心裡也很溫暖,這個偌大的宅子,只有她和宋淵兩人是真的會因自己而歡喜。

清瑜拍拍茜草的手:“父親不過是和我商量給娘做法事,然後脫孝的事,怎麼會責罰我?”三年下來,茜草已經對清瑜的話深信不疑,自然沒有半點疑心。

到了下午時候,林氏那邊果然派了個教養嬤嬤來,這次來的嬤嬤姓吳,據說是從宮裡出來的,她的規矩教的當然比莫嬤嬤要嚴苛的多,清瑜也並不在意她的嚴苛,此時嚴苛些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轉眼就到了三月十九,法事是在城外白馬寺進行,清瑜到寺時候,已經看見寺門口停了許多輛馬車,茜草掀開車簾,突然道:“那不是大姑娘的丫鬟嗎?難道今兒大姑娘也到這裡來了?”

初遇

茜草口中的大姑娘自然是清露,清瑜往車外看去,來白馬寺的人大都非富即貴,馬車自然也不是平常馬車,每輛車邊都有僕從跟隨,在這樣的人羣裡還能認出熟人,看來茜草的眼神真不錯。

茜草把緯帽給清瑜戴上,扶着她下馬車:“大姑娘來這是做什麼?昨兒都沒聽說她今日要出門。”和平日足不出戶的清瑜不一樣,清露和這城裡的千金們來往極多,常聽到她不是去這家賞花,就是去那家作詩,現在又是春日,她約人出來郊外踏青那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了。

清瑜站定才道:“她定有她的事情,我們先進寺去吧。”陪清瑜來的是個姓王的婆子,已經在前面帶路。剛走出數步就聽到有人叫茜草:“茜草,你今兒怎麼出門了?”說話的是清露的丫鬟,王婆子也停下腳步,笑呵呵地問道:“小嬋兒,你今兒怎麼也在這,我們是陪姑娘過來做法事的。”

小嬋兒笑着道:“大姑娘原本是出來踏青的,走到半路周姑娘就說聽說白馬寺桃花盛開,不如到白馬寺一遊,順路還能拜見方丈討教佛法。這才陪姑娘來的。”寒暄完就給清瑜行禮後就道:“姑娘好,今兒碰巧大姑娘也過來了,正在寺裡呢。”

王婆子笑着道:“得,小嬋兒你既然在這裡,就先引我們進去。”小嬋兒點頭就在前面引路,茜草的眉不由皺一下,隔着緯帽,也不知清瑜神色如何,只得陪着她去。剛踏上寺前臺階,就聽到有馬蹄聲傳來,這馬蹄聲十分急,清瑜循聲望去,看見兩匹馬飛馳過來,馬上的人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飛揚的紅色斗篷。

京城裡的人就算騎馬也多是緩行,這樣飛奔是極少見的,茜草不由嘀咕一句:“不曉得是哪家的人這麼不講規矩,在這樣地方奔馬,不怕撞到人嗎?”清瑜微微一笑,進寺之前又回頭瞧了一眼,最前那匹馬上的人已經能看見他的容貌,只見他低頭控馬,看的最清晰的不過是他下巴上的鬍子。

一進寺門就有知客僧迎上來,之前宋桐已經和人說過今日要來做法事,王婆子對知客僧說明來意,知客僧一副瞭然的樣子,就要請清瑜進大殿。小嬋兒已經笑了:“還不知我們大姑娘在哪裡遊玩呢?”

知客僧念聲阿彌陀佛才道:“今日陳府的平縣君也過來進香,宋姑娘和周姑娘她們遇見平縣君,都在後面園內亭中喝茶敘話。姑娘過來想來也勞累了,不如去歇一歇等小僧預備好法事用品再請姑娘可好?”

這知客僧真會說話,清瑜微微頜首,知客僧喚來個小沙彌在前面帶路。繞過三重大殿,走過一條小徑,周圍的房屋也從前面的高大變的精緻小巧,假山池塘亭臺散落其中,不僅有桃花,還有月季玉蘭海棠,或把路夾在中間,或獨處一隅,都競相開放。

到了此處,縱然清瑜心裡有事也要駐足觀賞一二,小沙彌已經在旁道:“姑娘今兒是頭一次來我們這吧?白馬寺有名的是四時都有景色可賞,冬日白雪、夏日楊柳、秋日金桂,而到了春日,就是這百樣鮮花了。”

清瑜側耳細聽,再瞧向這庭院擺設,和宋家那個花園比起來,這裡更開闊更大,花木見得更多。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這腳步聲一聽就不是女子的,茜草護着清瑜往路邊避讓。

來人雖急匆匆趕路,但看見女子避讓一邊,經過清瑜的時候頜首致意,仗着有緯帽遮擋,清瑜打量着來人,那身上的紅色斗篷和那一臉大鬍子讓清瑜一下就認出他就是那個在寺外縱馬的人,這人高大魁梧,走起路似乎都能感覺到地在震動。

他旁邊的男子和他長的很像,但要清秀一些,兩人走過之後,茜草不由拍一下胸:“這人是哪裡來的,怎麼走的這樣粗魯?”小沙彌道:“這是大小陳將軍,小陳將軍的妻子今日也來上香,只怕是來接平縣君的。”

看着那兩位陳將軍走的方向和自己的方向一致,看來真的是來接平縣君的。清瑜心裡暗忖,轉過幾棵開的正好的海棠,就能看到一座一座八角亭,小沙彌已經停下腳步:“宋姑娘和平縣君她們就在裡面喝茶,姑娘請自行過去,小僧告辭。”說完小沙彌行禮退下,再走數步就能看見大小陳將軍正站在亭門口,大陳將軍手裡已經抱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正在把他舉的高高的。

大小陳將軍已經發現有人來了,大陳將軍把手裡的孩子放下,開口問道:“姑娘也是來尋我弟妹的嗎?”茜草行禮方道:“我們姑娘是來尋宋家大姑娘的。”

說話時候,亭中的人已經走了出來,除了清露和周姑娘,另一個手中牽着個女童的想必就是平縣君了。看見又來了人,小陳將軍拉一下大陳將軍:“阿兄我們先往那邊去看花,等她們說完話我們再過來。”

大陳將軍點頭,兩兄弟往前面走去,清露已經迎上前:“我竟忘了阿姊今日要來這寺裡做法事,要知道了就該等阿姊一起來。”周姑娘也走過來:“早聽說宋妹妹有個姊姊了,從來沒有見過,這裡男子稀少,姊姊何不把緯帽摘了好說話?”

周姑娘說話時候眼中的好奇是怎麼都遮不住的,看來清瑜若不把緯帽摘了,只怕這位周姑娘就會親自上來摘了。清瑜已經認出平縣君就是初進京那日遇到的那位,招呼茜草把緯帽摘了纔對周姑娘和平縣君一一行禮,接着笑道:“縣君數年不見,風采遠勝當日。”

平縣君手一擺:“什麼遠勝當日?都老了,倒是你們幾個,一個個如鮮花一樣。”鮮花?清瑜看着清露,清露既是出外踏青,穿的是新做的春裝,鵝黃色的春衫襯着她的笑臉,如同那鮮花最嫩的花蕊。

周姑娘已經點頭:“平縣君說的對,宋妹妹像這園裡開的最好的月季,而她姊姊呢,就像空谷幽蘭一樣。”平縣君伸手掐周姑娘臉一下:“是不是還要我誇你像這盛開的海棠一樣?”周姑娘大笑出聲,清露在旁也笑了:“我不敢做月季,倒是阿姊,的確如那空谷幽蘭一樣,淡然幽靜。”

周姑娘停下笑,伸手抓住清露的手:“好啊,你說你阿姊淡然幽靜,是不是就說我太吵鬧,一點也不像閨閣女子?”平縣君掩口一笑,拍一下週姑娘的背:“空谷幽蘭可是你說的,此時你怎麼反倒要說別人了?”

周姑娘用手握住臉,對清瑜又是一笑:“阿姊,我說話歷來口無遮攔,阿姊別笑話我,等過幾日,我家的牡丹開了,阿姊要和宋妹妹一起來啊。”清瑜瞧一眼清露,見清露面上笑容沒有半絲異樣,對周姑娘笑着應了。

炎兒跑過來拉着平縣君的手:“娘,爹爹說你再不走就讓馬車先回去了。”平縣君伸手捏一捏兒子的鼻子:“你爹又要催,又要來接,真是煩人。”

說着平縣君笑道:“我家那位歷來等不得,我先告辭,得空時候去我家坐吧,三年前宋妹妹就答應我了,到今日都沒過去坐呢。”清瑜含笑應了,看着平縣君母子離去。

周姑娘不由嘆道:“哎,小陳將軍是出了名的疼妻子,也不知道來日我出嫁,有沒有這樣的福氣?”清露正把清瑜往亭裡請,聽到周姑娘這嘆氣就啐她一口:“呸,說這樣話也真不知羞,誰不知道秦家的那位三公子最是溫柔寬厚人,你嫁過去他會把你寵上天的。”

三人已到了亭中坐好,周姑娘面上飛起一片紅霞:“你少打趣我,只怕再過幾日,我就不能叫你妹妹,反倒要叫你嫂嫂了,那時看你怎麼對我這個小姑子?”這話說的清露臉上也紅了,她輕敲周姑娘胳膊一下:“當着阿姊的面,你胡說些什麼?”

周姑娘渾不在意:“這怕什麼?阿姊是你的親姊,你們姊妹難道平日不說私房話的,到這時你反倒怕她聽見?”她們姊妹,是從來沒說過私房話的,算下來,進了那所宅子三年,姊妹兩人見面的次數一巴掌都能數完,每次都客客氣氣,如同對待客人。

清露和清瑜對看一眼,周姑娘感覺到她們姊妹相處的尷尬,心裡叫了一聲不好,雖說自家沒有異母姊妹,但這京城裡有異母姊妹的盡多,聽說那異母姊妹相處的不好的更多。自己說這樣的話,豈不是揭她們姊妹的短?

好在這時亭外來了小沙彌,茜草和他說了幾句就進亭對清瑜道:“姑娘,法事已經預備好了,還請姑娘去前面殿上。”清瑜對周姑娘說聲失陪,戴上緯帽走出去。

清露瞧着清瑜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周姑娘已經蹭到她面前:“好妹妹,是做姊姊的說錯了話,以後你當了我嫂嫂,可千萬別不管我。”清露回身拍她一下:“你這話本不該是錯的。”但錯在哪裡?清露自己知道根由,但那個根由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了。

做完法事,清瑜也正式脫了孝,換上新鮮衣衫,似乎相貌也要變好一些。每日還是照樣學規矩,空閒下來也能去花園走走。

雖是暮春時候,宋家花園裡的那棵杏花卻在此時纔開,宋桐覺得稀奇,還特意擺了酒讓家人賞花。清瑜覺得這杏開的和家鄉頗像,閒時也會到那花下坐坐,彷彿這樣就能忘掉宋宅的一切。

這日清瑜正要起身,就聽到身後傳來問話:“你是誰?”清瑜回頭,看見那日見過的那位大陳將軍正站在數步之外看着自己。

求親

在此時此刻自家庭院遇到這樣一個人,不吃驚是不可能的,但清瑜很快就鎮定下來對大陳將軍行禮下去,大陳將軍下意識還禮,清瑜直起身方道:“這是我家庭院,這句話當我問你吧。”

被人這樣質問,大陳將軍不由用手抹一下臉,這的確是別人家裡,這句話不該是自己問出來的。但不知道爲什麼,看見杏花樹下這個着月白外衫,笑容甜美的少女時候,本該從另一邊走過的自己會脫口問出她是誰?

風吹了過來,從大陳將軍那邊帶來一股微微的酒味,清瑜後退一步道:“將軍是否多喝了兩杯迷路了,我喚丫鬟來給您帶路吧。”有杏花瓣隨風落下,幾片杏花瓣落到清瑜發間,看着面前少女,大陳將軍知道自己該跟隨已被喚來的丫鬟離去纔是,可一離開就見不到這個姑娘。

清瑜剛吩咐完有些驚訝的茜草,讓她帶迷路的大陳將軍回前面廳上,回頭就看見大陳將軍的眼,清瑜不由用袖子遮一下臉然後側過身:“將軍請隨她前去。”

清瑜的動作讓大陳將軍從恍神中醒了過來,這樣盯着一個閨中少女,她沒當場罵出已算她鎮定了,況且她已經給自己找了臺階下。大陳將軍抱拳想說聲抱歉,可又覺得自己這聲抱歉會打擾了這麼寧靜的畫面,只得重重揖到地上就隨茜草離去。

看着他的背影,清瑜站在杏花下眉頭微微皺緊,方纔見到大陳將軍的時候,明顯能感到他有些落寞,宋桐和涼州那邊沒有什麼來往,大陳將軍出現在這裡的解釋,大概是向清露求親被回絕了。

這些年向清露求親的人一直沒斷過,用下人們的玩笑話就是宋家的門檻都被踩平了,不過所有的求親都被回絕了,聽下人們私下議論,林氏看上的是周家長子,周家繁盛三百來年,是一等一的世家,嫁給周家長子成爲宗婦,那是何等風光。

畢竟這三百來年,無論局勢如何變化,周家卻屹立不倒。方纔那位大陳將軍若真的向清露求親,被回絕也是肯定的,聽說他前頭妻子是王家女兒,嫁進去不到五年無所出就病死。後頭定親的秦家姑娘尚沒嫁進去就香消玉殞,更別提他府中還有無數姬妾。

林氏愛女如命,縱然大陳將軍再位高權重,又怎捨得把女兒嫁去做人填房不說,對方還背了個克妻的名聲?

清瑜猜的不錯,此時的宋桐正皺眉對林氏道:“陳將軍不過年紀稍大了些,算起來也是門好婚事,再過些年他接了涼州節度使的位子,那更是了不得。夫人,到時我們兩個女兒一個……”

林氏的淚頓時出來:“老爺,我知道你也是爲宋家好,可是你要想想,我只有露兒這麼一個女兒,遠遠地嫁去涼州,涼州那種地方她從小嬌生慣養怎待的慣?前頭那個王氏女是怎麼死的?不也是京城裡長大的女兒到了涼州,沒幾年就死掉了。老爺,現在昂兒成器,宋家靠他已經足夠,又何必再把女兒嫁去涼州?”

看見林氏落淚,宋桐心裡也有不忍,可是這是個好機會怎能放過?若清露嫁給陳將軍,日後陳將軍接了節度使的位子,那時對在宮裡的清瑜也有助力,再加上宋昂在外,雖不敢說霸了朝堂,也能和周家、林家分庭抗禮,到時林家的人哪裡還會像現在這樣?

想到這宋桐又軟語道:“夫人,夫人,我是這家的主人,當然希望家勢越盛越好,況且陳將軍的弟弟有名地疼愛妻子,到時……”林氏還是搖頭,又用帕子點一點眼角:“老爺,您說出花來,今兒這門親事我都不答應,況且我已和周夫人探過口氣,她覺得露兒足以配她家長子。老爺,周府的長媳怎麼都比涼州節度使的兒媳強吧。”

要把清露嫁進周家?宋桐的眼頓時亮了:“當真?怎麼從沒聽你提起?”林氏端杯喝了口茶:“老爺,您是知道我的,從來都是要事情有幾分定了才能說出口。”宋桐嘆口氣:“要嫁進周家自然好,可是這頭婚事也捨不得丟掉,可惜霜兒才四歲,不然就定給霜兒也不錯。”

四歲配三十多,也虧他想的出,林氏也一臉嘆息:“說的是,若是霜兒再大些,嫁過去就好了。”丫鬟的聲音在外響起:“老爺,陳將軍已重新回到廳上。”

方纔大陳將軍是借了更衣出去,宋桐這才進到裡面和林氏商量婚事的,聽到客人已經回來,宋桐當然不能再在裡面待着,理一理衣衫就走了出去。

到廳上時看見大陳將軍坐在那喝茶,宋桐笑着上前道:“累將軍久等了,方纔下官進去和夫人商量了一下。”每次聽到商量這兩個字就覺得不好,大陳將軍已經瞭然笑了:“在下也知道在下不但年紀老大,家裡也一堆的事,但天下的姻緣是想不到的,這才腆顏上門相求,被回絕也是平常事。”

都說完了宋桐面上的抱歉之色更深:“其實呢,這樁婚事我是極滿意的,只是女兒不是我一個人的,夫人捨不得女兒嫁到涼州那麼遠,來來,這酒還沒完,我們再喝兩盅。”

說着宋桐就又把大陳將軍讓到桌邊,方纔若還有一線希望的話,這次的酒就真的是入了愁腸,大陳將軍的酒杯剛放到脣邊,突然想起方纔在花園裡見到的清瑜,遲疑一下方道:“在下方纔出外更衣回來時迷了路,在花園裡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卻不知她是這裡的什麼人?”

宋桐哦了一聲才道:“將軍所見到的,是下官的長女。”長女?大陳將軍更加迷惑,今日自己求親的不就是這宋桐的長女嗎?但這少女分明不是那日在白馬寺見到的宋家姑娘,怎麼又冒出一個長女來了?

宋桐已經又倒了一杯酒給他:“來,來,這酒是我們家鄉帶來的,將軍你可要多喝兩杯。”看來對方是不想提方纔那個少女的事了,大陳將軍也從善如流地接過酒杯,和宋桐說起旁的話。

此時的林氏已經知道送大陳將軍回廳上的是茜草,“迷路?”林氏的眉皺起,雖說宋家的花園不大,但就那麼短短一段也不會迷路啊。說話的丫鬟已經笑了:“方纔陳將軍就喝了幾杯酒,只怕是酒後腳軟走錯路也平常。”

倩雲雖已出嫁,但還在林氏房裡服侍,聽了這話就對林氏笑道:“縣君,這是個好機會啊,老爺不是捨不得這門親事嗎?何不就把瑜姑娘嫁過去,橫豎陳將軍只說是向宋宅長女求親,可沒有說叫什麼名字。”

林氏一直都打的這個主意,只是不好開口,聽了這話就搖頭:“你開什麼玩笑,老爺心裡看重瑜姑娘呢,怎捨得把她嫁去涼州?”倩雲伏到林氏耳邊:“縣君,老爺是想把瑜姑娘送到太子身邊,以後爲大郎君添個助力,可是縣君您想,這一來不同母,二來瑜姑娘對您一直都心懷恨意,若真等到她得了勢,不在後拆臺就夠了,哪還會幫着大郎君。”

林氏垂下眼,脣邊有笑容但口裡還是道:“你說的這什麼話,她縱不認我爲母,我一直視她爲親生,況且名分早定,她也不會做出什麼事。”倩雲又笑了:“縣君您一片善心人人都知道,但瑜姑娘可未必這麼想,再說有朝一日的話,那時老爺自然風光無限,可是縣君您就不一樣了。”

林氏瞟她一眼:“你這丫頭,總愛說這樣的話,虧我是怎麼對你的?”倩雲急忙跪下:“縣君,奴婢是一片忠心爲您纔敢這樣說的。”林氏對她點一點頭:“起來吧,你出去外面告訴老爺,就說願把老爺的長女許配給陳將軍。”

消息很快傳到外面,宋桐的筷子差點掉落,大陳將軍也很茫然,方纔不是還說回絕了親事嗎?怎麼此時又同意了?宋桐略定一定心就對大陳將軍道:“將軍你請寬坐,下官進去問問夫人。”

說着宋桐就急急起身往後走,見到林氏宋桐劈頭就問:“你方纔是什麼意思,不是說不把清露許給他罵?怎麼現在又答應婚事了?”林氏坐在那一動不動:“老爺,您聽錯了,許的是清瑜不是清露。”

宋桐這下是真的七竅生煙了,他上前捶着桌子:“你開什麼玩笑,清瑜她是要……”林氏轉向他:“清瑜是要往太子身邊送的,可是老爺您想想,一來呢,清瑜容貌不算十分出色,二來她就算學了些規矩,和這京裡真正的名門淑女還是有差別,老爺您就這麼肯定一定會被選中嗎?到落選之後隨便嫁一戶人家,倒不如現在趁着有人上門來求親許給了他。老爺方纔也說過,這門親事也是上好的,女婿除了年紀大一些,娶過一房房裡有幾個妾,有些庶出子女之外沒有旁的不足。配清露都夠了,配清瑜更是綽綽有餘,哪家的嫡母像我一樣爲庶女這樣打算婚事的?”

林氏這番話倒讓宋桐無法辯駁,過了些時才道:“可他求的是我的長女。”林氏嘲諷一笑:“老爺您忘了嗎?您的長女不正是清瑜嗎?”

