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醫家家主爲“老王八蛋”,這恐怕是幾十年以來,對濟世醫家最嚴重的污辱。
更何況,如何醫家家主真是老王八蛋的話,整個醫家家族不都成了烏龜王八的族羣了?
阿刃自己並不知道,他的一句話罵遍了整個醫家,此刻,看着眼前中年人那扭曲的面孔,他只是覺得十分快意。
“你!”中年人顫抖着手,指着阿刃說不出話來。
阿刃心中快慰,正待再諷刺他幾句,突然之間,一種沒來由的危機感淹沒了他。
很危險!
就像是裸身處於虎羣之中的戰慄,那麼明顯的壓迫感,彷彿這濃濃的危機感已經化爲實質、化爲千百柄鋒利的利刃,不斷刺激着阿刃緊繃的神經!
雖然是危險,可是不知道這危險來源於何方。
頃刻之間,阿刃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
這種猶如走在無邊黑暗中的危險感覺是那麼的難耐,阿刃心中煩躁至極,幾欲高聲怒吼。
這時,體內“懷抱天下”心法氣機忽動,淅淅瀝瀝的循環往復,一點點內氣微弱平靜而又漫無邊際的動轉開來,彷彿是在阿刃的體內、精神上下了一場小小的入春之雨。
和諧及時的內氣動作頓時化解了阿刃心中的煩躁,一點清明立即回到阿刃心頭。
濃濃的危機感仍在,卻暫時找不到阿刃心靈上空隙。
阿刃心中叫了一聲好險。
這氣機先行,尋找敵人最弱之處的功夫阿刃剛剛用過。
只不過那時阿刃面對的是一塊毫無生命的巨石,而現在躲在暗處的人,卻是在用氣機逼出阿刃的破綻來,也幸好“懷抱天下”這心法與那種功法一體同源,才能自發的彌補住阿刃的破綻。
既然此刻主動權回到自己手上,阿刃心中冷哼,右手微擡,手中長針便惡狠狠的刺向懷中人質皇甫仁的天靈!
我就不信逼不出你這個鼠輩!
“住手!”
果然,一聲斷喝在阿刃的動作時響起,阿刃聽了,嘿嘿一笑,手中動作不停,既然這次已經決定到醫家大鬧一場爲爺爺報仇,那就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皇甫仁,你就是我賺夠本的那一個,認命吧!
眼看皇甫仁就要喪命在阿刃手中,突然,阿刃驟覺手腕一麻,手中勁道忽失,一針下去,針尖止於皇甫仁的頭皮上,無力再往下落。
嗯?
阿刃詫然細瞧,自己腕間竟然插着一根細如牛毛的短針,正好刺在阿刃腕間“尺曲”穴上,“尺曲”穴總領腕間諸經脈筋絡,一針刺入,勁力全消,自然也就傷不到皇甫仁。
這一針微小至斯,竟能後發先至,且認穴如此之準,是誰幹的?
阿刃愕然四顧,卻見周圍之人均是一片慌亂之色,沒有想像中的那位高人。
而這時,已經容不得他細想,那個在暗處用氣機襲擊他的人,已經一聲暴喝,從阿刃身後直撲而來。
對此人的襲擊,阿刃在下針之前已有對策,可惜殺不了皇甫仁,着實可惜。
阿刃心中暗歎,同時,身形一轉,將皇甫仁扔向後方,去迎接那人的襲擊,果覺那人氣勢一弱,此刻,散佈於身體後方的氣息肆機而動,已經找出那人爲接皇甫仁而出現的破綻。
於是,轉身移步,身體似是笨拙的一扭一拐,然後,疾快無比的一腿踢出!
“十方棋”。
阿刃現在所用的,和那人剛纔用來偷襲阿刃的,都是同一種招數。
這就是“針守妙決”後四決所載拳掌腿心四種武技中最難以捉摸的一種,“十方棋”。
“守虛”針,所應“快意恩仇”之拳,其勢疾快,直指人體虛弱處。“抱氣”針是“逆水行舟”掌,勢大力沉,如同劈山碎山,無可抵禦。而“續命”一針所持針法化爲武技,便是“十方棋”。
“續命”針在人體中是統籌五行之針,化爲武技,更是有判斷時勢之功,它仿人體內五行之局爲敵人劃分格局,種種攻擊防禦,都脫不出這個莫大的格局,彷彿就是在與敵人下一場必勝的棋局,可以預料到敵人的出棋、走勢,後發先至、一擊斃命,故名“十方棋”。
阿刃在“懷抱天下”心法修成之前,根本無法在臨敵時用出“十方棋”這種玄妙的招數,直到伏養心決功成身退,“懷抱天下”在體內化出一個自已自足的小天地,有足夠的內息向體外散撥,才能在實戰中演敵我雙方爲棋局中子,通過氣機感覺,料敵先機、攻敵不救。
此刻氣機交應之下,這一腳迅急無比,直奔那人不及防禦之處,頃刻建功。
“撲”一聲。
彷彿是踢在一個充滿氣體的球上,阿刃驟覺腳下一滑,踢在那人身上,勁道卻只能用出三成,其餘七成,都滑了過去。
好厲害!
阿刃心中暗叫,此人遭他暗算竟還能避開大部分勁道,果然是高手。
雖在心中暗贊,可是阿刃卻沒想放過這人。
趁着他雙手護着皇甫仁之機,阿刃胸中氣機猛轉,散佈出的氣息籠罩了那人難以迴避之處,“十方棋”氣機感應之下,一腳腳的直逼要害,可即便失了先機,那人也是着實厲害,連續不斷地幾招之中,阿刃除了他逼得節節退後外,連他的一片衣袂都沒碰到。
這可不行。
阿刃心頭暗凜,接着他瞅見那人手中還抱着皇甫仁,不由得在心中一陣陰笑。
腳下步伐猛進,阿刃不再攻擊那人,而是瞄準他手上抱着的皇甫仁,“快意恩仇”一套拳路展開,招招不離皇甫仁左右。
“卑鄙!”
那人口中大喝,卻是不得不護住皇甫仁的身體,一時間左攔右支,敗象漸露。
“卑鄙的是你們醫家!受死吧,皇甫平澤!”
阿刃大叫,交手幾招之後他已經認出,眼前之人正是曾有一面之緣的皇甫平澤,現在口中說話,手下也是未停,“快意恩仇”的疾快拳路之下,皇甫平澤爲護皇甫仁,已經中了幾拳。
正在阿刃緊緊相逼時,皇甫平澤突然有了奇怪的舉動,只見他霍然轉身,露出背後大片空門給阿刃。
阿刃有點疑惑,但有好處不佔是王八蛋,他也毫不猶豫,立即欺身而上,手中化爲“逆水行舟”之勢,這一擊,若是結結實實的擊在皇甫平澤身上,以阿刃此刻的功力,怕是夠皇甫平澤嘔血三升的。
可就在阿刃的掌勢要擊中皇甫平澤背心之時,他驟覺手腕又是一陣熟悉的酥麻,無力感再次出現在阿刃手上,阿刃駭然,凝目一瞧,竟然又有一根細若牛毛的小針插在自己的腕間“尺曲”穴上!
捕虎不成,必然反遭虎噬。
阿刃在後偷襲皇甫平澤不成,皇甫平澤自然也不會放過他,只見皇甫平澤右腿疾擡,氣機頃刻間鎖定阿刃,一式“十方棋”已經踢在阿刃胸口。
彷彿是被一柄大錘擊在胸口,阿刃雖然疾力閃避,但仍然感覺到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力道直貫而至,胸口悶痛猶如火燒,阿刃立即運氣將這股淤血逼出喉頭,一口鮮血噴出,他驟覺心頭一輕,同時借力後退,在確定皇甫平澤沒有追來之後,扯着嗓門開始大吼。
“濟世醫家以多欺少,無恥至極!也不怕天下人恥笑!”
一腳擊退阿刃後,皇甫平澤沒理阿刃的叫囂,而是將手中皇甫仁交給一位越衆而出的女子,那女子面容姣好,初看去似乎仍是青春少女,但顰笑之間,眉目間自有幾分少女沒有的成熟,這麼看來,她的實際年齡應是大於外表所見。
“九妹,照看好仁哥兒,我去教訓教訓那個無知小兒,你別幫手。”
“是,三哥。”那被稱爲九妹的女子應道。
九妹?