衷腸

這句話讓宋桐頓時忘了怎麼回答,過了會兒才嘆道:“可是我們瑜兒她……”林氏知道這事已經有幾分可成,笑着道:“老爺,我知道您盼着瑜兒能夠成鳳,可清瑜這個脾氣,老爺最清楚,不是那種柔順會看眼色的,到時就算真的選中,也未必就能得寵。再說皇家的妾比旁人的妾要尊貴,但妾總是妾,到時不夠柔順又不會瞧眼色,久而久之反而爲禍。現在嫁去做了正妻,正妻脾氣不好些也有人能忍受,比不得做妾室的。老爺,想來想去,這纔是爲瑜兒和宋家打算。”

宋桐又長嘆一聲,林氏脣邊的笑容已經有幾分得意了:“老爺,您要真心疼女兒,就給給清瑜備一份好嫁妝,答應陳將軍的求親纔是,橫豎他求的是您的長女,又沒指名求的清露,方纔不過是我們兩個一下忘了還有清瑜在纔回絕的,現在想起還有清瑜這個女兒,答應也正常啊。”

林氏安撫地拍一拍他:“老爺,你也說了,和陳家結親是極好的,把清瑜嫁過去,一來了了你的遺憾,二來呢,我曉得你心裡一直覺得對不起楚氏,清瑜嫁的好你對楚氏也有了交代。這是兩全其美的事,老爺你還有什麼想的?”

兩全其美嗎?宋桐摸一摸鬍子,林氏故意道:“老爺你要不同意,執意要把清瑜往太子身邊送,我也只有認了,可是到時清瑜會出什麼事,老爺您自己想吧。”說着林氏就喚倩雲:“出去讓他們告訴陳將軍,就說不同意這樁婚事,請他出去,以後不必再來。”

倩雲心領神會地應是,轉身就要出去,宋桐喚住她:“罷了,這樁婚事縣君既應了,不好再出爾反爾,就此應了吧。”說完宋桐就走出去。

林氏見他走出,嘆了一聲,倩雲笑着恭喜:“恭喜縣君,從此這樁事就了了。”是了了,林氏用手按住頭,嘆道:“其實只要她乖巧些,我也不會把她許給這麼一個人,誰讓她這麼倔強?”倩雲給她捶着肩:“縣君對她如此好,她還不識好歹,口口聲聲名分,那時就已定下,豈是她幾句話就能改的?”

林氏笑一笑,接着就道:“雖則她不肯認我爲母,總是老爺的女兒,這嫁妝也要準備好了。還有,你去給她道喜,再帶幾個丫頭去,這陪嫁的人少不了。”倩雲領命而去,林氏靠在椅上,這事,終於可以了了。

大陳將軍在外已經等的十分煩躁,見到宋桐出來不及行禮就道:“宋少監,這婚事?”宋桐哈哈大笑:“賢婿此時該改口了,小女嬌癡,還望將軍多多包涵。”大陳將軍的眼眨了眨,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宋桐:“少監,不,岳父大人,方纔不是說不應這樁婚事嗎?怎麼此刻又?”

宋桐讓他坐下,笑着道:“賢婿,還要再多一句,這許的是我長女,我的長女並不是那日你在白馬寺見過的,而是,”說着宋桐露出一絲遲疑方道:“我原先有個外室爲我生下一個女兒,她纔是我的長女,不過京城之中少有人知。”

大陳將軍恍然大悟,宋桐生怕他反悔:“雖說是外室,此女已歸我膝下,夫人也視爲親女,林家那邊自然也認她爲外甥,一切都和我旁的兒女沒有二致。”這兩年來屢次求親都被回絕,大陳將軍對娶個門當戶對的媳婦差不多都絕望了,此次來宋家求親也不過是碰運氣罷了。

況且所謂外室之女只怕是託詞,這京城裡的世家,多愛榜下爲女兒們搶個女婿回來,記得這位宋少監也是林家從榜下搶來的,這位姑娘只怕是鄉間的原配之女吧。大陳將軍既已想明白,起身行禮道:“多謝岳父將愛女託付。小婿這就回家遣人來下定,這婚事越快越好。”

宋桐又是一陣大笑:“好,好,既如此,我這邊也有嫁妝不多,到時賢婿休嫌微薄。”大陳將軍又行一禮就轉身離去。宋桐瞧着他的背影,雖說這位陳將軍有些魯莽,但一來位高權重,二來年紀大些也會疼媳婦,春芳,把瑜兒好好嫁出去,你在泉下也會安心吧?

“嫁給陳將軍?”清瑜的眉皺了下就鬆開,倩雲又開口道:“縣君還吩咐,帶幾個丫鬟來給姑娘您挑一挑,總要幾個丫鬟陪嫁的,還有,姑爺只怕在京時日不長,這喜期就在最近,姑娘您還要多準備些。”

清瑜已經點頭:“知道了,丫鬟也不用多備。”見清瑜還這樣冷淡,倩雲微微扯下嘴角,她是不知道涼州是什麼地方吧?京城裡面哪家千金聽說要嫁去涼州不驚慌失措哭着不肯嫁的,不然這陳將軍也不會到現在還沒續娶到。

但倩雲面上依舊道:“姑娘既這樣說,奴婢也就退下,若缺了什麼,姑娘遣人來要就是。”清瑜也沒讓茜草送一送,依舊坐在石凳上,看着在陽光下玩耍的母雞,母雞打一會兒滾又振振翅膀,格格達叫着奔到窩裡去下蛋。

不知不覺中,在這個院裡已經住了三年了,清瑜嘆一聲氣,擡頭看見茜草,茜草也不知道站在那多久。清瑜拍一下旁邊的石凳:“坐吧,我出嫁前會去找父親,把你嫁出去的。”茜草聽了這話就猛地搖頭:“姑娘,我不是爲了這事,而是涼州那麼遠,怎比得了京城,您還是去求求老爺不要嫁。”

清瑜低頭瞧着石桌,突然笑了:“茜草你知道嗎?我嫁誰,嫁去哪裡,是由不得我做主的。而這位陳將軍,算起來也不那麼差。”不那麼差?茜草的眼頓時又瞪大了:“姑娘您知不知道,他們私下議論都說這位陳將軍克妻,他前頭妻子是病死的,後來定親的秦姑娘也急病暴斃。而且聽說他房裡姬妾衆多,還有幾個胡女,更別提他今年已經三十多了,姑娘,您才滿了十六啊。”

清瑜脣邊的淺淺笑容沒有消失,只是瞧着茜草:“就算再差又怎樣呢?茜草,由不得我,這樣一個男人,總好過紈絝子弟吧?”茜草雙手抓住清瑜的手,眼裡滿是懷疑:“姑娘,您怎能這樣想。”

不這樣想?又能怎樣想,清瑜拍下茜草:“好了,你也不要再多想,你會先我嫁出去的。”茜草搖頭:“不,姑娘,我陪您出嫁吧,涼州那麼遠,姑娘您一個人嫁過去會被欺負的。”清瑜的手頓在那裡:“好茜草,謝謝你。”

茜草想笑,但出來的是淚水,清瑜瞧着遠方,目標似乎又消失了,娘,不能到太子身邊,要什麼時候才能爲你正名?不過仔細想起來,能嫁去做正室,好過去做太子的妾和人爭鬥不休。

這樁婚事很快就傳遍宅子,但清瑜這裡除了吃過晚飯偷偷跑來的宋淵就再無別人了。而宋淵也不是來恭喜清瑜的,看見宋淵滿臉憂愁,清瑜捏捏他的臉:“阿姊成親你不說恭喜,反而這樣憂愁,這不是做阿弟該做的。”

宋淵像大人樣的嘆口氣:“阿姊,這樁婚事不好,我去求父親,讓他反悔吧。”這是第二個說這樁婚事不好的人,清瑜拍拍他的臉:“爲何要反悔?”宋淵想了想很嚴肅地說:“他娶了你,就是我的姊夫,可他比姨娘都要大,那我該怎麼叫他?而且聽說他還克妻,學裡王擎說他的姑姑就嫁給了他,但沒過幾年就死了,王擎的祖父到現在都不肯見他。姊姊,這樣的人怎麼能是個好人,你怎麼能嫁呢?”

宋淵口齒比以前伶俐多了,清瑜笑了:“阿弟,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念頭,這很好,不過阿姊要嫁的。”宋淵皺眉:“爲什麼,阿姊,你一直都這麼能幹,什麼都不怕。”清瑜張開雙手:“可是阿姊還不夠強,所以有些事阿姊也沒辦法拒絕。阿弟,你要好好長大,努力地學,讓自己變的很強,那時就可以拒絕一些事情。”

宋淵點頭,清瑜看着他的臉把他摟進懷裡:“阿弟,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要自己強,不能靠別人,阿姊只恨自己是個女子,很多事沒辦法。但你是男子,是能夠獨自做一番事業的。你天資不如宋昂,但只要努力就能超過他。”

宋淵再次努力點頭:“阿姊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習,努力變強,還要做一番事業,那樣姊夫就不會欺負你。”清瑜笑了,拍一拍他的臉:“阿姊怎會讓別人欺負呢?你說過,阿姊什麼都不怕,再說阿姊是嫁過去做妻子又不是去做丫鬟,一家的主母怎麼會被欺負?”

宋淵覺得自己說這話好像也不對,不好意思地笑了,茜草站在門外聽着他們的談話,有淚不知不覺出來,如果是清露定親,今晚會十分熱鬧,而不是像這裡一樣,只有姐弟在燈下互訴衷腸。

陳府很快就派人來下定,一切事宜都在有條不紊進行,婚期就在五月初七,端午過後第三天,嫁妝已經陸續辦好送到清瑜房內,陪嫁的丫鬟清瑜堅持只要了茜草一人。

成親前一日,按例做母親的該對新嫁娘進行訓導,林氏自然來到清瑜房中。

名分

林氏走進院子時候太陽已快要落山,母雞們撲着翅膀回窩,一畦青菜長勢喜人,若不是檐下堆了幾個箱子,還真看不出這是明日就要出嫁的少女閨房。

林氏停下腳步,雖曾聽說清瑜在這院裡種菜養雞,但聽說是一回事,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倩雲還當林氏嫌棄這裡太亂,忙上前扶住她道:“縣君,奴婢送嫁妝來的時候也曾說過這裡太亂,但那位主不肯聽,橫豎也就進去一會兒,縣君您先忍耐下。”

林氏扶着倩雲的手笑了:“我不是嫌棄這太亂,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瞧見田園風光,一時有些看呆罷了。”倩雲啊了一聲,很快就道:“縣君就是寬厚還稱讚她,若是旁人,就這樣改不了鄉下人性子的人早……”

林氏瞧一眼倩雲,倩雲沒有再往下說,掀起簾子道:“縣君到了。”屋裡沒有人迎出來,林氏也不需人迎,扶着倩雲的手走進去。屋內的擺設很簡單,窗下一個大碗裡養了棵白菜,白菜正在開花。

除了這棵白菜花,這屋內再沒什麼可以稱得上是裝飾的東西,清瑜站起身對林氏屈膝行禮:“縣君請坐。”幾年沒見,這個在林氏記憶裡倔強的少女雖然長高了些,人也變的圓潤,但那種淡然讓林氏覺得刺眼。

她怎能如此淡然?沒有好房子住,沒有好衣衫穿,一切的一切都和這宅子裡別人不一樣。林氏曾經想過數次,清瑜該是什麼模樣?但怎麼也想不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依舊淡然,淡然的就像這種差別沒有發生的,而眼裡的倔強雖然褪去,但看向林氏的眼讓林氏有些看不懂。

有那麼一瞬,林氏有些後悔怎麼沒下狠手,畢竟有很多次機會的。但很快林氏就調整過來,面上笑容十分和藹:“你明日就要出閣,出閣後可要好好侍奉翁姑丈夫,操持家務,愛護姬妾,爲宋家爭氣。”

清瑜已經坐下,瞧着林氏笑道:“爲宋家爭氣?縣君只怕巴不得我嫁過去不久就被翁姑丈夫厭棄,頂好過不了幾年就死在涼州吧。”她這樣帶有挑釁的話讓倩雲登時就怒了:“大膽,縣君身爲嫡母,如此愛護你,可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說出這樣的話,你的教養到哪去了?”

嫡母?清瑜的眼冷冷地看着林氏:“嫡母?你我心知肚明這個嫡母是怎麼來的,林縣君,我還是那句話,想讓我認你爲母,就要先認了我娘,我自然會認你爲母,可林縣君,你敢罵?”

林氏的手緊緊抓住帕子,努力控制才讓自己不失態:“清瑜,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可是名分已定,你還是忘了那些好生出嫁,女人沒有孃家依靠,日子總要難過些。”清瑜點頭:“你說的對,名分已定,但我娘當初嫁過去的時候也是名分早定,你不過仗了孃家勢大,才生生搶了她的位置,你,”

清瑜的眉挑起:“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說什麼名分,說什麼孃家?”倩雲的臉已經煞白一片,指着清瑜就道:“你瘋了嗎?你知道你這樣的話是不孝嗎?你別以爲你出了嫁就可以不管不顧?”

清瑜瞟倩雲一眼,倩雲被清瑜眼裡的狂熱嚇到,嚇的用手捂住胸口,對林氏道:“縣君,話已經說過,還是讓瑜姑娘早點歇息,以備明日的婚禮。”林氏呼出一口氣對清瑜道:“你既不聽我的好言勸告,我也不多說,願姑娘你多子多福。”

清瑜並沒留她,只是開口道:“明日拜別父母,縣君最好稱病。”稱病?本已舉步往外走的林氏轉過身對清瑜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太放肆了。”清瑜這才起身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縣君明日若不稱病,我不知道拜別父母時候,我會做什麼說什麼?縣君,到時丟臉的可不是我一人。”

這是威脅,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林氏威脅過,林氏感覺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她瞧着清瑜也一字一句地道:“到時你若做了什麼,我大可說你舊疾發作,清瑜,你要知道,別人會信的是我而不是你。”

清瑜笑了,這笑帶有幾分狂熱:“你不會的,歷來以賢惠寬厚出名的林縣君怎麼會做這種事呢?況且宋家試圖嫁一個有病的女兒出去結果在婚禮上當衆出醜,這樣的名聲傳出去,對清露也好,宋昂也好,他們的婚事是有影響的。林縣君,我一無所有,即便明日當場死去我都不在乎,但你,你不敢。”

清瑜說的那麼篤定,林氏的面色變的很古怪,她瞧着清瑜,聲音有些顫抖:“你怎敢這樣做,你瘋了嗎?”清瑜瞧着林氏搖頭:“我當然沒有瘋,難道你沒發現嗎?我怎能認你爲母,我的娘早已死了,你沒有資格在我的婚禮之上受我的叩拜。”

倩雲的牙齒都開始打顫,想爲林氏說兩句,但說出口的聲音都小:“縣君乃老爺的嫡室正配,你不過一個外室之女,你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清瑜根本沒有理會她,只是望着林氏:“稱不稱病?是要在我這個所謂的外室之女面前當嫡母要緊呢還是清露他們的婚事要緊?”

倩雲此時已經不是扶着林氏了,而是緊緊抓住林氏,身子都開始縮成一團,這樣的人倩雲從來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怎麼對付,所有的心機算計在此時全都不起作用。

林氏比起倩雲終究要鎮靜些,她的下巴收緊,看着清瑜道:“好,我稱病,可是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爹同意了這門婚事,我又怎會嫁過來,你以爲我想嗎?嫁那麼一個腳上的泥都沒洗乾淨的鄉下人,你現在瞧着他的風度翩翩英俊瀟灑,可你知道在這背後我教了他多少?你以爲這一切都是輕易得來的嗎?你只看見你孃的委屈,怎麼就沒看見我在背後的辛勞?宋清瑜,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兒,一樣的只顧自己,一樣的毫不在意。”

這些話已埋在林氏心裡許久,一旦說出林氏就覺得心裡好受很多,清瑜的眼擡起,看着林氏道:“你可以不嫁的。”不嫁?林氏冷笑一聲:“你現在可以不嫁嗎?你真以爲這兩個字說的這麼輕易?”

清瑜的面色還是沒有變化:“不一樣的,雖然都是父母之命,但你和我嫁不嫁的不一樣的。”林氏剛積起的勇氣被這一句話就打斷了,她低下頭有淚從眼角流出,看見她的脆弱,清瑜沒有說話,倩雲覺得這屋裡怎麼這樣冷,這寒意像從心裡發出的一樣。

林氏用手抹一下眼角的淚,擡頭時候面色又重新恢復:“其實,我真的不想的,所以我從來沒有對你……”清瑜挑高眉:“你不想?是,當初嫁給父親可以說和你無關,但後來呢?每年的二十兩銀子不過是剛夠過日子,我娘去世時候,墓碑上不能刻上宋字,還有,”

清瑜的聲音放的很輕柔:“我,是以外室之女的身份進到這個宅子的,林縣君,你這個嫡母當的好心安理得啊。”聽着清瑜諷刺的話,林氏也覺得寒意從心底漫上來,她瞧向清瑜,直到現在林氏才覺得讓清瑜平安嫁出好像不是什麼好主意。

清瑜的手在腰間握緊:“說到底,林縣君,不管你有多少無奈、多少不得已,我母女二人的境遇都靠你所賜,你苦苦不肯承認的不過是我孃的原配之位,既如此,我又怎能認你爲母?”

林氏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門框纔沒有倒下去:“你口口聲聲說都是我的錯,那你怎麼不怪你的父親,當初若不是他貪慕榮華富貴應下婚事,你娘也不會鬱鬱而終。”清瑜的眼十分清亮:“林縣君,縱然當日是父親貪慕榮華富貴,可也是你林家先去尋他,把那榮華富貴遞到他的面前,並不是他一考中就上了林家的門求親。林縣君,你怪來怪去,該怪的更多的該是你的父親吧?”

林氏幾乎被清瑜完全擊垮,這樣的話哪是十六沒滿的少女能說出的,可林氏也不得不承認,清瑜的話有道理,林氏勉強站直身子回頭望去:“你的話我記住了,你要討債就向我身上討,清露他們沒有欠你。”

清瑜笑了:“林縣君,我明日就要出嫁了,只怕這一世你我都不能相見了,我怎麼向你討債?你也知道我不過孤身一人,所能求的不過就是明日你稱病,讓我順順當當嫁了,你也不用再見到我,多好。”

清瑜的笑很溫和,從林氏所在方向看去,清瑜的笑和宋桐幾乎是一模一樣,這讓林氏想起洞房之時,紈扇打開,看見俊美英挺的宋桐時的心動。林氏用手矇住臉,當手放下時候聲音也變的冷冽:“你明日出嫁,願你從此在涼州落地生根,今日一別,再不相見。”

說完林氏快速地往外走,步子越走越急,倩雲像見鬼一樣看了眼清瑜,這才急急忙忙跟着林氏走了。

清瑜長出了一口氣,覺得汗已經溼透衣衫,娘,我所能爲你做的,只有這些,在出嫁的時候不認別人爲母,別的,就什麼都不能了。

婚禮(上)

茜草走了進來,看見清瑜用手撐住額頭,茜草遲疑一會兒走上前道:“姑娘,雖說您心裡是這樣想的,可女人嫁出去,總要靠孃家的。”清瑜用手揉一下頭看向茜草:“我知道,可我還知道,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林氏於我,不啻殺母兇手。”

茜草忍了又忍,終於開口道:“那老爺呢?”有一縷頭髮從清瑜額上垂下,清瑜沒有把它攏回去,而是看着這縷發,很久後才道:“茜草,如果能夠選擇,我真不想做他的女兒。”清瑜這話透着悲涼,茜草蹲到清瑜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姑娘,是我逾矩了。”

清瑜低頭瞧着她:“你沒有逾矩,有些話憋在心裡久了就不好。娘活着的時候,我曾無數次想過爹如果在家,我們一家三口會多麼開心。”那些曾在夢裡見過的情形彷彿又出現在面前,清瑜臉上露出笑容,茜草覺得喉嚨有些梗塞,竟說不出話。

清瑜把手從茜草手裡抽出,望着她笑了:“明日我就要出閣了,從此不再是宋家女兒而是陳氏婦了,有些事,或者我一輩子都不能爲娘做到了。”想要讓林氏低頭,只有登上最高的位置,但現在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那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自己的婚禮上,拒絕認林氏爲母。

茜草覺得自己的臉很冰涼,她仰頭瞧着清瑜:“姑娘,我相信你,只要你想,你一定能做到。”雖然茜草這話純屬安慰,清瑜還是笑了,這樣的笑才讓她帶上幾分新嫁娘的羞澀。

茜草努力點頭:“姑娘,奴婢會跟着您,看着您做到您想要做到的事。”清瑜伸手拍了拍茜草的肩:“好,那你就跟着我,看我怎麼做好陳氏婦吧。”

次日五更剛過,清瑜院內就來了無數的人,睡在窩裡的雞被吵醒,公雞叫母雞飛,這讓來服侍清瑜梳妝的張媽媽不由皺一下眉:“這幾隻雞就該宰了,省的打擾人。”