這個稱呼喚起了阿刃已經消逝的記憶,十年前,那個改變了他命運的風雪之夜,似乎也有一個人被稱爲九妹,那個人,是醫家的人,而眼前女子的相貌,似乎也與阿刃記憶裡的那張面孔有幾分相似之處。
想起這些,阿刃突然高聲叫道:“等等!”
“怎麼?”皇甫平澤冷笑着瞧着阿刃,“怕了?怕也已經晚了,今天你別想生離醫谷!”
“老子會怕你這王八龜孫?”阿刃也嘿嘿笑着罵向皇甫平澤。
皇甫平澤自小養尊處優,哪曾被這種粗鄙言辭羞辱過,一時間胸中恨意猛涌,喝聲中,躍步上前一掌拍向阿刃。
“都說了叫你等等了,聽不懂人話、還是急着投胎啊?”
阿刃一邊揶挪皇甫平澤,一邊擡手連施“逆水行舟”之掌,撥開了皇甫平澤攻來一掌之後,身子滴溜溜一衝一轉,已是就近扎進了圍觀醫家諸人聚成的人堆中。
“老子找九妹有事……”
阿刃一頭扎進了人堆裡,皇甫平澤沒辦法追擊,而那圍觀醫家之人,也並非個個都是武林高手,醫谷中有醫家弟子千餘人,會醫術的未必懂武,懂武的未必會醫術,畢竟醫武兩道均是需要畢業鑽研的無盡之道,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份兼顧二者的聰明。
阿刃在人堆裡左奔右逃,醫家諸人中,會武的欲以武力擒拿阿刃,不會武的想避開這個禍亂之源,一時間搞得醫家諸人雞飛狗跳。
“你別攔着……”
阿刃還在高聲叫着,聲音忽東忽西,皇甫平澤一時間找不到他的方位。
“事情完了後,老子再和你拼個你死我活……”
話聲中,阿刃已經從人羣另一端脫出,此時他距皇甫平澤頗遠,距那個被稱爲九妹的女子倒是更近一些。
皇甫平澤見阿刃直逼九妹,不禁心頭焦急,急忙提醒道:“九妹,這小子身懷‘傲世四訣’,小心!”
哦?
那個被稱爲九妹的女子卻是沒有絲毫緊張之意,只是略帶笑意的瞅着急奔而來的阿刃,笑着:“你會‘傲世四訣’?難道你是楚漢哥哥的傳人?”
皇甫楚漢,正是阿刃爺爺在醫家所用化名,阿刃見這女子親切稱呼自己的爺爺,不禁心中頓生親近。
“你是九妹?”可是也沒時間與她親近,阿刃見身後皇甫平澤正往這邊趕來,急忙問出自己的問題。
“喲!你纔多大年紀就這麼叫我啊?”那女子笑盈盈的捂住嘴,“姐姐我叫皇甫嫣然,你叫我嫣然姐姐好了。”
幾句話間,皇甫平澤已經趕到,阿刃急忙腳下一旋,轉到皇甫嫣然身後,避開了皇甫平澤的掌勢。
“皇甫烏龜,你彆着急啊,等老子說完這句話再打!”
短短几個照面間,阿刃已經給皇甫平澤起出了外號,這是阿刃小時與潑皮無賴打架時的招法,口頭上的便宜一定要佔,起了外號若是對方沒有辦法回罵,那就算是贏了,即使是拳腳上打不過對方,也是贏了一半。
皇甫平澤自幼出身於書香門第,家學之中也只是教他如何知書答禮,這市井潑皮間的無賴戰法,怕是沒有教到。
此刻被阿刃接二連三的辱罵,心中氣憤難以言表,皇甫平澤驟然一聲怒吼,撥開皇甫嫣然,就要亂拳打死這無禮小兒。
可阿刃也是腳下步伐急展,緊緊跟在皇甫嫣然身後,寸步不離,狗皮膏藥一樣貼在皇甫嫣然身後。
皇甫嫣然似乎有意迴護阿刃,笑盈盈的任由阿刃跟在自己身後,也是不理。
“九妹!”皇甫平澤驟然止步,怒聲吼道:“你怎麼護着這小子!”
“人家要跟我說話,說完了再打麼。”皇甫嫣然嗔怪地看着皇甫平澤,似乎本來就是他的不對。
“你!”皇甫平澤面帶怒容,但似是拿自己這個任性的妹妹沒辦法,只得怒哼一聲,轉身負手而立。
這時阿刃才從皇甫嫣然背後鑽出,他現在看這個女子,親近之意更增。
“十年前,那個下着大雪的晚上,你記不記得?”阿刃問皇甫嫣然。
“十年前?”皇甫嫣然現出思索的神情,“下大雪?那天……我記起來了,怎麼?那天我見過你?呵,不會吧,難道你暗戀我這麼久?那時候你纔多大呀!”
此言一出,阿刃頓覺腳下虛浮,連背對着他們的皇甫平澤也是禁不住一聲乾咳。
眼前這個女子不會是和皇甫歌有親戚關係吧?阿刃覺得,論起思維的跳躍性,以及言行的不合理性,皇甫嫣然與皇甫歌的作風倒是蠻像的。
“那天你給我一些東西。”
說着,阿刃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包的是一張卡片和一疊錢。
十年前阿刃從孤兒院逃出,先是遇到了受傷的爺爺,再遇到了騎機車的一男一女,這兩次相遇,是幼年阿刃在人生中僅遇的兩次溫暖,對爺爺阿刃感激在心,對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阿刃也一直銘記不忘。
可是從隻言片語中,只知道她是“醫家”之人,那張卡片上的電話,爺爺卻禁止他聯繫,直到近來得知這個“醫家”必定就是“濟世醫家”,而那個被稱爲“九妹”的女子,想必也就是此刻眼前之人。
仇是仇,恩是恩,阿刃雖自認與醫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恩情也不能不報。
十年前若是沒有遇到爺爺,九妹給阿刃的那些錢就將是他的活命錢,也就等於給了阿刃一條命,救命之恩,怎能相忘?
皇甫嫣然看着那些已經磨損老舊的錢幣和那張卡,久遠的記憶也浮上心頭,她面上的嘻笑之色漸漸消失,用帶着幾分感動的神情望着阿刃。
“你、你就是那天晚上的那個孩子?”
阿刃點頭。
“臭小子!”皇甫嫣然突然一巴掌拍在阿刃臉上,語氣嚴厲,可是眼眶竟有幾分溼潤,“你爲什麼不和我聯繫?你不知道那天之後我在城裡找了你好久,什麼孤兒院警察局醫院都找遍了,還以爲你死了,我、我哭了好久。”
這一下雖然打在阿刃頭上,阿刃卻不覺得痛,反而有種暖洋洋的溫馨之意在心底升起。
看着皇甫嫣然痛紅的雙目,阿刃驟覺鼻頭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可現在是什麼時候?
阿刃狠下心來,瞧瞧四周,強敵四伏,自己又是來找麻煩,絕不能弱了氣勢!
他心下一橫,把手中東西塞進皇甫嫣然手中。
然後,跪下。
磕頭。
阿刃上不跪天,下不跪地,平生只爲兩個人而跪。
對養他十載的爺爺,跪多少次阿刃都心甘情願,而對眼前曾有救命之恩的皇甫嫣然,這一跪,阿刃自覺就償清了兩人間所有虧欠。
從此後,對濟世醫家他再無情誼可言!
阿刃深深的伏下了頭,然後挺身站起,看也沒看一眼皇甫嫣然,轉身,對着皇甫平澤冷然道:“皇甫烏龜,來吧,老子拍死了你,那隻老烏龜就出來了吧?”
皇甫平澤轉身,目中寒光迸射:“無知小兒!來吧!”
阿刃一聲冷喝,擡步就要向皇甫平澤衝去,卻猛得感覺到後頸一癢,像是什麼東西在自己脖子上紮了一下,接着,強烈而迅猛的暈眩感便涌上腦際。
轟然倒地之前,阿刃掙扎着轉身,雖然沒有成功,但眼角餘光仍能看着皇甫嫣然手中拿着某個東西,立在自己身後。
你也害我……
這個念頭未過,鋪天蓋地的黑暗便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