清瑜坐在梳妝桌前轉頭瞧了張媽媽一眼,張媽媽老臉一紅,忙轉了話對喜娘道:“快些,快點幫姑娘梳妝好。”冷不丁房裡多了一個孩童的聲音:“張媽媽,這雞不能宰,我已經回過父親,等阿姊出嫁後我就搬到這裡來,繼續幫着阿姊種菜養雞。”

張媽媽瞧着站在門口睡眼惺忪但說話口齒清晰的宋淵,笑了笑就道:“那不過是小的一時口快說的,誰不曉得瑜姑娘養了這幾隻雞好幾年,誰敢動他們一根毛?”宋淵纔不理她,蹬蹬蹬跑到清瑜面前,瞧着正在被喜娘們往臉上點胭脂脖子都不能動的清瑜眨巴眨巴眼睛就開口:“阿姊,要是姊夫欺負你,你要回來和我說,我會幫你去教訓他。”

這話不但清瑜,房內的人都笑了,張媽媽瞧着還不到自己肩頭的宋淵,有心想說幾句刺人的話,可礙着清瑜是個不好對付的,忍了又忍才笑着道:“果然二郎君和瑜姑娘姊弟情深。”朱淵一雙清澈的眼看着清瑜,等待着她的回答。

趁着喜娘們梳頭的空擋,清瑜總算能低頭看弟弟:“好,阿姊記得你今日的話,日後你姊夫要欺負了我,你就幫我教訓他。”清瑜這話說的一本正經,和宋淵的童言童語不一樣,張媽媽不由扯一下嘴角,這就叫自找的,不肯認縣君爲母,日後嫁出去真受了氣沒有孃家撐腰,難道還要靠一個庶出的弟弟,真是笑話。

宋淵大清早爬起來就是爲了說這句話,聽到清瑜沒有笑自己而是點頭應是,宋淵面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清瑜摸一下他的頭,直到此時纔有分離的情緒在心裡產生。在這個宅裡,有自己的血親,下人僕從如雲,但除了面前的宋淵能讓自己感受到一些親情,陪自己出嫁的茜草有一些主僕之情,旁的竟乏善可陳。

清瑜一時不知道該囑咐朱淵些什麼,反倒宋淵踮起腳尖把嘴巴湊到清瑜耳邊:“阿姊,我會像你說的,努力變強,不會讓別人再欺負你和姨娘。”清瑜覺得淚快要流出,努力控制住淚水,讓自己臉上露出最美的笑容:“阿姊等着你。”

張媽媽又撇一下嘴,上前對宋淵道:“二郎君,按說這裡今日不該你進來的,不過是小的瞧着您和瑜姑娘姊弟情深才斗膽放您進來的,現在話也說完了,瑜姑娘還要繼續梳妝,不然就誤了吉時,您還是快些出去吧。”

宋淵嘴裡應着身子沒有動,清瑜輕輕拍一下他的肩:“去吧,阿姊會記得你說過的話,你也不要忘記阿姊說過的話。”

宋淵這才行禮退出,眼裡有依依不捨,張媽媽讓喜娘們繼續給清瑜梳妝,嘴裡可沒閒着:“瑜姑娘能和二郎君這般要好,真是有福氣。”清瑜並沒接她的話,只是看着鏡中的自己在喜娘們的巧手下模樣漸漸變化。

眉用青黛描成娥眉,脣用胭脂畫成櫻脣,額上貼了花黃,雙頰點了靨面。這樣的濃妝清瑜從出生到現在還是頭一次,眼漸漸有疑惑產生,鏡中那個婦人模樣的女子真的是自己嗎?喜娘已經嘖嘖稱讚了:“瑜姑娘這一打扮起來,比起大姑娘也不遜色多少。”

張媽媽咳嗽一聲,喜娘忙住口,此時除了妝面,清瑜的發已梳好,流雲髻正中插了一支鳳釵,鳳口中銜着的珠串一直垂到眼前,和旁邊步搖上的紅寶石交相輝映,讓清瑜有瞬間的暈眩。

喜娘們拿起梳妝桌上的五根金釵,把它們依次□清瑜發中。大陳將軍是三品職位,他的妻子有資格用五根金釵裝飾在髮髻上。看着最後一根金釵插完,張媽媽不由撇一下嘴:“姑娘真是好福氣,剛嫁過去就是三品郡夫人,能用五根金釵,就算是縣君,也不過得用三根。”

清瑜看着鏡中那個滿頭金光耀眼的人,擡頭對張媽媽道:“既是我好福氣,張媽媽何不去回了你家縣君,把清露嫁過去如何?”張媽媽頓時變色,忍了又忍才道:“姑娘,您別太過分了,縣君對您已經仁至義盡,今日還怕出現尷尬之事,早起就稱病,可她一點也沒放鬆您的婚禮,您竟這樣說她,實在是……”

清瑜勾脣一笑,胭脂打的很足,這一笑可謂豔光四射,張媽媽抱怨的話又被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只有白清瑜一眼。

喜娘們雖知道清瑜和林氏不睦,但沒想到清瑜會這樣大膽,竟不知道該怎麼勸說一下,有個喜娘忙託來今日的喜服:“姑娘,張媽媽也是爲姑娘您高興才一時嘴快說的,來,該穿上喜服了。”

若說梳妝好的那個頭是沉甸甸的,那等喜服上身的時候請瑜差點叫出來,怎麼這喜服也一樣地重?感覺並不比頭上那些飾物輕很多。喜娘蹲在腳邊替清瑜整理着喜服的邊,笑着道:“這喜服是摻了金線織就的,沉重是難免的,好在這些衣服也不是日日都要穿。”

梳妝打扮好,清瑜發現沒有人攙扶的話,自己可謂寸步難行。喜娘們既已把清瑜打扮好,爲免妝容衣服出岔子,從現在起清瑜就要一動不動坐在牀上,直到迎親的人到達。

太陽越升越高,喜娘們已經坐在那裡喝茶吃點心閒聊一會兒,做新娘的清瑜只有眼巴巴在旁邊看着。茜草喝了一口茶回頭看見清瑜看向自己,小心地把一塊海棠糕掰碎,走到清瑜身邊:“姑娘,您慢慢張開嘴,我一點點喂您。”

有點心雖然能解餓,但沒有水又怕胭脂花了,那更難受。茜草見清瑜閉嘴搖頭,今日她的衣服袖子也很寬大,忙用袖子遮住杯子,輕聲道:“姑娘,您就喝一口。”

看着杯裡的水,清瑜把嘴張的很大才算沒把胭脂沾到杯上,不過也只能喝一口,這口茶進了嘴,清瑜才覺得好受很多。茜草把袖子放下,張媽媽的眼像飛刀一樣飛到茜草身上,但難得地沒有再說話,只是哼了一聲,反正胭脂花了,出醜的又不是自己。

外面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接着一個丫鬟走到門口:“迎親的人已經來了,還請新娘快些出去。”茜草拿過一把團扇用扇子給清瑜遮住面,兩個喜娘扶着清瑜往外走。

一路走的很慢,除了要小心讓那把扇子一定要遮住清瑜的面之外,穿那麼重的一身,清瑜也確實走不快。

離大廳越來越近,清瑜覺得心開始怦怦跳,一直以來的鎮定慢慢退去。感覺到清瑜的變化,茜草不由瞧清瑜一眼,看見清瑜垂在那的雙手有些許的發抖。茜草不由抿脣一笑,原來姑娘也不是說的那麼鎮定,剛走了下神,就覺得扇子有些滑開,茜草忙又重新把扇子放好,和清瑜一直走到廳前。

上轎之前,要先拜別父母接受父母訓誡,宋桐今日已經着好吉服站在左邊位置,大陳將軍站在下手,等待着新娘的到來,這新娘是不是就是那日在杏花樹下見到的女子?

人羣越走越近,當看到新娘旁邊拿扇的是那日的丫鬟,大陳將軍已經有些篤定就該是那日的女子,但他怎麼看也看不到扇後的麗容,茜草這把扇子可是遮的嚴實的很。

婚禮(下)

一步又一步,離身着大紅喜服的男子越來越近,清瑜聽到自己的心跳的越來越快,再快幾下就該跳出胸口。喜娘把清瑜扶到大陳將軍旁邊,清瑜悄悄轉頭,從扇子邊緣能隱約看到身邊男子高大的身姿。

茜草悄悄地拉一下清瑜的衣衫,清瑜正要把頭重新轉回去的時候,看到大陳將軍也轉頭過來瞧,扇子遮的太嚴實,從邊緣只能看到少女那上過胭脂的臉頰。但清瑜的臉已經羞紅,重新端正站好。

儐相已經開始贊禮,喜娘扶着清瑜跪下行禮,茜草也跟着蹲下,手裡那把扇子半刻也不敢離開。宋桐瞧着跪在自己面前行禮的女兒女婿,按慣例說了幾句,林氏今日稱病,本該母親教誨的部分自然就免除。

宋桐剛說完大陳將軍和清瑜雙雙答道:“長者教誨,莫不敢忘。”接着兩人雙雙行叩禮下去。喜娘又扶起清瑜,清瑜在起身時候看了眼大陳將軍,從此就真的是陳家婦,不再是宋門女。想到茜草這些時日打聽來的傳說,清瑜握一下手,不管他克妻也好,姬妾成羣也罷。既嫁了,那就是自己的丈夫,再難的日子也要過下去。

清瑜長出一口氣,與她並肩而行的大陳將軍聽到她的長長吐氣,轉頭看了她一眼,這個角度依舊看不到她的相貌,只能看到她身上的衣服發上的首飾,不知道扇子下面的少女,神情是不是很緊張?

想到自己的克妻名聲,大陳將軍脣邊現出自嘲笑容,兩人已經到了大門口,轎簾被喜娘掀起,清瑜低頭上轎,並沒有像其他新娘一樣,在上轎之前還會回頭看家門一眼。

鼓樂聲起,新娘的轎子在鼓樂聲中被擡起來,往另一個宅子去。沒有紈扇遮面,清瑜聽着外面的鼓樂,就算在林氏面前說的再無所謂,心裡還是有些怕的。畢竟對女子來說,嫁的人好壞是有很大區別的,況且又是自己這樣沒有孃家可依靠的人。

手心慢慢有汗出來,清瑜微微舔一下脣,再怕又怎樣,橫豎自己嫁的是個人,位高權重的將軍又如何?自己也是他明媒正娶擡進門的妻子,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害怕只會讓別人看不起你。

轎子落地,轎簾掀開一點點,茜草的手伸進來,趕在清瑜出轎前把那把扇子又遮到清瑜面上。清瑜剛走出轎子,就聽到無數的人聲,中間還有人笑着起鬨:“把扇子打開一點,打開一點點就可以。”

這樣的起鬨在清瑜見過的婚禮裡也常聽到,那時有潑辣的村姑嫁過來,聽到這樣聲音就大大方方把手裡的扇子露出一點點,有時是櫻脣,偶爾會有眼睛露出來,這樣的半面惹來的起鬨更多,往往也會驚豔了新郎。

清瑜脣邊露出笑容,如果在此時此地把這把扇子移開一些,會聽到什麼呢?但看到茜草那隻緊緊握住扇子的手,清瑜把這個念頭打消,只怕茜草頭一個就不許吧?

已經進到喜堂裡面,雙雙站到那裡。要清瑜把扇子打開的叫聲越來越多,此後的步驟用扇子遮住面也十分不方便。茜草得了喜娘的暗示,慢慢把手裡的扇子移開。先是下巴,再是那點了胭脂的櫻脣,雙頰的靨面,往上是秀挺的鼻子,當一雙如點漆般的眼睛出現時候。大陳將軍鬆了口氣,面前的新娘就是那日在杏花樹下見到的少女,雖然今日面上妝濃,但這雙眼還是和那日在杏花樹下一模一樣。

扇子已經完全打開,清瑜站在那裡,看着面前的男子,不避不讓地看着他。大陳將軍的滿嘴鬍子已經刮掉,顯得比那日見到時候要年輕了些,他的相貌算是粗獷一類,突然少了鬍鬚讓人有些不大習慣。

兩人對視須臾,清瑜突然一笑,這笑容在此時此刻大陳將軍眼裡無比驚豔。大陳將軍後退一步作了個揖。這樣的舉動讓清瑜的整顆心都安定下來,她面上的笑容沒有變,旁邊的儐相已經開始贊禮,此後的步驟按部就班地往下面走,直到最後送進洞房。

大陳將軍在房裡只待了一下就出外待客,洞房內看去是一屋子的人。清瑜長這麼大,頭一次單獨面對這麼多的陌生人,心裡雖緊張但面上的笑容一直沒有變。

有人已經笑了出來:“大嫂好。”大嫂,這樣的稱呼讓清瑜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識到這個稱呼是對自己的,看向說話的人,這下面上神色變的有些驚訝,面前這人竟是平縣君。平縣君已經上前拉住清瑜的手:“沒想到我們這麼有緣,竟做了妯娌。”

旁邊有人就道:“平縣君,你現在多了個妯娌,也就多個說話的人了。”一開始說笑清瑜就更鎮定了,橫豎新娘只需要坐在那裡微笑就好。有小姑娘的聲音響起:“杜家嫂嫂,難道說我不能陪二嫂說話?”

杜娘子伸手捏一捏說話小姑娘的臉:“樾妹妹這張嘴可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可惜我家兩個弟弟都定了親,不然就該把樾妹妹求去做妯娌也好。”這樣開玩笑的話一般少女都會惱了,陳樾可半點都沒臉紅:“杜嫂嫂,這樣的話還是不要說了,你那兩個弟弟都只是紈絝,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哪能配上我?”

這樣大膽的少女?清瑜心裡有幾分吃驚,擡眼瞧去,說話的是個臉圓圓有雙大眼的姑娘,晃眼一瞧,清瑜覺得她生的有些奇怪,再細一看就能發現她的發和眼都和別人有些不同。聽到這和胡人生下的孩子模樣會有些不一樣,難道這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身上衣衫所戴首飾都能瞧出不是平常東西的少女的母親或者父親是胡人?

平縣君已經把陳樾拉過來,用手羞着她道:“樾妹妹這話就在我們面前說罷了,當着大嫂的面難道不怕大嫂笑你?”陳樾歪着頭對平縣君笑了:“二嫂,你平日常說,有什麼話就要當面說出,大家都是一家人,哪能遮遮掩掩藏來藏去,這多不好。”說着陳樾就對清瑜道:“大嫂,您說是不是?”不管她的模樣哪裡有些奇怪,清瑜就在這瞬間喜歡上了這個姑娘,剛要點頭平縣君已經笑了:“你這樣說,難道你大嫂還能說不是?”

杜娘子已經對清瑜道:“夫人,樾妹妹從小在涼州長大,節使對她極其寵愛,和平縣君又對了脾氣,和京城女子多有不同,這才讓她養成這樣毫不遮掩的脾氣。夫人莫怪。”

陳樾已經膩到杜娘子身邊:“杜嫂嫂,你又來說我?那些京城裡的名門淑女們,個個說話只說一半,還要藏半天,你也曉得我腦子笨猜不出來,這才先對大嫂說清楚。”

這樣笑鬧讓清瑜的心完全放鬆,面上笑容更深,平縣君拍一下陳樾的手纔對清瑜道:“大嫂,我你是見過的,樾妹妹是最小的妹妹,今年十三。杜嫂嫂是公公帳下杜副將的妻子。我們兩家常有來往。”

杜娘子已經起身給清瑜行禮:“夫人安好。”她既起身請瑜也不好坐着,起身還禮:“杜嫂嫂不要客氣。”衣衫首飾都太重,清瑜站起來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杜娘子伸手扶住清瑜:“夫人還請快些坐下,這身着實太重,還是坐着說話就好。”

清瑜從善如流重新坐下,剩下還有一位是杜娘子的妯娌,另外一個是平縣君的舅母,陳節度使遠在涼州,夫人早已去世,能來的女眷就是這些了。

看得出她們都是常來往的,清瑜和陳樾不過一會兒就熟了,陳樾和清瑜說了幾句話就拍手笑道:“大嫂沒進門前,我還好怕和京城裡的名門淑女一樣,說話要讓人猜,沒想到大嫂和二嫂差不多,現在我就放心了。”

杜娘子已經大笑出聲:“不知羞的,明明是你不愛應酬,偏偏要說成是別人的錯,你啊,真的是節使大人把你寵壞了,這樣子怎麼出嫁?”陳樾猛地搖頭:“不嫁不嫁,我纔不嫁。嫁人有什麼好?阿父還要把我嫁到京城來,可是京城雖然繁華,但一點也不好玩,連騎馬都不能暢快地騎。”

陳樾的話讓衆人又是一陣大笑,清瑜聽着陳樾的話,這樣的無憂無慮必是備受寵愛才能養出來的,但願她的這種無憂無慮能夠永遠都在。又說笑一會兒,丫鬟來報外面酒席已經散了,酒席散去新郎就該回房,平縣君她們各自告辭,茜草和房中丫鬟上前把清瑜的妝容卸掉,外衣寬掉,只剩下貼身中衣。

剛剛換好這些,洞房的門被打開,大陳將軍走了進來,丫鬟們行禮告退,最後一個走出去的茜草還把門關上。清瑜看着大陳將軍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心又開始狂跳起來,坐在牀上努力維持住端莊神情,此時面上的紅已經不是胭脂色,而是從心裡沁出的羞。

酒味越來越近,越來越濃,清瑜覺得大陳將軍的每一步都是踏在自己心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頭已經低下,不敢去看丈夫的眼。一隻手放到清瑜肩上,清瑜不由擡頭,對上的是大陳將軍的眼,那眼很熱,熱的清瑜無法面對再次低頭。

新婚

外頭有嘰嘰喳喳的鳥叫,眼前還有什麼東西在晃,這樣還讓人怎麼睡?清瑜皺着眉頭把眼睜開一條縫,在眼前晃的是人,一個眼生的丫鬟正在把帳子掀開一點看她醒了沒有?見到清瑜睜眼,丫鬟忙躬身道:“奴婢只想瞧瞧夫人醒了沒有,不想打擾夫人了。”

夫人?清瑜的眼這才同時睜開,能感到身上傳來的疼痛,再看向這陌生的牀帳,自己現在是陳氏新婦,不再是昨日宋家宅裡的女兒。見清瑜不說話,丫鬟有些驚慌,難道是自己打擾了夫人睡眠,會被處罰嗎?丫鬟跪下去:“夫人,奴婢並不是故意的。”

她這舉動讓清瑜吃了一驚,掀開被子道:“你起來吧,我並沒有生氣,只是,”有些不習慣吧。清瑜把這話壓在心裡,剛要站起身卻覺得渾身涼颼颼的,低頭一看自己身無寸縷,清瑜面上一紅把被子又重新裹在身上,努力平靜地道:“把我衣衫拿來吧。”

丫鬟只想着自己不會被處罰,並沒注意清瑜的神情,起身同時恭敬地道:“夫人,還是奴婢先服侍您沐浴吧,將軍起身時吩咐過,已經備下熱水了。”將軍?他會這樣細心嗎?

昨夜的情形不由重入腦海,清瑜面上的紅色變的更深,那個男子,在杏花樹下魯莽問自己的男子,從此後就成了自己的終身依靠了。這種感覺讓清瑜皺眉,不曉得是好還是壞?帳子被全掀起,進來的丫鬟更多,有丫鬟手裡託着一張大布巾,讓清瑜裹住身子。

下牀之後清瑜才發現窗外的太陽都升的老高,看見清瑜看向窗外,丫鬟忙道:“將軍一早就起身去練功了,吩咐讓夫人多歇息一會兒,不用喚夫人早起。”平常習俗,第二日總是要去拜見長輩的,但陳家的長輩全在涼州,這裡只有小陳將軍夫婦和陳樾,沒有兄嫂拜見弟妹的道理,這自然也就免了。

茜草已經上前扶住清瑜,笑着道:“姑娘,姑爺果然疼愛您,瞧想的多周到。”旁邊丫鬟也道:“茜草姊姊說的是,還是先服侍夫人沐浴吧。”說着已經扶清瑜到屏風背後,那裡已經放好洗澡水,看着丫鬟有拿皁盒的,有捧手巾的,一副要服侍清瑜沐浴的架勢,清瑜有些頭皮發麻,還真不習慣這麼多人服侍自己沐浴。

茜草跟隨清瑜時間久了,忙對她們道:“姑娘喜歡獨自沐浴,把東西放下出去吧。”丫鬟們齊聲應是,全都退出去。清瑜這才把布巾解開踏進浴桶,全身浸進去,清瑜覺得舒服極了。昨夜留下的那些痠痛在熱水的輕柔撫摸下慢慢消退,痠痛一旦消退,人就開始乏起來,清瑜捧起水洗一下臉,這樣能讓人舒服些。

昨夜的情形不可避免地又進入腦海之中,當日林氏派嬤嬤來教導的時候,洞房夜的事情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那時嬤嬤說的都是如何才能取悅男人,昨夜先還記得,但到了後來,只覺得腦子裡糊成一團,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清晰的痛傳來才讓人從這種糊塗裡出來。

清瑜覺得臉又開始滾燙,爲何嬤嬤說這種事是可以取悅男人的?明明對女子沒有多少益處。一支手拍上清瑜的肩,這手有些粗糙,絕不是外面那些丫鬟的手。清瑜擡頭,順着這支手所在之處往上看,看見的是丈夫的眼。

雖然昨夜已做夫妻,但此時清瑜人還在浴桶裡,而大陳將軍已穿着整齊,清瑜不可避免地紅了臉,身子在浴桶裡縮成小小一團。看見清瑜這個舉動,大陳將軍笑一笑,彎低身子眼瞧着清瑜的眼,伸手往她脣上摸去:“還在害羞?”

清瑜的臉更加滾燙,低頭臉都差點埋在水裡:“將軍,我……”大陳將軍收回手,在她耳邊道:“我記得昨夜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名字。怎麼,你忘了嗎?”清瑜覺得心又開始狂跳,過了好大一會兒才低聲道:“我,我是忘了。”開頭聲音還有些低,但後面就理直氣壯了。

大陳將軍發出笑聲,清瑜低着頭都能覺得發上十分燙,大陳將軍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記住,我家陳枚,字子修,你可以叫我子修。我記得你叫清瑜,我該叫你瑜兒好呢還是阿瑜,那你又該叫我什麼呢?”

總不能低頭一輩子,這已經是自己的丈夫,清瑜再次在心裡告訴自己,擡頭對着大陳將軍:“你叫我阿瑜好了,嗯,那我就叫你阿枚。”說着清瑜的眉微微一皺:“怎麼感覺跟叫阿妹一樣?”

看着妻子紅着小臉說着一本正經的話,陳枚再次放聲大笑,點頭道:“好,阿瑜,從此後我就是你的阿枚了。”唸到阿枚的時候,陳枚的聲音刻意放低一些,聽起來真的就像喚阿妹。

清瑜也笑了,陳枚看着她的笑臉有些許發呆,不能再在這待下去了,不然這個澡就不知道要洗到什麼時候。畢竟不再是年輕的毛頭小夥子,陳枚努力讓自己的眼不去看向妻子,站起身往外走,邊走還邊故作輕鬆地道:“你快些出來吧,我讓她們準備好了早飯,等用過早飯你去尋弟妹,讓她帶你在這四處轉轉,雖說我們下個月就回涼州了,但還要在這住幾天。”

陳枚嘴裡講着話,並沒意識到自己早已走出屏風,外面的丫鬟們見他幾乎是自言自語,都憋住了笑,陳枚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早走出屏風,不用抹一把臉,又不是青澀少年,怎能這樣?陳枚剛準備走回屏風後和清瑜再說一遍,就看見清瑜已經走了出來,白色裡衣很貼身,勾勒出少女柔軟體態。

如墨長髮流瀉下來直垂腰間,長髮下面還在滴滴答答滴着水。看見陳枚,清瑜咬一下脣微微屈膝行禮:“將軍早安。”陳枚手擡起來,此時的清瑜和方纔屏風後面那個羞澀的少女全不一樣,陳枚有些疑惑,怎麼短短一會兒人就可以變成兩樣。

但陳枚低頭的時候,能看見清瑜的腿有些許顫抖,陳枚忙咳嗽一聲:“嗯,我們夫妻,不用這麼多禮,你們快些服侍夫人梳妝,然後再用早飯。”丫鬟們聽了這話才動身扶起清瑜,服侍她梳妝穿衣。

陳枚坐到桌邊,桌上剛烙好的餅冒着熱氣,炒好的羊肉噴香,酸白菜調了芝麻油,還有另外兩小碟小菜,最後是一大碗粟米粥,這些涼州風味的飯食在京城是難的看見的。陳枚沒有伸手去拿烙餅,此時再香的飯菜都提不起興趣,只是側耳聽着梳妝桌前清瑜的動靜。

清瑜很快梳妝完畢,除了大紅的外衫,這身打扮算是很家常,不用戴那些沉甸甸的首飾讓清瑜長出一口氣。看見清瑜來到桌邊,陳枚指一下椅子這才伸手拿個烙餅,再夾幾筷子菜放在烙餅上,這麼一卷就大口吃起來。

他吃了兩口才把烙餅放下,一本正經地道:“忘了你吃不慣這樣的飯食,我讓她們再拿粳米粥和包子來。”清瑜已伸手去拿烙餅,也和他一樣往餅上放了羊肉白菜這些捲了卷就吃起來,吃了兩口擡頭對陳枚笑道:“以後都要去涼州的,嫁夫隨夫,總要學着習慣的。”

陳枚輕輕叩了下桌子:“涼州府內也有會做京城風味的廚子,你不用爲了……”清瑜笑的很坦然:“我並不是爲了討好你,我既嫁了你,以後就要跟你在涼州過一輩子,多適應些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說着清瑜微微側頭:“嗯,其實也是爲了自己。”陳枚很想說服自己清瑜這話大都是爲了討好自己才說的,但見她雙眼清澈,說話語氣輕柔,陳枚心裡的那些疑惑全都煙消雲散。這麼直白說出心裡想法的女子陳枚遇到的真的不多。

清瑜已經吃完一卷,拿過勺打了碗粟米粥慢慢喝着,擡頭見陳枚看着自己動都不動,清瑜放下碗又是一笑:“怎麼不吃了?雖然古話說秀色可餐,可我自問容貌還沒到秀色可餐地步。”

陳枚拿起桌上只咬了兩口的烙餅,重重咬了一口笑着說:“嗯,你既然秀色不可餐,那我也只好吃餅填飽肚子了。”

清瑜瞟他一眼,夫妻倆相視一笑,有一種陌生的情愫開始在清瑜心裡浮現,瞧向面前的陳枚,這個男子的一舉一動開始看的十分順眼。

這府邸雖說是陳節度使在京城所居,但平日只有平縣君夫婦居住,偶爾陳枚回京會住一住,據說陳節度使已經有十來年沒有回京。雖然如此,這府邸佈置的依舊一絲不苟,從清瑜住的地方走出去,走過數重院子纔看見平縣君住的院子。

院門口有幾個丫鬟在那裡說話,瞧見清瑜帶着人過來,丫鬟急忙上前行禮:“大夫人安,縣君方纔還說要總管把下人們都聚齊拜見夫人呢,只是還有些事沒有做清楚。”丫鬟說話的時候,平縣君已經走了出來笑道:“本該我去拜訪大嫂的,哪有大嫂先過來的。”陳樾的腦袋從平縣君身後探出來,笑嘻嘻地道:“大嫂,我今早就要去尋你,結果二嫂不讓。”

平縣君捏一下陳樾的臉:“等你以後出嫁了,就曉得新婚第一日怎麼都不願意被人打擾。”陳樾伸手摟住平縣君的胳膊,撒嬌地道:“二嫂又打趣人家,大嫂纔不會怪我呢。”

夫妻

眼前少女言詞嬌憨,笑聲動聽,和平縣君之間姑嫂融洽,而這種融洽絕不是裝出來的。清瑜此時的笑是真心從心裡發出的,平縣君拍陳樾的臉一下,這纔對清瑜道:“樾妹妹都十三了還這麼嬌憨,也不知道嫁到別人家去怎麼做人家?”

陳樾雖沒繼續撒嬌,但還是抱着平縣君的胳膊不放,腦袋一偏就道:“哼,誰要欺負我,我就拿起鞭子抽他。”平縣君點一下她的鼻子,見清瑜面上笑容並不是敷衍出來的,心裡大爲放鬆。三人說笑着往裡面走,剛走到一半就有個小姑娘從裡面奔出來直往陳樾懷裡撲:“五姑姑,你不是說大伯母來了嗎?大伯母呢?”

這小姑娘就是那日在白馬寺平縣君手上牽着的,和在白馬寺時的乖巧不一樣,今日小姑娘笑的也要更多些。平縣君已經點住女兒的鼻子:“溪兒,娘平日教你的你都忘了嗎?還不下來給大伯母問安?”

溪兒兩支小胳膊緊緊抱住陳樾的脖子,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望着清瑜,只是笑不說話。平縣君搖一搖頭:“孩子們都被我們寵壞了,溪兒還好些,那個炎兒,在家簡直就是個霸王。”聽到娘說自己的不是,溪兒從陳樾身上滑下來,走到清瑜面前奶聲奶氣地道:“大伯母安。”

小孩子的聲音本就動聽,再加上溪兒一雙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清瑜,清瑜覺得心都軟成一灘水,把溪兒抱起來在她臉上親了兩口:“溪兒真乖。”再仔細看看,清瑜又稱讚道:“果然溪兒長的很俏,到大了一定是個大美人。”

聽到清瑜贊溪兒生的俏,本來已經坐下的陳樾坐不住了,起身就跑到清瑜身邊蹲下,擡頭看着清瑜:“大嫂,你說是我生的俊還是溪兒生的俏?”和清露那種溫婉大方的美不一樣,陳樾的美更有生命力和活力,一雙眼要比平常人的大一些,眼內似有光彩流動一樣,下巴微微上翹帶出些許傲然。

平縣君已經把茶都笑出來:“樾妹妹,不就炎兒那日說了句你沒有溪兒漂亮就讓你記到了今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在他眼裡除了他妹妹是天下第一美人,別的不管是誰都不如他妹妹。你做姑姑的還和他嘔這個氣?”

溪兒也點頭:“嗯,阿爹說了,五姑姑生的最美,比我俊。”陳樾伸手把溪兒接過來抱着,但頭還是搖個不停:“阿父說過,有些事一定要問清楚,在涼州的時候人人都讚我生的美,到京城雖然也是這樣,但是不是有人說過,很多人是不願意說真話的,既然炎兒都說我生的沒有溪兒漂亮,那我就想知道到底是炎兒說的是對的還是別人說的纔是對的。二嫂,你說不是?”

平縣君這時倒不笑了,用手拍一下桌子:“倒是我錯了,我原以爲你是小孩子脾氣,沒想到竟知道這樣一番道理。”被讚揚的陳樾點一點頭,搖頭晃腦地道:“人家說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二嫂你和我也有好幾日不見,那不該是颳了又刮?”

平縣君聽的又放聲大笑,這樣的日子才該是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不需要想着怎麼應酬,不需要時刻注意禮儀,而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全然地放鬆。

平縣君召來這府邸的下人給清瑜行過禮,說過幾句場面話下人們也就散去。平縣君爲人也是爽朗的,陳樾活潑大方,溪兒聰明可愛,和她們說話可以不顧及很多東西。清瑜只覺得時日過的很快,用過午飯溪兒揉着眼睛要睡,清瑜這才告辭。

陳樾和她一起出來,邊走邊打哈欠:“這京城就是這點不好,出個門還要戴上緯帽,騎個馬都怕傷了人不敢快跑。不然這樣夏日長長午後就該縱馬出城,到河邊樹下乘涼,哪像這京城只能待在府裡,沒有別的事做只能睡覺。”

說着陳樾又打一個大哈欠,清瑜不由笑了:“我知道平縣君會騎馬,原來你也會?”陳樾的哈欠打到一半就收了回來:“大嫂你好奇怪,對二嫂還用舊時稱呼,難道也要二嫂叫你宋夫人不成?涼州城裡誰不會騎馬?我的騎術還是大哥教的呢,大嫂等你回到涼州,也去尋匹好馬,到那時你就知道有多自在了。”

清瑜一時無察稱呼出錯,見陳樾全無芥蒂只說旁的,拉住陳樾的手不由重了些:“方纔弟妹不是說公公有意要讓你在京城尋門親事嗎?”一提這個陳樾就皺皺鼻子:“京城這些世家子,真是看不上眼,一個個騎術不精,只會作詩吟詞,還要女兒家柔順溫柔。我怎看得上他們?”

說着陳樾就抱住清瑜的胳膊:“好大嫂,等你們離開京城的時候就把我也帶上,我想回涼州不想在這裡。”清瑜還沒說話呢就聽到陳枚的聲音在前面響起:“樾妹妹你越來越愛撒嬌了,阿父把你送來京城,是想讓你學學規矩殺殺你身上的嬌嗲性子好挑門好夫婿。誰知你遇人就撒嬌。”

話裡意思雖然是嗔怪,但陳枚說話時的笑容泄露了他一點也不生氣。陳樾歡呼一聲就向陳枚跑去:“大哥大哥,你們回涼州的時候把我帶上吧,我不想待在京城了,京城裡好悶。”陳枚扶一下妹妹的肩:“回去見到阿父你怎麼說,還有你月姨,她可是要你一定在京城尋門夫婿的。”

陳樾搖頭:“不管,到時大哥你把我帶回去就好。”陳枚搖頭:“到時再說吧,你先回你自己屋裡去,還有,京城裡的女子,出門都要帶侍女,你的侍女呢?”沒有拒絕就很有可能同意,陳樾的脣往上翹,聽到陳枚問侍女,陳樾的眼珠一轉就道:“我好睏,大哥,我先回去睡覺。”

說完就跑了,陳枚瞧着她的背影無奈地搖頭笑笑:“五妹她在涼州被寵壞了,和京城名門淑女不大一樣,你不要往心裡去。”清瑜在他身邊露出溫婉笑容:“不會,我反而很羨慕她,這樣的無憂,如同不被束縛的鳥。”

陳枚再次沒有料到清瑜的答案,低頭看着妻子,清瑜個子不高,只到陳枚下巴,但面上的笑容可以告訴陳枚,她說的話一定是真的,並不是故意取悅自己。畢竟女人面上那種剋制住內心想法而取悅自己的笑容,見的已經實在太多。

清瑜擡頭一笑:“你瞧着我做什麼?”這一笑讓清瑜面上帶上幾分和方纔不一樣的風情,陳枚覺得身子又開始有些熱了,大夏天的不應該站在這日頭下面,陳枚胡亂地想,刻意平靜地道:“進去吧,天太熱了。”

說着就大跨步地往裡面走,清瑜跟在後面突然問道:“樾妹妹是公公的妾所生,我聽說你也姬妾成羣,但不見她們在這府裡,是不是在涼州?”陳枚停下腳步看着妻子,清瑜面上神色沒變,如同在說天氣一樣平常,陳枚想了想才道:“阿父賜我的美人不少,但大多都又給了別的將士,現在我身邊還有三個妾,到涼州你就能見到她們。”

清瑜哦了一聲,陳枚見她只是照舊坐下,沒有再問別的,抓一抓頭髮才道:“你不再問別的嗎?”清瑜瞧着他,示意他坐下才開口道:“沒有了,難道我還要再問問她們誰長的更美一些?誰更得你歡心,或者該再尋來下人仔細問她們都有哪些不是,好等回到涼州尋機會把她們趕走。可是阿枚,我只說一次,那些姬妾也好,她們爲你生下的兒女也罷,都是你我沒成親之前你所做的事情,那時我不知道我會嫁你,你也不知道你會娶我,任你再做些什麼我不能管你。我現在嫁了你,做了你的妻子,你身上好的壞的我都要擔着。阿枚,我是個心很小的女人,你以前的姬妾兒女我能接受,但有我之後,再有旁人我就不能接受。若你應了,那我將不僅是你的妻子,若你不能應,將軍,那你我之間就僅僅只是夫妻。”

這番話清瑜沒出嫁前就思量過很久,此時一口氣說出來,清瑜只是看着陳枚,等待着他的回答。陳枚依舊沒有料到清瑜一本正經地和自己說的竟是這樣一番話,眉不由挑起看向面前的少女。

她的衣着打扮和早上離開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但此時面上有種神情是陳枚沒見過的,這樣一個女人,以前從沒見過,和死去的王氏不同,王氏是這京城裡最標準的名門淑女,而眼前女子看似柔順但極倔強。如果不肯應,是不是從此就相敬如冰,只是一個妻子,別的什麼都沒有?

交心

夫妻之間本該廝熟之後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但經過昨夜和今早,清瑜決定現在就說出來,既然要賭,爲何不提早賭?清瑜覺得手心又有汗冒出,如果丈夫不肯答應,那麼自己在這個家的處境如何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就算這樣清瑜也不後悔,如果他不值得爲自己付出,那就把心緊緊護在胸口,絕不露出一點點。

陳枚笑了,伸手拉過清瑜的手,雙手相觸時候,陳枚感覺到清瑜手心裡的汗已經滲出,陳枚用大拇指摩挲着清瑜的手心,輕聲道:“你在害怕?你既然害怕爲什麼還要說出這樣的話?”

清瑜迅速把手抽回去,在袖中緊緊相握,微微舔了下脣纔對陳枚道:“這關乎我終身,將軍,女子嫁人所能依靠的不過是丈夫,如果所託非人,不過是枉費了情義,流許多眼淚也換不回來,倒不如說的清楚明白,能讓人安心。”

陳枚微微皺眉:“我以爲,給予正妻之位,就是所能給予女子最大的保證。”有失望在清瑜心裡流過,清瑜轉過頭,好讓淚流下而不讓陳枚看見,等轉頭時候清瑜面上笑容已經和平時一樣:“不一樣的,將軍,這樣是遠遠不夠的。將軍,我願把你當做我能終身攜手的人,而不是白頭到老但兩心相離的人。”

說到後面清瑜已有些微的顫抖,她的眼一刻沒有離開陳枚的臉,陳枚的一舉一動她都不肯放過,想從陳枚臉上看到他真實想法,但陳枚除了微微皺眉再無別的。清瑜不自覺地咬一下脣,心裡的失望越來越大,是不是天下男人都一樣,嘴裡說着敬重妻子,但做出的事根本不把妻子當成一件事。

清瑜努力咬住牙,這樣能讓聲音平靜些:“將軍不肯說,定是不願,既如此,妾會求將軍給妾一個兒子以傍身,等妾生下這個兒子之後,會克盡做主母的職責,枕蓆之愛,請將軍與別人探討。”

說着清瑜就俯身行禮,陳枚伸出手按住她的肩:“你就如此肯定我不會答應嗎?我只是奇怪,你已有正妻之位,爲何還要我應下這個?要知道,世上婦人爲表賢惠,是會主動爲夫君納妾的,如同,”

陳枚頓一下,當年王氏就是如此,每遇到什麼不方便的事情,總是會安排別的女子侍寢,必要以自己露出笑容爲最高目的。清瑜又笑了,這次的笑容帶了些許苦澀:“將軍,女子和男子是不一樣的,女子這一生,所能把心託付的,唯丈夫一人。但男子的心,這邊託了,那邊還能付出。將軍,我只是怕把心錯付,到時……”

清瑜話裡的傷心陳枚是聽的出的,他伸手重新拉住清瑜的手,清瑜有一會兒不肯讓他握住,但僅僅過了一瞬就把手放開,清瑜手心已經沒有了汗,陳枚覺得她的手心冰涼。

陳枚低頭看着清瑜的手,這雙手很小,但手掌之中有繭,這繭不是常寫字人中的右手無名指和拇指上有繭,而是手指底部有繭,這樣的繭是常做家務活的人才有的。陳枚摸着清瑜手指底部的繭,擡頭看着清瑜:“你進京城不久吧?如果進京城時日長,這樣的繭該消失。”

清瑜也低頭瞧着自己的手,細白的手掌被握在陳枚有些黑的手掌中,顯得更加嬌小,清瑜覺得心裡有很奇怪的感覺劃過,輕聲道:“我進京城已經三年了,其實就算是在鄉下時候,娘都捨不得我做粗活的。之所以手掌有繭,是因爲我不願動用林氏一個銅板。而父親的俸銀,到我份上的算下來只夠飽暖。將軍,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親,但我最起碼可以選擇不認林氏爲我的母親。”

陳枚低着頭,覺得有水珠掉到自己手上,不用擡頭就知道這是清瑜的淚,陳枚沒有出聲勸她,而是輕聲道:“你的娘,纔是宋少監的原配吧?”這句話一說出來,清瑜的淚流的更急,明明知道自己點頭他也看不到,但清瑜還是點頭:“我還在我娘肚子裡,父親就送了一封休書回來,以無子名義將她休棄另娶林氏。我娘一個人帶着我在鄉下過日子,那時候我總覺得奇怪,爲何父親在外面做官不能回來,族裡有些人會說我是沒爹的孩子,可我明明姓宋,和他們一樣都是宋家的人,我有父親也有娘。直到父親派人來接我進京我才知道緣由,我的父親,早在我還沒出世時候,就已經不把我當做他的女兒了。他們說的沒有錯,我是沒有爹的孩子。”

心口有一點疼,清瑜話裡的悲傷更深:“每次他們說我是沒爹的孩子,我回去找娘,娘都說他們說的是錯的,父親很寵愛我,很心疼我,但他在外面做官很辛苦,所以纔不能回來看我。這樣的謊言一說就是十三年。將軍,你可能會笑,但我直到進京後才知道,娘是用了多少心力才壓下對父親的怨恨,給我編這樣的謊,要我不要怨恨父親,可是知道真相後,怎能不怨。將軍,我知道娘是因爲對父親情根深種,所以纔不願告訴我真相。我不願意對將軍你情根深種後再被拋棄,那我無法做到像娘一樣的。”

陳枚的大拇指安撫地在清瑜的手指上摩挲,輕聲道:“你娘呢,如果她願意到涼州,我可以把她接過去。”清瑜想笑一笑,但根本就笑不出來,輕嘆道:“我娘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在父親派人接我上京的那日,她就再也撐不下去,舊疾發作去世,但我知道如果沒有這件事,她不會鬱結那麼久,如果父親晚一些來接我,或者不來接我,她還會活下去。”

說完,清瑜噓出一口氣:“將軍,這就是原因,你可以笑我傻,放着那些尊榮不去享受,可我每當想起娘,我就寧願傻一些,如果娘知道我也和她一樣情根深種被人辜負還不肯放開,她會傷心的。”

她臉上的淚晶瑩透明,陳枚伸手把她擁進懷裡,用手拍着她的後背,清瑜的淚流的更急,但依舊倔強地不肯伏到他懷裡:“將軍,我的心只有一顆,也只會託付一次。”陳枚伸手摸一下她的臉,摸到的是一手淚,這個痛哭流涕仍不肯低頭的倔強少女。

清瑜重新坐正身子,用手摸一把眼淚:“將軍,妾失態了,以後妾一定會做好一個主母。”只有這樣才能不讓話裡帶上失望,看着她臉上擠出來的笑容,陳枚伸手把她掉落的髮絲往髮髻上攏去:“你就這麼肯定我不會答應?”

清瑜這次的笑不可避免地帶上嘲諷:“做男子的,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做妻子的只要克盡妻子本分就是,天下人都是這樣的。”陳枚用小指搔搔鼻翼:“我以前一直覺得很奇怪,爲何二弟眼裡再沒有別的女子只有弟妹一人,可方纔你的這番話讓我明白,如果一個女子能夠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以你的喜悲爲喜悲,似乎也是件很好的事。清瑜,我今年三十有一,見過以我的喜悲爲喜悲的女子太多,從沒去考慮過做女子的是否能有自己的喜悲。或者,我今後的日子裡,該考慮你的喜悲了。”

清瑜皺着眉,努力地想陳枚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陳枚已經用手掌包住她的雙手:“清瑜,以前我沒遇到過你,那些都是往事,現在我遇到了你,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會別納新人。你的心也是心,不能輕易辜負。”

清瑜眨眨眼,有些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這樣的神情讓陳枚笑出聲,輕輕一帶就把她擁進懷裡:“曾有人和我說過,不肯用心是因爲沒有遇到那個人,這話我曾不以爲然,現在我覺得,他這話很對。”

清瑜乖巧地俯在他懷裡,聽到陳枚提起這人,不由好奇問道:“他是誰?”本以爲陳枚會回答是二弟,誰知陳枚答道:“是一個酸腐文人,守着他那個面容不佳的妻子一直過,阿父曾往他屋裡送去數個美人都被璧還,阿父曾讓我問過他,結果他就是這樣說。”

清瑜握拳往陳枚胸口打去:“容貌不佳難道就能移情別戀嗎?若這樣的話,人人都有年老色衰的那日,爲何男子可以厭倦女子的色衰,而女子就要忍受男子的容顏衰老。”這話讓陳枚點頭:“這話倒新鮮,你這些念頭都是從哪裡來的?”

清瑜笑容裡帶有些許嘆息:“那三年裡面,我沒有事情可做,每日就轉各種各樣的念頭,有時候有些念頭會讓人發瘋,甚至會想這些念頭說出來會不會被人笑話。”說着清瑜仰頭看着他:“將軍,謝謝你。”

清瑜的面容並不是那種十分出色的美人,但在她這樣說的時候,陳枚覺得她美極了,這種美是從來沒見過的。陳枚重新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我也謝謝你,讓我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

清瑜的脣翹起,甜蜜的笑容漾滿了臉,這次的笑是真正從心底發出。窗內安靜下來,窗外一株晚開的月季此時開的正盛,迎着陽光如同在笑。

歸寧

滿樹的石榴花如紅寶石一樣在綠葉間閃動,陳樾已經指着石榴花笑了:“大嫂,這石榴花開的正好,這個時候在涼州還不是開石榴的季節,京城最好的地方就是春天來的比涼州早,但除了這個,別的就沒什麼了。對了,嫂嫂,我還聽說江南的春日更美,可惜大哥不放我出門,不然我就該去看看江南□。”

陳樾的嘰嘰喳喳讓旁邊的茜草都笑了:“五姑娘您一口氣說這麼多,要夫人怎麼回答您呢?再說我們夫人也沒去過江南,不曉得江南□什麼樣子。”陳樾先是失望地嘆口氣接着就眼睛就亮了:“大嫂,你既然也沒去過江南,那我們一起去江南吧,有人作伴大哥就不會不許我去了。”

清瑜使勁忍住笑沒接話,陳樾很快就又失望嘆氣了:“不行不行,大哥他一定不放心我們去的,肯定要說他有空就陪我們去,但大哥那麼忙,很快就回涼州了,怎麼陪啊?”說完陳樾看着清瑜眼眨一眨:“大嫂,你怎麼不說話?”

清瑜終於笑出聲:“樾妹妹,話都被你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陳樾吐一吐舌,伸手拉住清瑜的胳膊開始撒嬌:“大嫂,你不會像琴姨一樣嫌我話太多吧?琴姨說,我平日話太多,一點也不像閨中女兒家,這才讓大哥帶我上京來尋人教導教導,可是那些規矩,真是好讓人憋屈。”

說着陳樾就很誇張地喘了口氣,這幾日清瑜已經知道琴姨就是陳樾的生母,還有陳枚曾說過的月姨,這兩個女人是陳節度使最寵愛的妾室,陳夫人去世之後,節度使的後宅就由她們兩人當家。

想到這清瑜有些頭疼,頭上雖然沒有婆婆,但自己這個兒媳進了府,到時要怎麼對待這兩位在節度使後宅當家的父妾?陳樾安靜下來沒有一瞬就伸手去搖清瑜:“大嫂你在想什麼?是不是也在想江南風光?”

清瑜微微一笑,自己也算杞人憂天了,都還沒見到人呢就想這些做什麼?她把陳樾的手拉下來:“按說今兒是回門的日子,弟妹一早也就讓人送來回門要帶的禮物,怎麼還不見宋家的人來接,我是在想是不是路上耽擱了?”

京城習俗,第九日接新人歸寧,這日各家都是早早來接的,有些甚至夫妻還沒起牀,來接的人就已到了門外,像清瑜這樣已經吃過早飯打點好東西,太陽升起老高都不見人來接的情形,清瑜幾乎都沒聽過。

茜草在旁笑着插話:“只怕是老爺在那不知道安排誰來接呢,按道理呢大郎君年紀要大些更穩妥,可是二郎君和夫人您姊弟之間情誼更深些,老爺肯定在想這個呢。”自己那位父親要真能想這些就怪了,只怕是林氏故意磨蹭不讓人早點出來,本來也就是順嘴一說,清瑜笑一笑和陳樾說別的。

陳樾歷來都不關心這些,在她看來不管接早接晚只要來人就好,頂好吃了午飯再來,這樣就可以磨着清瑜下廚做飯了。陳家遠在涼州,當年王氏出嫁雖帶了好廚子過去,但材料不齊,做出的菜哪能比得上京城的?

這府裡的廚子手藝只能稱得上還過得去,而陳樾跟隨平縣君去赴了幾次宴席,嘴被養刁,回家後就覺得家裡的廚子手藝不精,眼巴巴地盼着在家也能有好吃的。但平縣君於下廚一道就如同她的女紅一樣,只有個樣子沒那麼精細。一時要尋個好廚子又不是那麼輕易,於是陳樾更覺得肚裡的飢蟲每日都叫。

前幾日清瑜見院裡還有個小廚房,況且這邊大廚房的飯菜吃了幾日就膩了,於是尋來材料做了幾道小菜。剛做了一道肉脯出鍋,陳樾就聞香而來,在旁眼巴巴看着。清瑜把肉脯放下招呼她來吃,轉身又去炒個白菜,等清瑜的白菜炒好,那肉脯已經只剩一半,見到白菜端上,陳樾連肉都不吃了,吃一口白菜誇一句清瑜,還說要清瑜教自己下廚。

於是這幾日陳樾就藉口來學下廚,每次都要嚐到清瑜親手做的菜才心滿意足地回自己房裡。不過陳樾下廚和她機靈的外表還真是合不上,不是菜切粗了就是火太大炒焦了,有時候清瑜都懷疑,是不是陳樾故意學的不好,好讓自己多教幾回,她多吃幾次自己做的菜?

看着陳樾那閃動的眼,清瑜捏一捏她的臉:“想吃好吃的,就自己快些學會做菜,不然大嫂可陪不了你一輩子。”陳樾的嘴微微上翹:“嫂嫂,我沒有你那麼聰明,自然學不好了。”清瑜又捏一下她的臉,外面已經走進一個丫鬟,來到清瑜跟前:“夫人,大舅爺已經到前面了,將軍請您出去。”

清瑜點頭,起身時候拍拍陳樾:“乖乖在家等着,閒的慌就學着做針線。”女紅廚藝這是女子必須要學的,但這對陳樾來說半點都提不起興趣,如果廚藝還可以用想做好吃的來安慰自己,那麼既費眼又耗時的針線活對陳樾來說就是一種折磨。

聽到清瑜這話陳樾的臉頓時垮下去,清瑜又笑了,這個如山中清泉一樣活潑可愛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能嫁到誰家,但這樣性格嫁到那些世家大族裡面,只怕被人看不慣吧?想到陳樾被婆婆百般刁難的樣子,清瑜的眉頭不由皺起,回頭看着陳樾,她還在石榴樹下,發上簪的蓮花累絲金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怎能讓她的笑臉蒙上灰塵呢?

清瑜到前面大廳的時候,宋昂正坐在那裡和陳枚說話,和幾年前清瑜初進京的時候不一樣,宋昂雖然還在少年,但行動之中已經是個翩翩美少年,面上笑容溫煦。聽說已經有人給林氏遞話,有意把女兒許配給他,但宋昂既是太子伴讀,未來的前程可期,再說他長的這樣出色,只怕林氏有尚主的念頭。

看見清瑜進來,宋昂走上前給清瑜行禮:“阿姊,父親命我今日來迎阿姊歸寧,請阿姊姊夫隨我上車。”宋昂規矩嚴謹,禮儀一絲不錯,和宋淵比起來,清瑜覺得他很完美,完美的有些不大像這個年齡的少年。

清瑜含笑點頭,陳枚也站起,門外傳來陳樾的聲音:“嫂嫂,你掉了荷包在那裡。”接着陳樾就跑進來,額頭還有汗珠,手裡拿着清瑜的荷包,宋昂正好擡頭望去。

陳樾只覺得從沒見過這樣俊俏的少年,劍眉星目,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在這樣的人面前,大聲說話像是一種褻瀆。陳樾把舉起的手放下,聲音變的很輕很柔,小碎步走到清瑜旁邊:“嫂嫂,這是你的荷包。”

清瑜接過荷包剛要說話順着陳樾的眼望去,看見的是微笑的宋昂,陳樾眼裡多了些什麼東西,陳枚已經開口:“大舅,這是我的五妹,常年都在涼州,人有些冒失。”陳枚平日都是這樣說的,陳樾也習慣了,可是今日不知爲何有些羞澀,陳樾不知道這種羞澀因何而起,偏了頭慢慢地想,難道是剛纔跑的太急眼花了,看見面前少年就覺有從沒見過的好看?

宋昂已經行一禮:“陳五姑娘。”他的聲音竟這樣好聽,陳樾急忙還禮,不等陳樾直起身,他們三人已經走出去。陳樾小跑到廳門口看着他們三人離開,眉頭開始皺緊,這樣的心情是爲什麼,要不要去問問二嫂?可是陳樾下意識地覺得,這種事情去問二嫂,會不會太奇怪了?

清瑜雖然有些驚訝陳樾方纔的表現,但想到陳樾平日都不在乎這些,只怕過一會兒就忘了,也沒放在心上就上車回宋家。

新出嫁的姑娘歸寧,按說該有人上門賀喜,不過宋宅門前依舊冷冷清清,如果不是門楣上的紅綢還沒撤去,只怕都沒人知道這家剛辦了喜事。宋昂和陳枚並馬而行,看着自家門上的寥落,宋昂急忙解釋:“家母臥病在牀,家姊年紀又輕不好出來料理,所以才這麼冷清。”

陳枚頜首一笑就道:“那日來迎娶時,聽說林縣君已然臥病,誰知過了這幾日也不見好,我府上還有些藥材,若需要時,儘管派人來取。”聽到陳枚口中不稱岳母而稱林縣君,宋昂眉頭一皺,但後面的話也屬女婿正常說的,宋昂在馬上拱手:“既如此,多謝將軍了。”

輕輕幾句話就把稱呼換了,兩人之間似乎拉開一些距離,好在此時已到宋宅,各自下馬進門。

宋桐已等在廳裡,清瑜夫妻見了他自然也要行禮拜見,宋桐說幾句小女嬌癡,幸得將軍不棄的話。陳枚就笑道:“能得夫人已是小婿之幸,怎敢還有其它。”這樣的話當年宋桐也曾說過,當聽到陳枚這樣說時,宋桐又微微的恍神,看向清瑜那酷似楚氏的臉,終於沒有說出讓他們夫妻去拜見林氏的話。

他不提,陳枚也裝不知道,講了幾句清瑜就退進內宅,這邊擺上酒席,杯盤交錯之中,場面十分和睦,只是這宅裡的女主人竟似被忘記。

姊妹

按說這樣回門,該遍請衆家女眷來相聚纔對。就算不請衆女眷,自家們也該在一起談笑纔是,可是從清瑜進到後宅到現在都沒見到幾個人。就算有下人遇到清瑜,也不過行禮就走開,如同清瑜只是個普通來此的人。這樣招呼,還真符合林氏的性子。清瑜並不爲忤,帶着茜草在園內隨意走動。

園中也有數處花木,清瑜此時的心情已和住在這時不一樣,看着一花一草都覺能入眼,剛走到一棵石榴樹下,看着盛開的石榴花,清瑜想起和陳樾說的話,笑着開口:“你瞧這棵石榴,好像還沒那邊宅子那麼大。”

得不到茜草的迴應,清瑜驚訝回頭,身後站着的卻是清露而不是茜草。茜草站在數步之後,不像平日那樣垂首侍立,手微微擡起好像要招呼清瑜,只是旁邊是清露的丫鬟,茜草不好開口說話。

對這個妹妹,清瑜能做到的不過是敬而遠之,既在這園裡碰見,清瑜點一點頭就想繞過她。清露卻踏過一步攔在她面前:“我有話和你說。”這真是稀奇,看着歷來溫柔賢淑,堪稱京城各家女子典範的清露此時面上露出的不悅之色,清瑜挑起眉,清露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急迫不好,後退半步道:“我在前面等你。”

說着清露屈膝一禮就帶着丫鬟走往前面小亭,清瑜可從不會認爲清瑜會和自己敘姊妹情,在清露眼裡,自己大概是個不識時務不懂林氏苦心的人吧。

見清瑜眉頭輕皺,茜草走近她:“夫人,可以不去的。”清瑜回過神:“去,爲什麼不去?我沒什麼不可見人不能說的話。”茜草還在遲疑,清瑜已經往前走去,茜草只得跟上。

這個亭並不大,只能容得兩人,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擺好茶水點心,茜草和清露的丫鬟等在亭外,看着清露那張酷似宋桐的臉,清瑜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父親長的沒有這麼俊俏,是不是當日林家也不會看上他?

清露倒了杯茶:“今日阿姊歸寧,就以茶代酒祝阿姊新婚。”清瑜並沒接下她手中的茶,只是看着她:“你不是和我有話說嗎?”果然一點沒變,清露放下茶杯,眼沒有離開清瑜的臉,雖說份屬姊妹,但清露覺得所有接受過的手段規矩,在面對清瑜的時候全沒了效果。

用手撓一下眉間好讓自己沉靜下來,清露輕聲道:“阿姊能去看看娘嗎?她臥病已經數日,太醫說她心裡鬱結,我想,阿姊去看看娘,娘會好一些的。”清瑜的眼從清露的臉上移開,低頭瞧着桌上的東西:“不能。”

清露眼裡的淚都要出來,伸手去抓清瑜的手:“爲何不能?阿姊,就算娘當年嫁給爹,可自從你進到這所宅子,娘並無半分對你不盡心,阿姊,我知道你有怨,但你也要摸着心想一想,娘她並沒視你爲異出。”

這樣的理直氣壯,清瑜脣邊勾起一個笑容,也只有從小生在這樣人家,受着這樣訓導,才能把傷害別人的話講的這樣理直氣壯。清瑜脣邊的笑讓清露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她垂下眼道:“我知道我不過是自取其辱。”

清瑜笑了:“你是你孃的女兒,爲她着想正常,如同我是我孃的女兒,能護住她的只有我,所以,”清瑜的聲音微微擡高:“你娘不能給我娘原配的身份,那我也不能認她爲母。”清露並沒驚訝,手下意識地動着茶壺:“名分,就這樣要緊?雖說你以外室之女進入這所宅院,可是我娘對你如對我一樣。”

“名分不要緊的話?你外祖又怎會讓父親休了我娘,讓你娘以原配的身份嫁過來?清露,你從小活在這樣家裡,今日和我說名分要不要緊的話,你當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鄉下丫頭嗎?”清瑜的聲音有輕微的破音,清瑜的臉色變了變,沒有說話只是輕嘆一聲,美人的嘆息總能讓人心生憐惜,清瑜也沒有說話,兩姊妹之間依舊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清瑜才道:“你的話既已說完,那我也就走了,此後相逢,所謂姊妹情誼還是不要提的好。”清露站起身,看着清瑜跨出一步才道:“縱然我娘做錯,但她已儘量彌補,不說旁的,你的吃穿用度,我娘都放在心上。”

清瑜轉身瞧着清露,突然笑了:“你娘待你如珠似寶,我娘待我也同樣如此,吃穿用度不過用錢就能買來,但有些東西用錢卻買不來,況且我每年不過支二十兩銀子而已。二十兩銀子,清露,你一月做衣衫都不止這些。”

清露的脣扯一下,清瑜繼續道:“我知道你要說那些你娘都給我備了,不過是我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我既不認她爲母,那麼這些我自然不用接受。清露,有些事,不是用銀子就能抹平的,我要的,絕不是吃穿用度和你一樣。”

所要的是名分,讓林氏承認自己的娘纔是宋桐的原配正室,而不是什麼外室,可惜這樣的要求林氏永遠不能答應。清瑜心知肚明,清露自然也知道,她的聲音很低:“其實,別家也有這樣的事,他們還不是認了爲母,阿姊你爲何這樣倔強,你可要知道,你現在嫁給姊夫,總是要和人來往的,到時旁人只會說你不識好歹,說你的閒話。”

清瑜又笑了:“那又如何?我娘生我養我,如珠似寶待我足足十三年,爲我遮風避雨,甚至緊緊瞞住父親的所爲,我怎能爲了不被人說閒話,和人來往便利就忘了她?這種行爲,和禽獸有什麼區別?”

清露垂下雙手,清瑜這樣回答就表明事情永無轉彎餘地,輕嘆了一聲清露瞧着清瑜離去,眼裡有不明所以的光,丫鬟走了進來,見清露如此就勸道:“姑娘,瑜姑娘既不識好歹,您說的好話她也分不清楚就由她去。”

清露搖搖頭,接着突然道:“今日之事可不能和娘講,講了她又憂心。”丫鬟點頭:“奴婢自然知道,雖說姑娘您是孝順之意,可是縣君爲了瑜姑娘的事已經愁了這些日子了,再告訴她您在瑜姑娘這受到的羞辱,她就更憂心。”

離開清露很遠,清瑜才停下腳步,這所宅院最好以後都不要來了,茜草一直跟在她身後,見她停下來才道:“夫人,既然沒什麼事就到前面和將軍說,時候也差不多了,該回去了。”歸寧之日連頓飯都沒有,這大概是頭一回,清瑜笑了笑,剛轉身就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來個小女孩,她大概四五歲的樣子,丫髻上用米珠做的帶子圍着,身上穿的衣衫料子也很好。眼睛睜的大大的看着清瑜,奶聲奶氣地問:“你是誰,你怎麼和大姊姊吵架了?”

大姊姊?這個家裡能叫清露大姊姊的小女孩只有一個,清瑜只見過一面的三妹清霜,茜草已經對清霜道:“三姑娘,我們夫人並沒有和大姑娘吵架,而且,這也是你的姊姊。”姊姊?清霜的小眉頭皺緊,伸出手指頭開始數,接着就搖頭:“家裡除了大姊姊再沒旁人了啊。”

她的眼鼻和宋桐一樣,只是更精緻些,長大之後會是個比清露還要美的美人,清瑜有些懊惱地想,算起來,父親的這幾個孩子裡面,數自己長相最不好。

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這次跑來的是宋淵,看見清瑜在這裡宋淵面上露出喜悅神色,接着就對清霜道:“三妹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你的丫鬟呢,沒人跟着你嗎?”

宋淵清霜是認識的,甜甜地叫聲二哥後就指着清瑜對他道:“我去找大姊姊玩,結果剛見到大姊姊就聽丫鬟說有人和大姊姊吵架了,我瞧着這人很眼生,想着和大姊姊吵架的人一定是她,這才追着來了,丫鬟……”

聽到宋淵提起丫鬟清霜才四處找起來,沒找到丫鬟,宋淵伸手揉一下清霜的小腦袋:“你啊,這不是什麼眼生的人,這是阿姊,是我們的長姊。”清霜面上的疑惑之色沒有散去,食指下意識地又放到嘴上:“二哥,我們有個長姊嗎?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宋淵把清霜的手指從嘴裡拉出來:“都和你說過很多次不許吃手還吃,當然是長姊,你要叫阿姊。以前不知道是因爲你小,現在知道了就要叫。”是這樣嗎?清霜疑惑地又轉向清瑜,清瑜彎下腰摸一下清霜的臉:“我是你們的姊姊,但已經出嫁了,你不知道也好。”

爲什麼會這樣,清霜依舊疑惑。宋淵明白清瑜話裡的意思,叫了聲阿姊,清瑜已經站起:“阿弟,帶三妹回去吧,和我來往多了,對你們並不好。”自己無所謂,因爲自己所能失去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宋淵、清霜他們還要在這宅裡依附林氏而活。

宋淵牽起清霜的手帶着她離開,離開之前瞧向清瑜,如同發誓一樣:“阿姊,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不害怕在別人面前提起你,說你的我的長姊。”清瑜笑了:“好,阿弟,我等着這一日。”

回家

近晚的陽光已經不像中午時那樣炎熱,夕陽之下,清瑜只覺得宋淵再不是那個三年前懦弱哭泣的小男孩了,不知不覺間,他個頭都快有自己高了,站在那裡身姿挺拔,如同這花園裡種的楊樹一樣。

宋淵走出不遠,回頭對清瑜笑了笑,接着繼續牽着清霜往前走,這個笑容十分溫暖,清瑜也笑了,笑容直達眼底。茜草等宋淵的背影都看不見了才笑着對清瑜道:“不過短短數年,二郎君已經那麼高大。”

是啊,不過短短數年就變化如此之大。既已近黃昏就該回家了,那個只住了數日的府邸在清瑜心中,早已勝過這住了三年的宋宅。家,這個從娘去世之後,就一直認爲這個字和自己無緣,宋宅從來只是一個存身之處,至於出嫁之後,依了林氏的脾性,讓自己嫁的也不會是什麼好對頭。出嫁對清瑜來說,只不過是從一個存身之處到了另一個存身之處罷了。

怎麼也不會想到陳枚會是這樣的人,想到丈夫,清瑜脣邊的笑更加溫柔,腳步也不自覺加快,回家,和丈夫一起回家,歸寧之後婚禮所有的事情都算結束,這所宅院,以後能不回來就絕不回來。

眼掃過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庭院,清瑜的腳步越來越急,茜草都快跟不上了:“夫人,您慢些走,將軍一定會等着您的。”清瑜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白茜草一眼:“你啊,話說的少沒人當你是啞巴。”

茜草嘻嘻一笑,一點也不在乎清瑜的嗔怪:“夫人,您和將軍這樣,是不是就是琴瑟和鳴?”清瑜捏一下茜草的耳:“還在外面呢就胡說八道,還琴瑟和鳴,是不是想出嫁了?算起來你比我還大了一歲,十七是該嫁了。”

茜草的臉一下紅了,上前拉住清瑜的胳膊:“夫人,您也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個丫鬟,丫鬟十八|九出嫁的盡多,再說,我還想多服侍夫人您幾年呢。”清瑜瞧着她,面上的笑容有幾分促狹:“真的嗎?真的不想嫁嗎?”

茜草被清瑜打趣的臉更加紅了,囁嚅地道:“夫人,您不是說現在已經晚了,要快些回家嗎?我們快去前面尋將軍吧。”主僕倆所在位置個拐角,這地方經過的人不多,清瑜索性反手握住茜草的草:“這麼害羞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告訴我,我成全你。”

茜草這下是又羞又惱:“夫人,夫人,您怎麼才嫁去幾日就全不像在這宅裡這麼端莊,是不是就是那什麼物以類聚,五姑娘就是這樣口無遮攔,現在您也學會了。”看見茜草是真的惱了,清瑜收住笑容:“好了好了,好茜草不要再惱,以後你想嫁誰,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成全你好不好。”

茜草又是羞澀一笑,主僕倆這才從拐角處走出來繼續往前面走,剛走出數步就看見張媽媽走過來,瞧見清瑜張媽媽行禮道:“陳夫人安,老爺命小的進來請夫人快些出去,說陳將軍已預備好馬車了。”

清瑜點頭就帶着茜草往前走,越過張媽媽的時候張媽媽突然開口:“瑜姑娘,今日你已高嫁,姑爺對您十分疼愛,您嫁的也算稱心如意。容小的說句放肆的話,縣君對您,其實也算仁至義盡,您又何必把一些往事掛在心上,要知道就算是您娘還活着,也無法給您尋到這麼好的一門婚事。她今日若知道您嫁的這麼稱心如意必會十分欣慰。”

清瑜等她說完纔開口:“是,在世人眼裡,林縣君十分委屈,不但嫁了一個已成過親的男人,還爲這個男人背了無數罵名,甚至還爲我這個所謂的外室之女不肯認她爲母而受到譏笑。可是歸根結底,這一切都是林家爲林縣君搶來的。張媽媽你難道不知道,有些事,並不是你受了委屈別人就不能放在心上。況且若林縣君覺得百般委屈,那我娘呢?她丟的可不至是所謂名分。”

張媽媽嘆氣:“瑜姑娘,您這話很有道理,可是逝者已矣。”逝者已矣,清瑜又笑了:“可我還活着。而且,張媽媽,你說我嫁的稱心如意,可是將軍之前在京城的名聲若何,張媽媽你是最清楚的。”

說完清瑜就徑自前行,瞧都不瞧張媽媽一眼,這個宅子,願永不再來,即便是這宅裡全是自己的家人。但除了宋淵,這個宅子再沒有別人能夠讓自己牽掛了。包括那個名爲父親的男人,清瑜嘆了一聲,若不是這個人是生自己的,還有孝道在前,還真是不願意稱他一聲父親。

前面有笑聲傳來,這笑聲裡面能清晰分辨出有陳枚的。聽到丈夫的笑聲,清瑜面上露出溫柔笑容,陳枚已經走了出來,上前對清瑜道:“夫人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家吧。”

回家,清瑜面上的笑容更溫柔,看着妻子面上的溫柔笑容,陳枚覺得無比滿足,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再次對人說出,我們一起回家這句話了。陳枚帶着清瑜對宋桐行禮:“岳父大人,小婿這就告辭。”

宋桐滿面欣喜地瞧着他們夫妻,用手拂一下鬍子:“好,好,你們夫妻日後好好過日子,我這個做岳父的也就再無別的牽掛。”說完宋桐又對陳枚道:“賢婿,瑜兒性子有些倔強,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了,到時你但看老夫面上,擔待一二。”

陳枚又行禮道:“小婿知道。”這樣的話聽在女兒心裡該十分欣慰吧,清瑜心裡冒出這個念頭,但眼還是垂在那裡。宋桐又看一眼清瑜,無聲地嘆了下,接着面上重又浮起笑容:“好了,時日不早你們也該回去了。”

陳枚又行一禮就攜清瑜離去,一路回到陳府,已有人等在那裡,說涼州來信。陳枚去見來人,清瑜自己回房,見到熟悉的擺設清瑜才覺得可以透一口氣,換了衣服取了首飾用梳子梳着頭髮:“茜草,這樣的應酬越少越好呢。”叫了兩聲沒有聽到茜草的回答。

清瑜奇怪轉身看見丈夫站在身後,頗有趣味地看着自己。雖說做夫妻已經數日,但現在太陽剛剛落山,還沒有掌燈,勉強也可以算白日,而陳枚看向自己的眼很熱,清瑜覺得臉開始紅起來,起身拉住丈夫的胳膊:“你喝了酒,一進府還接了公公的書信,還不快些去洗澡換衣衫?”

陳枚順勢把妻子摟在懷裡,男子的酒味和着汗味充滿清瑜的鼻子,這股味道初時清瑜很不習慣,但現在聞着這股味道,清瑜卻覺得很安心。陳枚抱着妻子,嗅着她的髮香,整個鼻子都冒在了她的發間:“阿父信上沒說什麼,只說既已娶新婦,就當早日生兒育女。阿父把這事當要緊事來說,那我是不是也要聽從他的話?”

清瑜覺得陳枚的聲音變的十分低啞,身子開始覺得有些酥軟,但還是用手撐住他的胸口,聲音都快不成段了:“還是大白天呢,你快些去洗澡。”陳枚順勢握住妻子的手,眉挑高些:“一起洗?”

轟的一聲清瑜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變紅了,這個男子怎麼才過了幾天就變的這樣不正經了?清瑜從沒有過和這樣丈夫相處的經歷,也沒人和她說過,原本那些嬤嬤教的也是取悅別人從沒有說過遇到這種情形該怎麼辦?清瑜頓時覺得手腳都無處放了。

陳枚的腰一彎就把妻子抱了起來:“你不說話就是不反對了。”他說的這樣篤定,清瑜更加不知道該說什麼,手抓住他的衣衫:“夫君,丫鬟們看見了不好。”清瑜個子不算高,人也不重,陳枚抱着她一定也不費力,已經來到屏風後面,陳枚這才把清瑜放下,在她耳邊道:“丫鬟們全出去了,來,一起洗吧,很久都沒人給我搓背了。”

搓背?清瑜覺得今日的丈夫和平日一點也不一樣,還在躊躇的時候覺得身上一涼,接着就被陳枚整個抱起放進了木桶。看着和平日不一樣的丈夫,到了這個地步還害羞是不是有點太裝假了?清瑜伸手捏住陳枚的臉:“你啊,今日怎麼會這樣?和平日一點也不一樣?”

陳枚拿起木瓢往清瑜身上澆水:“爲夫不過是看你愁眉不展,所以想逗你樂一樂,沒想到你還起疑心。”清瑜低頭一笑,接着就奇怪地道:“愁眉不展?你今日什麼時候看見我愁眉不展?”

陳枚的手指往清瑜的眼上點了點:“清瑜你知道嗎?你真笑起來的時候和五妹一樣眼裡是有笑的,但今日你在宋家,眼裡一點笑意也沒有。”清瑜覺得心中有股暖流涌過,靠在桶旁瞧着陳枚:“知道嗎?自從娘過世以後,再沒人對我這樣了,記得我的笑,念住我的好。”

陳枚定定地看着她,清瑜說話的時候眼裡有輕愁掠過,他伸手握住清瑜的手,雙手交握時候輕聲道:“以後,會有很多人對你這樣好的,清瑜,頭一個對你好的就是我,別的還有五妹,還有弟妹,還有涼州的那些人。”

這就是家的感覺,清瑜把陳枚的手緊緊握住:“嗯,我也會對你好。”瞧着清瑜眼中的柔情,陳枚欠身脣點上清瑜的臉,清瑜這次沒有再躲避,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脖子。窗外的陽光已經全都褪盡,屋內卻沒有人進來掌燈,偶爾能聽到有水聲響起。

赴宴

陽光已經灑滿整個室內,牀上的清瑜這才動了下身子,懶懶睜開雙眼,當看到屋內滿室陽光的時候愣了一下,接着就掀開被子準備跳起來,剛把被子掀了一半猛地察覺自己什麼都沒穿,重新裹好被子剛準備叫人時候帳簾已經被聽到聲音的茜草掀開。

乍一見到茜草,清瑜竟有些害羞,昨日從進屋以後就沒喚人進來,更別提屏風後面那一地的水,還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這要在規矩重的人家,只怕免不了被一頓說。此時清瑜慶幸自己上頭沒有婆婆。

茜草滿面都是笑,見清瑜裹着被子,那笑不由帶上幾分促狹:“夫人,您先披上衣衫,將軍走的時候已經吩咐預備下了洗澡水,還說夫人昨日沒用晚飯,飯也預備好了,您先梳洗完後再用飯。”說完茜草還加了一句:“將軍對夫人您,可是十分關懷。”

不說後面那句還好,一說後面那句再加上她面上的笑,清瑜白了她一眼:“說話就好好地說,哪有這樣的?”茜草已經拿起中衣給清瑜穿上:“夫人,您快些去梳洗吧,再不下牀,這洗澡水冷了,飯菜涼了,將軍回來定會說我們服侍不周的。”

清瑜這才走出帳外,屋裡還有兩三個丫鬟,瞧見清瑜出來面無異色。她們鎮靜清瑜也平靜下來,平縣君和小陳將軍是出了名的恩愛,這些丫鬟就算沒見過也聽說過吧,自然不會驚訝。

屏風後面早不是昨夜那滿地都是水的情形,那些水已被擦乾,浴桶也換了新的,旁邊衣架上擺放着換的衣衫。清瑜把身子整個埋進浴桶裡,溫熱的水擁着身子,清瑜閉着眼突然懊惱地叫了一聲。自己睡的竟那樣熟,不僅丈夫起牀不知道,連丫鬟們進來打掃更換這些都不清楚,真是快要沒臉見人了。

清瑜掬起桶裡的水潑了下自己,想讓這張臉沒那麼紅,屏風外已經傳來茜草的聲音:“夫人您怎麼了,是不是嗆到水了。”清瑜差點被噎住,咳嗽一下才道:“無事,我洗好了,很快就出來。”

梳理好了心情,清瑜換上乾淨中衣走出去,茜草帶着人給清瑜穿衣衫,這樣被人服侍還有些不大習慣,清瑜手裡拿着梳子在梳頭,剛梳了幾下就聽到門外傳來陳樾的聲音:“大嫂你起來了嗎?”

這個時候,見陳樾一定很不好意思,清瑜剛準備說話陳樾已經跑進來,外面陽光燦爛,但再燦爛的陽光也比不上她臉上的笑。陳樾手裡拿着什麼東西,見清瑜還在梳妝,吐一下舌就笑了:“大嫂,爲何你和二嫂一晚起他們就不讓我來尋你們,說你們累了,可是大嫂你昨兒是回孃家,二嫂平日應酬也不多,爲什麼就累了呢?”

這話請瑜還真是無法解釋,只怕平縣君也解釋不出來,陳樾才問了又問。旁邊給清瑜梳頭的一個丫鬟笑了:“五姑娘,這話啊,等您尋到姑爺出了閣就知道了。”屋內服侍的人都笑了起來。

陳樾再是直爽,總是沒出閣的女兒家,聽了這話臉不由一紅,但很快想到自己來的目的,把手裡的東西遞到清瑜面前:“大嫂,這有張帖子,是鎮國公吳府娶媳婦,二大嫂我在家很悶,但一個人去不好,不如我們一起去。”

這話從誰嘴裡說出來也不如從陳樾嘴裡說出來稀奇,清瑜已經梳妝好,伸手拿過帖子:“你平日不是不愛出門應酬嗎?嫌悶的話,再過幾日我們去白馬寺進香好不好?白馬寺裡綠樹成蔭,還可以藉此消暑。”

平日裡陳樾一定要選去白馬寺,但今日的陳樾卻搖頭:“大嫂,白馬寺可以去,鎮國公府也可以去啊,再說雖然我不愛出門應酬,可是這該盡的禮數也要盡啊。”清瑜的眼不由瞪大些看着陳樾,左看右看想瞧瞧她今兒到底怎麼了?

還不等清瑜瞧出個究竟來,門外已經響起平縣君的聲音:“大嫂我還想和你說呢,怎麼樾妹妹今日竟轉了性,從昨日就問我有沒有應酬的帖子,等我尋出來給她,她挑揀着說這家也去,那家也要去。今兒一大早就說明兒要去鎮國公府,我們兩家素來都沒來往的,帖子不過是面上情,送份禮就好。”

陳樾面上不由自主地一紅,但很快就拉住進門的平縣君的胳膊撒嬌地道:“二嫂,常說禮多人不怪,我們既然已經送了禮了就人也去一下。”清瑜和平縣君對視一眼,平縣君已經皺眉:“說起來,鎮國公既然是娶兒媳,那去道賀的定年輕人居多,樾妹妹,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郎君,才變着法的想出門去與人相遇?”

這樣的話若之前的陳樾聽到了,只會皺下鼻子,說平縣君怎能這樣說她,那些空有架子沒有底蘊的公子哥,自己怎能看上眼,但今天的陳樾臉卻飛紅,有些強掙道:“二嫂你說什麼,我不過是想着禮多人不怪罷了。”

說着陳樾還瞧了清瑜一眼,爲何只有那個人,不覺得他空有架子呢?所謂芝蘭玉樹,是不是就是他這樣的?清瑜含笑聽平縣君說完才道:“弟妹,既然五妹妹想去,明兒我就帶她去,要真能看上這京城裡哪家的小郎君,到時讓人去探個口氣,若能成了也了了公公的一樁心事。”

平縣君視陳樾就和親生妹妹一樣,也希望陳樾能夠嫁在京裡,自己也多個走動的地方,方纔不過是打趣她,既聽到清瑜也同意,平縣君就起身:“大嫂你先用飯,樾妹妹,走吧,我們去給你挑一下明日要出門的首飾衣衫。”

陳樾歡喜地叫了一聲就要和平縣君走出去,走到一半才轉頭對清瑜道:“多謝大嫂了。”說完就歡喜地出去,清瑜瞧着她,覺得她似乎連背影都透着歡喜。到底陳樾這樣的改變是爲了誰呢?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茜草已經給清瑜盛了碗湯:“夫人,明日您和五姑娘出門的話,要穿那套衣衫呢?”清瑜喝了一口湯,說正經的,這算是清瑜頭一次出門應酬,想了想就道:“比平日穿的好一些就是,咱們是去賀喜的,又不是去和別人比穿什麼樣的。”

茜草嗯了一聲繼續服侍清瑜用飯,說起來,這每家的這種應酬,很多時候都是夫人縣君姑娘們爭奇鬥豔着意打扮的時候,像陳家這樣不愛去爭這種風頭的人家還真不多。

這樣就讓清瑜看到陳樾打扮的時候有些微微錯愕,陳樾打扮的可謂隆重,發上首飾雖不多,件件都耀人眼,身上着了鵝黃色外衫,上面繡滿蝴蝶,這樣嬌嫩的顏色配上那千姿百態的蝴蝶,越發襯的陳樾一張臉嬌俏生動。

嫩綠的留仙裙只在裙邊用銀線繡了雲朵,陳樾一走那雲就像動起來一樣,雲上蝴蝶,這樣的美景讓清瑜讚了一聲:“樾妹妹真是美極了。”陳樾也覺得自己這身打扮十分嬌美,在清瑜面前轉了一個圈,步搖的珠串隨之動了起來,配着她銀鈴樣的笑聲,清瑜挽起她的胳膊:“今日陪着你這仙女去赴宴,真不是什麼好主意。”

陳樾又笑起來,湊到清瑜耳邊:“可是在大哥眼裡,大嫂你纔是仙女下凡,就像二哥眼裡二嫂纔是仙女一樣。”這話說的甜到了清瑜心窩裡,她拉起陳樾的手:“但願我們樾妹妹也能尋到一個把她當仙女樣的男兒。”

清瑜這樣的話讓陳樾的笑更帶了歡喜,今日這樣去,一定能見到他吧?阿父常說,喜歡就要開口說,而不是磨磨蹭蹭瞻前顧後,這樣會耽誤很多事情。

陳樾的眼亮晶晶的,坐在車上一直掀開簾子往外瞧,希望能快些到鎮國公府,也願能在路上遇到那個人。

陳樾面上的期盼清瑜自然瞧在眼裡,十三四的少女,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也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竟得到陳樾的青睞?車停在鎮國公府面前,今日的鎮國公府人來人往,帖子遞進去,很快就有管家娘子來請她們先下車進府。

姑嫂二人隨着管家娘子進府,鎮國公夫人已在二門口迎接,瞧見清瑜就上前一步道:“那日是我長媳去賀喜,今日才得見夫人,夫人端莊貞靜,難怪會結了這麼一門好姻緣。”這樣的客氣話清瑜當然不會當真,要知道當日陳枚在這京裡求親,所求的人家可不少。

含笑還了幾句客氣話,陳樾也見過鎮國公夫人,鎮國公夫人自然也要贊她幾句,寒暄已畢就讓管家娘子帶她們往裡面坐席。一路穿樓過閣來到花廳,裡面已經坐了四五十人,都在那裡輕聲說笑。瞧見清瑜姑嫂進來,吳大奶奶已經上前迎候:“表妹你來了,方纔姑媽也到了,我還說你們母女怎麼沒有一起來呢?”

朋友

吳大奶奶笑容甜美說話親熱,清瑜微微蹙眉,纔想起這位大奶奶孃家姓林,正是林氏的親侄女。脣邊有禮貌笑容出現,清瑜行禮下去:“大奶奶安好,我生母姓楚,早已去世,況且也不是京城人士,這表妹一說,我不敢當。”

吳大奶奶的眉頭微微皺了下,清瑜站在那裡瞧着她,面上笑容一點沒變。吳大奶奶是個聰明人,怎麼會聽不出清瑜話裡的意思,微一皺眉就道:“可惜了。”清瑜的笑裡不覺帶上一絲嘲諷,但這絲嘲諷很快就消失不見:“吳大奶奶,我今日來此,是陳氏婦。”

吳大奶奶已後退一步:“是我着相了,陳夫人,陳五姑娘往裡面請。”她倆這說話不過一瞬,陳樾一臉乖巧地跟在清瑜身邊,吳大奶奶說出請她們往裡面去的話時,又讚了幾聲陳樾。這樣的讚揚陳樾在京這幾個月已經習慣,笑着回了她,應酬已畢姑嫂倆這才被讓到裡面坐下。

瞧見她們姑嫂坐下,那些說笑中的人停了下,眼都看向清瑜,清瑜毫不在意,只是打量着這屋內擺設。鎮國公府的花廳高大寬敞,當面牆上掛了一幅牡丹圖,左上題了一首詩,既沒人和清瑜先說話,清瑜就仔細看着那詩。

已有人開口笑道:“陳夫人也喜詩畫?吳府這副牡丹圖,題詩的乃當代大儒褚楠,畫畫的乃與他齊名的才子鍾修,非一般人怎能求得這樣詩畫?”難怪這畫栩栩如生都算末等,乍一看竟似能從畫上摘下一樣。這兩人的名字就連閨中女子聽見都如聽到雷聲……

清瑜微微一笑,對說話的人道:“我雖不善詩畫,可畫的好壞還是能分出來。”說話時候往說話人面上一瞧不由訝異地哦了一聲,面前婦人有些眼熟,可是在這京裡清瑜見過的人並不多,這婦人究竟是誰?

婦人已經笑了:“我孃家姓徐,昔日曾在宋宅和夫人有過一面之緣。”原來是那位徐姑娘,當日她看起來比自己大個兩三歲,比自己先出嫁也屬常情。這滿屋子的人瞧自己的眼都有些異樣,難得這位昔日的徐姑娘看起來眼裡竟無半點異樣,清瑜哦了一聲就道:“還沒恭喜過徐姊姊,不知姊姊歸於何家?似姊姊這般才貌品格,必是極出色的人才能配上。”

徐姑娘用袖子掩住口笑了:“還真是巧,我夫家姓何,夫君排行第四,現在人都喚我何四娘子。”當今皇后也是姓何,這樣看來徐姑娘是嫁入後族,見她面上神色,日子定過的十分好。

已經有少女笑聲傳來:“徐姊姊,好些日子都沒見你,怎麼我進來你都沒瞧見,和這位姊姊在說什麼?”來者是周姑娘,她和徐姑娘看來更是十分熟稔,一過來就擠着徐姑娘坐下,口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徐姑娘輕輕拍一下週姑娘的手:“還有兩月就出閣了,還是這樣嘰嘰喳喳說東說西,等嫁過去,怎麼做人家媳婦?”周姑娘眼珠一轉就抱着徐姑娘的胳膊:“徐姊姊,愛說愛笑有什麼不好了?老萊子斑衣戲親,還沾了個戲字呢,難道在公婆面前都不說話只知道立規矩纔是好的?”

徐姑娘低頭一笑,周姑娘已經繼續嚷開了:“姊姊,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嗎?”陳樾在旁忍不住笑了,來京城這麼幾個月,竟頭一次遇到像周姑娘這樣的。徐姑娘聽了這笑聲,輕輕拍一下週姑娘:“周妹妹你瞧,陳家妹妹都笑你了。”

周姑娘的眼轉向陳樾,眼裡有幾分好奇,陳樾見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再裝端莊已經裝不下去,笑着對周姑娘道:“這位姊姊活潑大方,我十分喜歡呢。”清瑜也笑了:“小姑在家時候也是愛說愛笑的,只是出門難免有些拘束,現在看着周姑娘是這樣的,她心有慼慼焉,怎會不高興呢?”

周姑娘一雙眼眨啊眨,仔仔細細瞧着陳樾,陳樾的眼鼻總是有些不大一樣,別人這樣瞧自己,總是讓陳樾感到有些敵意,但周姑娘這樣瞧自己,陳樾卻覺得十分歡喜,也帶笑瞧向她。

徐姑娘用手扶一下額:“你們兩個既然一見如故,這開席還早,何不去花園裡逛逛?”這話陳樾愛聽,已經起身拉住周姑娘的手:“姊姊,那我們就去花園裡?”說完才瞧見清瑜揶揄的眼神,陳樾吐一下舌和已經站起身的周姑娘雙雙走出去。

徐姑娘見她們倆手牽手走出去,話裡不由有些感慨:“成親前的女子都是無憂無慮的,等嫁了人,這樣的無憂無慮就難見了。”清瑜微微一笑,徐姑娘說完就瞧着清瑜:“那日在宋宅見面時候,還當妹妹冷清孤傲之人,誰知今日又見,妹妹竟是這等可親,真是人不可只以初見斷言。”

清瑜笑了:“那日和今時,處境不盡相同,況且當日姊姊在我瞧來無比高貴,自然只能以冷清待人。”徐姑娘又用袖掩住口笑了一聲:“阿妹好一張巧嘴,既讚了我又沒貶了自己。”兩人說了這一會兒話,已經廝熟起來,坐在一起親熱說起話。

瞧着兩人在那親熱說話,林夫人對氏冷笑道:“瞧瞧她那個樣子,真以爲攀上高枝了?小姑,我就說你心腸太軟,這樣的人哪能給什麼好臉色,你啊,就是怕妹夫着惱,也不想想,妹夫原先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又是什麼人?還不是全靠我們林家,真要做什麼,他敢……”

林氏嘆了一聲,接着就道:“不是怕他着惱,總是傷陰德的事,況且陳家這種也算不上什麼上好的親事。再說那人素有克妻之名,我只但願這個名聲絕不是外面虛傳。”說這話時林氏面上已經露出笑容,就當說着一件最稀鬆平常的事一樣。

傷陰德?林夫人心裡暗笑一聲,但很快就道:“你說的也是,橫豎兩個外甥都要對親,等陳家一回了涼州,山高路遠的,誰還會提起她?”林夫人說話時候林氏已經站起身行禮笑道:“周夫人您也來了,怎麼不見七侄女?”

周夫人回了一禮才道:“縣君你是知道的,我家那個七丫頭,調皮成什麼樣子,方纔在路上我就叮囑她,到了這裡定要安靜守禮,可才一進來,她就說瞧見何四娘子要過去打招呼,我就眼錯不見也不曉得她去哪裡了?這孩子,還有兩個月就嫁了,到婆家還這樣,豈不丟我們周家的臉?”

周夫人話裡的埋怨帶着濃濃的體貼,林夫人笑了:“雖說女兒家以貞靜爲要,但活潑些也討人喜歡,況且貴親家秦夫人歷來都有寬厚仁德之名,見了七侄女這樣的,只會喜歡的,那會丟臉呢?”

讚自己兒女,是個做孃的都喜歡聽,周夫人再是端莊,脣邊也有濃濃笑意。林氏已經請周夫人坐下,這門親事到底還沒完全談成,要是對方反悔也不好說的。林氏面上帶着笑意心裡卻有些焦急,想再開口遠遠挑明時候周夫人已經笑了:“說起來,下個月初九是個好日子,想請人去貴宅一訪,還不知到時林縣君你有沒有空呢?”

這樣說話就是應了,林氏面上露出歡喜笑容:“寒家簡陋,到時定掃徑相侯。”林夫人是知道周家長子要挑媳婦的,這麼多年在京城裡也是挑的眼花,現在花落到自家外甥這裡,林夫人也十分歡喜。

剛要說幾句恭喜的話,周姑娘已經走到周夫人面前,當着這麼多長輩,周姑娘十分端莊有禮地走上前行禮,周夫人見她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拿着帕子給她擦着額頭:“你啊,難道不曉得跑慢些?”

周姑娘這才啊了一聲:“我還忘了呢,陳家妹妹的鞋子掉到水裡了,她懊惱的不得了,我回來找陳家嫂嫂要拿鞋去換呢。”周夫人忍不住嗔女兒一聲:“既是這樣事你就先去尋陳夫人,還有,叫個丫鬟回來就可以了,還要你急急跑來。”

周姑娘吐一下舌:“娘,女兒一着急就忘了,再說方纔好像看見有男子過去,怕丫鬟跑不快所以我就回來了。再說看見娘在這,怎能不過來行禮?”說着周姑娘就跑去尋清瑜了。

有男子過去?林氏的眼不由一凜,宋昂素來愛好花木,若是此時走過去撞見陳樾,她鞋子掉進水裡腳肯定光着。這男子見了少女的赤足,雖是無意撞上,也會被人搬弄是非,到時只怕就要被陳家賴上,自己兒子怎能娶一個胡姬之女?

一想到此林氏哪能坐得住,卻又不好說出口,瞧見清瑜已經走出去,想是去花園那邊瞧陳樾去了,林氏的眼一直沒有離開,但願清瑜在宋昂前面到。

清瑜腳步匆匆趕到陳樾在的水邊,今日人來人往,男客也多,若被人瞧見陳樾的赤足,那才叫做個不好收拾。陳樾是在一棵大柳樹後面,清瑜趕到的時候瞧見陳樾的丫鬟站在那裡,清瑜見沒有旁人,心裡鬆了口氣,走過去對丫鬟道:“五姑娘在哪裡?”

丫鬟指着陳樾在的地方:“夫人,五姑娘在那邊呢。”清瑜把鞋子遞給丫鬟,自己走過去見陳樾坐在柳樹邊的一個石頭上,眼裡似乎有淚。

心事

雖說認識陳樾才十來天,可清瑜知道陳樾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況且又深得寵愛,從來只會笑嘻嘻的,哪裡會有淚呢?再細一看清瑜更奇怪,陳樾不但眼裡有淚,面上神情也不高興,手裡拿着柳枝在那無精打采地打着水。

清瑜沒有先過去,而是悄聲問道:“五姑娘方纔可有碰見什麼人?”丫鬟皺一下眉:“這園裡人來人往,奴婢擔心姑娘被人瞧見,緊緊守在此處,方纔倒是有幾位公子走過去,但他們見這邊有奴婢守着,並沒過來而是遠遠就走了。”

既沒瞧見什麼人,那陳樾又怎如此無精打采?清瑜走上一步,陳樾已經擡頭,看見清瑜過來用手擦一下眼打算站起來:“大嫂你來了,再不來我這腳都要凍住了。”五月的天已經炎熱,脫了鞋在水裡只覺涼快,腳哪會被凍住呢?這不過是陳樾的託詞罷了。

清瑜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先穿好鞋再起來吧,怎麼就把鞋給弄溼了?”丫鬟在旁邊插嘴:“不光是鞋,五姑娘的襪子都溼了,還不是說看見那裡有朵荷花開的正好,五姑娘就想從那些石頭上跳過去摘,剛走了兩步就整個腳都進了水。”

嘴裡說着,丫鬟已經一膝跪於地上,把陳樾那隻沒穿襪子的腳小心放在膝上。陳樾的足潔白纖細,放在丫鬟膝上就跟沒有骨頭一樣。清瑜看着丫鬟用帕子擦乾淨陳樾的腳,搖頭道:“五妹妹你淘氣了些,這總不是在自己家裡。”

陳樾沒有像平日一樣接話,只是用柳枝沒情沒緒地打着水面,清瑜蹲下看着陳樾的眼:“怎麼了,五妹妹,有話就說啊,你不是最不喜歡旁人說話只說一點點要猜嗎?”陳樾眼裡的淚一下就被清瑜說出來了,丫鬟見狀忙道:“夫人,五姑娘的鞋已經穿好,奴婢就在旁邊侯着。”

清瑜給陳樾擦着眼淚:“誰給你委屈受了?等回去我告訴你哥哥,讓你哥哥上他們家給你說理去。”話裡的縱容讓陳樾笑了笑,但那淚頓時又出來了:“大嫂,不是誰給我委屈受,我就想問問大嫂,我這樣的舉動是不是非常不知禮,還是不懂廉恥?”這話說的奇怪,清瑜皺眉:“你又沒做什麼,哪裡就不知禮和不懂廉恥了?”

陳樾的眼裡有一絲心虛閃過,很快瞧一下週圍纔對清瑜道:“嫂嫂,方纔我鞋襪溼了,脫了鞋坐在這邊,方纔那幾位公子走過的時候,阿雲只看見他們,可沒看見還有一位公子從這邊過來了,他瞧見我坐在這裡就要後退,可我叫住他,問了他一句話,他就很不高興地說女子怎能說這樣的話,這樣不但是不知禮,更是不懂廉恥。可阿父說過,喜歡了就要告訴別人,不然別人怎麼會知道呢?”

說着陳樾靠向清瑜:“嫂嫂,到底是阿父說的對呢,還是宋公子說的對?”宋公子?宋昂?今日林氏定帶他們姊弟赴宴了,清瑜沒有料到只見了一面陳樾就對宋昂有了情意。不過仔細想想,宋昂年少英俊,又是太子伴讀,自有一種風度翩翩,陳樾雖不喜這京裡的紈絝子,但宋昂打一看過去並不是那種只有皮相的紈絝子。

十三歲的少女又是情竇初開時候,能看上他也很平常。清瑜摸一下陳樾的頭:“樾妹妹,公公說的對,但宋昂說的也對。公公從一個兵卒能有今日之地位,自不是一般人能比,況且我素來聽說公公豪氣干雲,他喜歡定會衝口說出。可是樾妹妹你終究是女孩子,現在又在京城,京城的各家千金,都以嫺雅貞靜爲要,喜歡一個男子也不能開口,而是用別的法子讓人注意自己。久了這京城裡的男子自然也覺得這纔是女子所做的事情,你乍然開口對宋昂說喜歡他,不嚇到他纔怪呢。”

清瑜最後一句已帶了笑意,陳樾不由咬一下脣,眼神又變的亮晶晶的:“那麼嫂嫂,他會不會喜歡我呢?”清瑜看着陳樾那閃亮的眼眸,雖然說出的話會傷了她但還要說:“樾妹妹,我方纔說這裡是京城,他喜歡的,見過的女子自然是那些嫺雅貞靜的,你天性就不是這樣的女子,何必又爲了他而變成這樣的女子呢?況且我們很快就要回涼州,回了涼州公公還會給你尋合適的人家,這顆少女心,就放下吧。”

陳樾此時比方纔還要傷心難過,趴在清瑜肩頭什麼都沒說。清瑜摸着她的頭髮,感覺到她的悲傷,十三歲的孩子,應該感受到這些了,而不是像自己當年一樣。過了會兒陳樾才擡頭瞧着清瑜:“嫂嫂,真的嗎?”

陳樾話裡的悲傷清瑜聽的很明白,清瑜輕輕拍一下她的頭:“樾妹妹,大嫂不願意騙你,你才十三歲,還能遇到很多好男子。”陳樾低頭不說話,宋昂他也是好男子,可是林氏既抱了尚主的心,又怎會同意另娶,這話到了清瑜嘴邊又沒說出來,只是把陳樾抱緊一些,嫁人嫁人,嫁的可不光是這個人啊。

有冰冷的水滴掉到清瑜手臂上,那是陳樾在哭,阿雲已經走過來:“夫人,算着時辰差不多該開席了,還請夫人和五姑娘入席吧,不然時候久了,總是對主人家不敬。”這丫頭說話非常伶俐周全,陳樾的丫鬟都是從涼州帶來的,想必是琴姨親自挑的,能教出這樣的丫鬟,看來那位琴姨也是周全人。

清瑜察覺出自己腦中的念頭,脣邊不由露出自嘲笑容,還沒到涼州呢就操心起這些來,如好相處就好好相處,若不好相處,橫豎她們也就是公公的寵妾,面上禮數過的去就是,誰也不會逼自己以正經婆婆的禮數相待。

輕咳一聲把腦中念頭趕出,清瑜拿起帕子蘸了水給陳樾擦去淚痕:“我們走吧,總是來赴宴的,哪能只在別人家花園裡呢?”清水碰上陳樾的臉,陳樾似乎也清醒了些,任由清瑜給自己擦去淚痕跟着清瑜起身。

走到半路時陳樾突然叫住清瑜:“嫂嫂,你爲何說他不會看上我這樣的女子?”清瑜停下腳步,陽光之下陳樾發上的珍珠依舊閃着耀眼的光,可整個人已不像今早來吳家時候那樣容光煥發了。清瑜拉住陳樾的手:“樾妹妹,我很喜歡你,可正因爲我很喜歡你,所以我知道,宋昂對你並不是什麼良配。他是父親的長子,從小被期許遠大,林氏對他費盡心血,只盼着他的成就遠超過父親。”

陳樾的眼裡漸漸又有了淚,很快就轉頭過去,清瑜沒有打擾她,等陳樾轉回頭的時候眼裡的淚水已不見了:“我還知道,雖然我是阿父的女兒,可我的生母是胡姬,在涼州雖然沒人敢說什麼,但在這裡我已聽到無數議論了。”原來陳樾並不像外表上的那樣不知世事,清瑜握住她的手:“她們愛說就由她們說去,能說掉你一根頭髮嗎?樾妹妹你要記住,你是公公的愛女,你兩個哥哥都十分疼愛你,炎兒也好,溪兒也罷,對你這個小姑姑也十分依戀。我和你二嫂也不是什麼難相處的,對你都像對妹妹一樣,那些外面人的議論由她們去。”

陳樾面上有笑容浮現,伸出四根手指道:“不是兩個,是四個哥哥,嫂嫂你不知道嗎?除了大哥二哥,還有杜家哥哥,他是阿父的義子,我還有個小哥,今年才十五,喜歡讀書不喜歡練武,阿父常常爲這件事頭疼呢。”

陳家的事情清瑜知道的除了那些傳言就是聽陳枚和平縣君講的那些,但陳枚一個男人總是不愛多說這些,平縣君平日又忙,清瑜嫁進來這些日子還是頭一次知道陳樾還另外有個哥哥。於是清瑜點一點頭:“說的是,還有兩個姊姊呢,她們雖然出嫁了,可我聽說一直都很掛念你。”

這樣的話讓陳樾眼裡又有神采出現:“嗯,嫂嫂你說的對,天下還有那麼多好男子呢,我定會尋到一個不在乎我愛說愛笑的,而是很喜歡我這樣愛說愛笑的男子。”一定會的,清瑜也露出笑容,姑嫂倆說笑着往宴席那邊走。

瞧見她們姑嫂進來,在那忙碌的主人家迎了上來:“你們姑嫂兩個可真是說不完的親熱話,來我家做客還要先去花園裡說一會兒話纔來。”陳樾被打趣只是笑一笑,清瑜順嘴說兩句,也就各自入席。

酒席之上也就各自說些閒話,這些人大都不認得,況且也不是人人都似杜姑娘一樣和善,清瑜只帶着笑偶爾說兩句。聽席上人說的那些閒話,剛飲了兩杯就聽到有人抱怨地道:“去年收成不好,連帶我今年的用項都減了許多,今年收成再不好只怕明年就要吃西北風了。”

清瑜循聲望去,見抱怨的是個穿着富麗的少婦,她旁邊坐着的婦人已經拍着那少婦的肩頭:“就算收成再不好,你的用項也不會減少的,只是你心疼你夫婿捨不得花錢罷了。”這話那少婦愛聽,抿住嘴笑了。

坐在清瑜身邊的婦人皺眉道:“聽說近來連年大旱,這一旱起來,別說收成只怕還會多些流民。”先頭說話的少婦嘴微微抿住:“別的倒罷了,這流民一多,只怕各樣東西又要漲起來了。朝廷不是撥了賑災錢糧了,他們不安分守己待在家鄉,還四處散開做什麼?”

這個話頭一挑起,很快就有人開始跟着數落那些流民的可惡,清瑜並沒和她們一起議論,眉開始皺起,這天一大旱,不知道家鄉有沒有被波及,舅舅他們又會怎樣?

這場議論很快就轉而開始說起吳家這門親事來,再大的災情沒落到這些貴婦人身上,又怎比得上平日交往的人家娶了什麼樣的媳婦來的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內宅婦人的眼光和男人的眼光不一樣的。清瑜真是個好嫂嫂。

離開

應酬已畢各自歸家,周姑娘臨分別的時候拉着陳樾的手,叮囑她要來自家玩耍,周夫人站在一邊面帶微笑看着女兒在那說話,看向陳樾的眼光也很慈愛。果然是朝中第一世家的當家主母,和她比起來,林氏還欠了些火候,清瑜在旁等着陳樾,心裡暗下判斷。

周姑娘和陳樾兩人嘰嘰喳喳說了許久,纔有一個丫鬟走上前對周姑娘道:“七姑娘,陳夫人已在那裡等了許久,七姑娘也該放陳姑娘回家去,要有什麼話,等過幾日請了陳姑娘到我們家裡好好說說。”這丫鬟口齒靈便,周姑娘已經笑了:“果然是我想的不周到,陳妹妹,你就先回去,等明兒我讓人拿了帖子去請你。”

陳樾笑着應了,這才各自又行禮離開,陳樾扶着阿雲的手離去,周姑娘回頭瞧一眼自己的娘,上前抓住她的手就開始起膩:“娘,像陳家妹妹這樣的人還真難得,明兒我就下帖子請陳妹妹來家裡做客,正巧池裡的荷花也開了。”周夫人把女兒微有些亂的額發理一理:“要請人來家裡做客,你總要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眼瞅着還有兩個多月就到婚期了,你的那些繡活可只做了一點點。就算有丫鬟幫着你做,難道出嫁了還要一針不動嗎?”

周姑娘被娘說的臉微微一紅,伸一下舌頭不說話,周家的馬車已經備好,周夫人攜着女兒和主人家告別出門,回頭見女兒又這樣,點一下她的額頭:“你啊,就是被我寵壞了,這幾個月你就收收心吧,真要請你就請何家四娘子她們,讓她們教教你怎麼做人家的媳婦。”

這番話說出來,只讓周姑娘自己覺得十分慚愧,不言不語跟在娘後面上車,心裡已經在想着,該要給陳樾一個信,說一下自己最近忙碌請不了她去家裡做客。

清瑜兩人到家不久就有周府的人送來周姑娘的信,信上十分抱歉地說最近忙碌,請她來家做客之事只有再過些時。陳樾看了信,寫了回信給周姑娘,心裡還是有些可惜,難得在京裡見到一個這麼爽利的姊姊,可惜不能多盤桓些時。

清瑜和平縣君是知道周家爲何不讓周姑娘和陳樾多接觸的,看見陳樾的失望也只有以周姑娘快要出嫁十分忙碌來安慰。倒是陳枚有些生氣,京城中的這些世家高門,對軍伍出身的人本來就有牴觸,更何況是陳家這樣從最底層兵卒做到大位的人家?陳枚數次求親都被拒就已經很好說明了這一點。

不過對着清瑜,陳枚也沒把心裡話說出,只是皺眉道:“雖說阿父想把樾妹妹嫁在京城,可是京城裡能配得上樾妹妹的人家規矩又重,低一些的人家又怕家教不好,倒不如還是回涼州去在軍裡給樾妹妹尋門親事。”

清瑜微微一笑:“這事我們做哥哥嫂嫂的不好十分拿主意,還是等回到涼州和公公商量吧。”回涼州,陳枚的眉鬆開,身子往牀上一靠,手卻不肯鬆開握住清瑜的手:“是啊,回涼州多好,雖說京中繁華,可是這迎來送往說些言不由衷的應酬話,別說樾妹妹受不住,日子久了連我都不習慣,回涼州多自在。”

清瑜身子微微傾下,面上有笑容,點一下丈夫的下巴:“你還說你在這裡不自在,那二叔呢?他在這裡可住了有十來年了。”說到這個,陳枚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來,自己弟弟在京中常住,雖掛了個武威將軍的名頭,實際卻和質子差不多。畢竟涼州是重鎮,皇帝也要安心。

這些陳枚不願和清瑜說,做妻子的哪能爲這些事操心?清瑜靠到丈夫胸前,喃喃地道:“聽說已經連年大旱,我還不曉得舅舅他們在家鄉如何呢?楚家不過數畝薄田,只夠勉強餬口的。”

原來不知道還能當做他們過的好,但現在連年的旱情已經讓在京中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們都擔心收成不好,那鄉下的情況就更糟糕了。聽出清瑜話裡的擔憂,陳枚拍拍妻子的背:“等明兒我派人去給你送封信,外甥女出嫁,他們也該知道纔是。”

清瑜擡頭嗯了一聲,看着丈夫那帶有青色胡茬的下巴,心裡有種從沒有過的安定。陳枚握住妻子的手越來越緊,夜色漸濃,該是歇息的時候了。

清瑜的家鄉離京城不遠,不過五六天來人就回來了,說雖然旱情沒有到清瑜家鄉那裡,但楚家弟兄在清瑜離開後不久就和宋家這邊起了衝突,最後也不知是怎麼吵的,楚大舅的妻子回了孃家,楚家弟兄變賣了產業離開家鄉沒有音訊。

清瑜生怕自己聽錯了,仔細問了幾遍,來人都說沒有錯,楚家弟兄已經離開家鄉,還去尋了楚大舅的妻子,但她已改嫁,提起楚家就滿腔恨意。說爹孃誤她終身,還說楚家的人都是沒福氣的,楚氏好容易嫁個貴人也守不住,楚家兩弟兄也一樣是窮命,和宋家這樣的人家非要講個是非曲直,到最後連家裡的薄產都守不住,這樣的人就該死在外面,狗都不吃。

當然那些咒人的話來人並不敢複述給清瑜聽,只略略提了下楚家弟兄的情形,還說楚家弟兄不光是和宋家起了衝突,自己族內都存身不住才離開家鄉的。

能讓兩個舅舅和宋家起衝突的,除了自己就再沒別的原因了,清瑜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這世上,自己血親裡面,除了宋淵之外,總算還有兩個舅舅能把自己放在心上。只是天地那麼大,兩個舅舅又沒有音訊回來,怎麼去尋他們?

到此時清瑜也只有把心事擱下,和陳枚說過緣由,陳枚嘆息一會兒就答應盡力尋找。得到丈夫這樣允諾,這尋人一事一時也急不來,倒是離開京城日子定了。

原本陳節度使不同意陳樾回涼州,但在陳枚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回去後,陳節度使也就答應陳樾隨他們回去。陳樾知道自己得以離開京城,就如放出籠子的小鳥一樣歡喜,連日帶着清瑜去街上買東西,恨不得把半個京城商鋪裡的東西都帶回涼州。

看見陳樾買回來的東西,平縣君用手拍着額頭:“我原以爲我置辦的東西就夠多了,怎麼也想不到樾妹妹你這一買起來竟是我的十來倍。”陳樾手裡正拿着一盒精緻的泥人,聽見平縣君這話回眸一笑:“二嫂,你是成日在京城的,自然不覺得東西多,我難得來一次,自然要多多置辦,瞧,這泥人才賣五錢銀子一盒,可在涼州要五兩銀子都不止,買的越多就越省。”

平縣君往她手裡瞧了眼就道:“這泥人是精緻,但也不是京城產的,是從江南來的,江南本地,這泥人連二十個錢都沒到。你要真愛買,倒不如給你尋個江南的女婿,到時省的更多。”清瑜一口茶都噴出來:“二弟妹,你只是瞧她搬回來這麼多,我還跟着她走呢,要去買東西馬車是不能坐的,買的又多,那些商戶還當樾妹妹是來置嫁妝的,連問府上在哪裡,好讓人帶了東西來讓我們細細挑。”

聽到讓自己尋女婿的話,陳樾的眼微微黯了黯,但很快就撅起嘴嗔道:“原本只有二嫂取笑我,怎麼現在大嫂你也取笑我了,再說這些東西自然是自己去挑纔好挑,他們送上門來,雖然方便了,但東西帶的總不多。”

說着陳樾從包袱裡拿出一個竹根摳的風爐來:“瞧,這些東西那些鋪子裡就沒有,還是我去攤上尋來的。”平縣君從她手裡接過:“是不錯,可你平日也不用這些東西,打算帶去送給誰?”

陳樾繼續在包袱裡面翻着東西,頭也不擡地道:“送給周姊姊啊,她很快就要出嫁了,這個擺在她新房裡多好。”平縣君哦了一聲就把風爐放下,陳樾已經拿出另一樣東西來:“二嫂,我也沒忘了你,你可別只顧着吃周姊姊的醋,瞧,這是我買給你的,這木盒用來裝首飾和胭脂水粉什麼的,是不是比胭脂鋪裡自己帶的好看?”

平縣君從陳樾手上拿過那木盒,木盒分成兩層,上下都有空格,竟是個小首飾匣子,木頭雖算不上什麼非常好的木頭,但做工細緻,上面的圖案也古樸。平縣君仔細瞧了瞧,點一下陳樾的額頭:“算你有良心還記得我。”陳樾雙手抱住平縣君的肩膀:“二嫂對我那麼好,我也要對你好,這才叫投桃報李。”

平縣君捏一下她的臉,滿屋子的人都笑了,這樣的輕鬆愜意才能稱得上是家。

擇了七月初八的日子出發,臨行前也要別一下各家,此時周家已正式去宋家下聘,定了清露爲媳,周家長子既和陳枚做了連襟,自然也要來送別陳枚。

周家長子來那日也帶了周姑娘一起,周姑娘自然是來找陳樾的,兩人聚在一起說了半日的話,陳樾又把風爐送給周姑娘,周姑娘接了也給了回禮,一方自己繡的帕子。雖說繡的不大出色,但這份情誼難得。

宮中又賜下賞賜,陳枚進宮謝過,日子也就到了,清瑜坐上車沿着來時的路離開京城,當走出京城城門的時候,清瑜回頭望了一眼,這繁華富麗的京城在別人眼裡無比吸引,但在自己心裡,這樣的地方不過是虛與委蛇的名利場。

瞧着車隊前面的丈夫,清瑜脣邊露出喜悅笑容,涼州雖在京中貴婦人眼裡是無比荒涼之地,但有丈夫在那裡,那裡就是自己的家。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離開京城了,原本打算入V前寫到離京的,但是陳樾姑娘這裡耽擱了下,於是就到這才離開。

路上

茜草搖一搖水囊,皺眉道:“夫人,這水都快沒有了,離下一個驛站還有三十來裡呢,您可不能再把水給別人了。”清瑜並沒接她的話,只是看着車外,七月的天,原本該是稻穀漸黃綠樹如蔭的時候,可這種景象只有在京城附近見到過,離京城越遠,田地裡的水就越來越少,四周樹木也開始發黃。

現在離開京城已經二十來日,田地裡更加不能看,空蕩蕩一片,那地已經幹出口子,偶爾能看見有田裡有禾苗,但早已成爲乾草,兩邊的樹木能活着的葉子樹皮都被剝取一空,大多都已倒地。路上能遇到的大都是成羣結隊的饑民,多是男子少見婦人,孩童更是少見的。

當遇到這支車隊的時候,饑民們都眼光熱烈地看着這支車隊,若不是隨行士兵兵甲鮮明,告訴他們這支車隊不好惹,只怕早撲上來討吃的了。

路上打尖時候還是能遇到有膽大的人上前來討吃的,要水喝,陳樾也好,清瑜也罷,包括下面的士兵都儘量把手裡的吃的和水給他們。但吃的還好,這水都是每日在驛站離開時候限定有數的,越到後面水就越少,況且又是杯水車薪,能救的了這個,救不了那個。

茜草說完從水囊裡小心倒出半杯:“夫人,這水就只剩下這麼一杯,你趕緊潤潤吧,聽說再過幾日就能過了旱區,到那時就不用再看這些黃土了。”說話時候能看到車又超過一羣饑民,茜草嘆了一聲,這些饑民的行進方向和這支車隊是一樣的,只是他們用腳走,又沒有吃的喝的,也不知道到了地方還能活着多少。

水有些苦澀,自從進入旱區以來,這水就變的越來越苦,有時甚至能夠看到水裡有小紅蟲子,這是窖了不知多少日子的雨水。在這種時候能得到這麼一杯水已經極好,誰還會去挑剔這水不夠清甜甘美。

清瑜默默喝完這杯水,把簾子放下,救不了人而時時看着外面的人在那裡垂死掙扎,真是一種折磨。車隊突然停下,茜草掀起簾子,想瞧瞧究竟是怎麼了?已有人跑到這邊對茜草道:“姑娘請和夫人說一聲,前面有個婦人要生產,將軍請夫人過去。”

婦人要生產?在這種時候能夠遇到的婦人都是出外逃荒的,見到這種車隊也不敢攔,誰還會大膽攔下呢?清瑜雖心裡遲疑,還是下了車走到前面,陳枚已經下馬,在他腳邊跪着一個十一二歲哭個不停的少女:“將軍,求您救救我家主人,奴婢就算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路邊有呻吟聲傳來,順着聲音能看到路邊一團灰撲撲分不清是人還是泥土的東西,偶爾這東西翻滾一下,再加上呻吟聲,讓人知道這是人。

清瑜把哭個不停的少女拉起來:“你先別哭,你家主人究竟怎麼了?”少女站起來還是抽抽噎噎的:“我,我家主人快生孩子了,從昨天疼到現在只看見流血生不下來,我也是急得沒了法子。”

生孩子,難怪陳枚會讓自己過來,這裡又沒醫生,陳樾是個沒出閣的姑娘,自己雖然沒生過孩子總還是個已婚婦人。想到生孩子,清瑜不由瞟一眼陳枚,隨即就對少女道:“我先過去瞧瞧,只是我也……”

這少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拉住清瑜,幾乎是把她扯到了婦人面前。到跟前才見那婦人一張臉已經黃中帶白,肚子並不見很大,但雙腿之間已經鮮血淋漓。

少女已經撲上去拉住婦人的手:“娘子,遇到好心人了,您一定會平安生下公子的。”婦人勉強擡頭看一眼清瑜,努力想笑一下但肚子又疼起來,哎呀大叫一聲,清瑜只看見那血又從腿間流出。

少女呆了下就用去晃婦人:“娘子,您會沒事的。”在這樣路邊,血腥味混着土味,幾乎能把人嗆暈,清瑜使勁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蹲下看着那婦人,用手探一下她的鼻息,氣只有微微的一口。

茜草拿着水囊下來,清瑜接過把水囊湊到婦人脣邊,婦人下意識地喝了一口,瞧着她已無力掙扎,清瑜摸一把不知什麼時候流出的淚,在婦人耳邊輕聲道:“你既拼命也要生下孩子來,就留着一口氣把這孩子平安生出。”婦人聽明白了,睜大眼看向清瑜,接着就微微點頭。

少女在旁聽見,放聲大哭起來,清瑜推一下她:“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抱住你們家娘子,讓她再使一把勁。”少女含淚跪到地上,伸手抱住婦人的腰,婦人靠在少女懷中,一張臉此時越發蒼白,清瑜蹲在她腿間,努力回想小時候淘氣貪玩偷偷去看人家給母豬怎麼接生的。

好像要先按肚子,清瑜的手剛碰上她的肚子,婦人就尖叫起來。這聲尖叫聲太高,讓在那邊等候的陳枚他們都齊齊矚目。清瑜額上的汗已經滴落下來,她輕聲對婦人道:“娘子,你要生下這個孩子,就把力氣都用在這上面,不要去想疼痛。”婦人又點頭,緊緊用牙咬住脣,那脣本就乾裂,這樣一咬血就滲出來。

少女已經無聲哭泣,把整個手伸進婦人嘴裡,婦人此時已辨不出什麼,一心只想着肚裡的孩子,一口就咬在少女手上,少女緊緊咬住牙,並沒把手縮回來。

她們主僕如此,清瑜膽子更大一些,使勁往婦人肚子上按去,婦人覺得肚中傳來疼痛,但也覺得有什麼東西開始往下墜,努力吸氣讓那東西快些墜下。茜草緊張地看着婦人,突然瞧見她雙腿之間似乎有黑色東西閃現,忙道:“快了,快了。”

清瑜根本就聽不清茜草在說什麼,既然按肚子有效,手上力氣又大一些,繼腦袋之後,肩膀也露出來,當上半個身子全都露出,感覺到環境改變的嬰兒閉着眼睛哭起來。哭聲雖然很小,但這孩子總算生下來了。

聽到孩子的哭聲,婦人忘了身上的疼痛,脣邊露出虛弱的笑,茜草已經拿着一塊布把孩子接起來,從水囊裡倒了點水給他擦了下,驚喜地道:“夫人,是個男孩子。”少女也覺得整個人都軟了,把婦人放下躺平,上前接過茜草手中的孩子遞到婦人身邊:“娘子,是個小公子,您生了個小公子。”

婦人瞧着孩子,這個自己拼了命生出的孩子,見清瑜主僕站起身,電光火石之間,婦人心裡已經有了決定,她伸手拉住清瑜的裙子,聲音虛弱地道:“夫人,此時我已自身難保,更何況是這幼兒,求夫人把這孩子帶走,只要給他一條命,由夫人怎麼處置。”

少女驚叫起來:“娘子。”婦人說了這幾句已經喘息不止,眼只瞧着清瑜,她們主僕不過兩人,瞧這婦人身子虛弱只怕也沒奶水,這孩子真在她們手裡只怕活不得幾日。

陳樾已經從車裡跑下來,方纔陳枚怕她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不許她下車,但現在孩子已經降生她下車陳枚也沒阻止。陳樾一眼看見少女手中抱着的孩子,伸手點一下這孩子:“怎麼剛出生的孩子都這麼小、這麼紅嗎?”

婦人的眼已經很模糊,但能看出陳樾是個活潑俏麗的女子。幾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的,婦人想起往事脣邊有無奈笑容,這才短短數年就一切都已滄桑變化。婦人的眼又轉向清瑜:“夫人,求求您,您既把他帶到這世上,和他也有緣。”

陳樾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扯一下清瑜的袖子悄聲道:“大嫂,這位娘子既這樣說,就帶上吧,不然她們母子留在這隻怕也沒命。”婦人覺得心中石頭落地,搖頭道:“夫人,只求您帶上孩子。”說着婦人微微思索一下:“阿軒你隨這位夫人去,照顧好小公子,有機會去尋父親,告訴父親我並沒給他丟人。”

阿軒痛哭起來:“不,娘子,我要陪着你,要死我們一起死。”茜草忍不住哭了,清瑜彎腰看着那個孩子,輕聲道:“我就帶走他吧,你是他的娘,給他取個名字吧。”婦人望一眼孩子,虛弱地道:“君子喻於義,又蒙夫人拯救,就叫他阿義吧。”

說着婦人閉上眼不多看一眼,怕的是再多看一眼就捨不得把孩子給她們帶走。清瑜從阿軒手上接過孩子,陳樾已經把懷裡的東西掏出來,不過是些少女愛吃的零嘴還有一個荷包。把它們統統放在婦人身邊,茜草把水囊放下。

清瑜瞧着阿軒,看來她是不肯隨自己去了,用手摸一下孩子的臉,這孩子好像累了已經睡着,清瑜低聲道:“你夫家孃家叫什麼名字,可有表記以後讓孩子回來尋你們。”阿軒用手擦一下淚,急急地道:“我們娘子姓鍾,夫家姓陳,夫家已經沒有人了,娘子是江南人,表記,東西都變賣完了。”

婦人已經從懷裡摸出樣東西:“拿去吧。”阿軒看見這東西就叫道:“娘子,這支玉釵是娘子的母親留給娘子的。”

玉釵在陽光下閃着光,這樣一支玉釵在這個時候還是能換到些糧食的,而她們不肯變換隻怕是極要緊的,婦人閉上眼:“人都沒了,還要東西做什麼?”清瑜讓茜草接了那釵,也把自己是什麼人告訴這對主僕,太陽已將下山,不能再逗留了,不然就趕不到驛站。

車隊過了很久,清瑜還能看到那對主僕的身影,不肯去坐自己馬車的陳樾又擠上清瑜的車,好奇地道:“大哥既答應救人,肯定可以把她們主僕都帶走的,爲什麼她們不肯?”清瑜低頭看着熟睡中的孩子:“這位娘子有一身傲骨,又通曉詩書,自然不肯隨我們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婦人是用自己的命換娃兒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