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樂源被釋放的時候,溯源山已經回覆到往日的冷清,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緊接着,請柬漫天飛舞,一場空前盛大的葬禮拉開了這座城市,甚至更大範圍動盪的序幕。
“整個新武林都在議論這件事,徐部和趙部聲勢縮減明顯,你看送葬的車隊排了幾條街,根本沒人敢攔。”神兵基地裡上至議員下至獄警也無不對此事提上一嘴。
藍清巖看着金萬年指給他的圖片,“這些年受柯氏和華氏恩惠的人不少,不過聲譽受損的不只是那兩方勢力,還有整個神兵。”
“柯景恩又怎樣,人們很快就會忘記,世界就是這麼現實。”
“不是視她爲朋友嗎金部長,怎麼還說風涼話,華禹有沒有……”
“他忙着傷心,哪還有時間想別的事。”
藍清巖站起來,像是輕鬆了許多,“雪終於停了,天氣很快就會好轉的。”
太陽雖然出來了,雪後卻異常冷,金萬年暗道。是啊,這場湮沒了信望與人慾之間鬥爭的初雪終於停了,很多人的世界也一夜之間一片空白了吧。
柯景恩一死,不僅是武學神話的消逝,柯氏和華氏的氣勢和實力都瞬間遭到質疑,依傍其存在或互相合作的商業夥伴心裡也開始打鼓,經濟變幻的預兆牽動政局的不安,通常世界完全被其影響,大街小巷議論紛紛。
雖然已經知道事實,可看到柯景恩的遺體,樂源還是眼眶一陣陣發熱,這到底是什麼世界啊,我們還能相信些什麼。告別儀式結束,賓客散去,她依然在哭泣,溼潤的目光與那看了都會疼的雙眼相遇。
“爲什麼,爲什麼沒有勸她?”華禹就這樣站在她面前,她從沒見過他如此無助,如此憔悴,更從沒見過他哭。
“對不起,我做不到。”
“你覺得她該死嗎?”
她從他的語氣中讀出明顯的責怪,“要我怎麼勸呢,讓她捨棄自尊、整個柯氏和大家的性命來自保嗎,不僅沒有用處,也是辱沒了她。”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着她死是吧,無論多麼不公,無論我怎麼哀求,說到底你贊成她的做法!”
“對,我無法說服她,就是因爲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這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的理想,我只能表示理解,讓她走得安心些。”
“我還管什麼走得安不安心!”他大喊起來,“爲什麼只顧自己的感受,每個人都是這樣,爸爸,媽媽,還有她!爲什麼總是留下我一個人!撇下一句要振作要振興家族就離開,被留下的人要怎麼辦呢?誰不知道撒手不管比較容易,我現在也想死行不行啊!”他說着便嚎啕大哭起來。
“抱歉,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
“那就不要說!反正你這種工於心計的人從不會做無用功的,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
“好,如果你想絕交,就當我來只是爲了告訴你一件事,說完我就走。”
他瞪向她。
“我被神兵抓起來之前,拿着逮捕令來家裡的人並不是情報局的行動隊,而是安全總局下屬的偵緝特遣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繼續說下去,“安全總局隸屬總參謀部,情報局卻是總後勤部。”
此刻,他臉上驚愕中透着憤怒與失望的神情溢於言表,“你是說想害死她的人是……”
“冷靜點,她生前並不想你因此而憎恨,而我之所以告訴你,只是不想你信錯了人。如你所願,我不會再出現了。”
就算是一時衝動才說出口,那也是藏在心裡很久的話吧,原來我在他心目中只是這樣一個人,對他來說,我是敵是友根本不重要,因爲從頭到尾,他放在心上的只有柯景恩一個。我並不怪你,華禹,也不曾後悔認識了阿景,我完全理解你與她的感情而我也很愛她,失去她的痛勝過了知道在你心中毫無地位的事實,這樣也好,你說出口,我也願意徹底死心。
她和名義上的男友走出禮堂,狄中生剛要開口,就見到路邊的轎車裡拋下一個有陣子沒見的身影。
書銀穿得不是很厚,當然她幾乎不需要接觸外界這樣就已經足夠,“樂源,怎麼纔出來?”
“你在等我嗎?”
“我想吃你坐的五彩薰蛋了。”
這道有加進樂家小廚的菜譜裡,但那心虛的眼神瞬間暴露了其目的不在於此。
“還要四十分鐘,這道菜要預約你知道的。”樂源在廚房忙活了兩下走進雅閣。
“剛好能和你說說話,你知道嗎,你做的東西就是和別人不一樣。”
“這種菜不止我一個人會做。”
“是啊,所以很好奇你究竟在裡面放了什麼,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獨孤家辦宴會,班上好多人都被邀請了去,當時我就注意到這道菜,這麼普通的食材怎麼能做得那麼漂亮,那味道我很久都忘不了,我本不喜歡吃這種食物的。”
聽者似乎已經覺察到什麼試探性地望着她,“直說吧。”
書銀不知哪來的義正詞嚴,“沒想到你吃了牢獄的苦頭還是這個樣子,還不明白嗎,還是你在裝傻,舉報你的人是我,而且我早就識破了你,琉兒。”
樂源有些揪心,失望大過了被揭穿的恐懼,“你明知道……卻現在才戳穿我……所以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其實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面對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
“其他人都沒有關注那些漂亮的菜品是誰做的,只有我偷偷問了你,你究竟爲什麼那麼奇怪,以前我就一直不明白,爲什麼可以忍耐凡舞,爲什麼可以沉默,對於大家都渴望的東西,爲什麼可以放棄,到底哪裡來的驕傲,給了你這樣卑下的勇氣?”
“驕傲?爲什麼不說我是真的低人一等呢。”
“所以沒人理你的時候,也只有我,只要稍作施捨給你個好臉色你就百般順從,你就是記着這些,所以我做什麼你都不會反對,那時候我甚至覺得我贏過你了,終於贏過你那股驕傲了,我很有成就感。在這個圈子裡我一直那麼不顯眼,你應該瞭解的吧,卻因爲你有了話題。”
“也就是說,你比他們所有人都更加打心眼裡嘲笑我是嗎?從沒有一刻把我當成朋友是嗎?”一直以來,她怎麼會沒有感覺呢,只是沒想到這些話被說出來會這麼刺心。
“是!我討厭你,可是又嫉妒你。”然而這對書銀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就因爲你那副冷漠孤高的樣子,我想凡舞也一定是討厭你這一點,總是一副好像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平常事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似的,你跟我一樣沒有存在感,可是我很介意你卻不關心,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介意的事,所以我搶走了華禹,明知道你喜歡他,我努力維持這段關係,我以爲我們互相折磨更折磨你,可你還是沒有變,你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嗎,裝什麼清高!”
“你爲什麼要找我說這些。”樂源的淚在眼眶裡冷靜地打轉,“其實我知道,你在背後如何議論我,如何散佈我的謠言,如何看不起我,還有華禹,只是我以爲你真的喜歡華禹。”
“你知道?那還裝模作樣幹什麼!我不攤牌的話,你是不是還想一直矇混着耗下去!”
“恰好相反,大概我就是沒辦法在你面前把那種自卑感掩飾得很好,因爲對我來說,忍耐你,就像回憶起那些難過的事一樣不受控制。”
“自卑?高高在上的你也有嗎?”
“高高在上?你到底是怎樣理解我想都不敢想的事,真的以爲我是石頭嗎,其實我……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和憂慮,石頭也可以是易碎品啊,以爲我不想融入這個世界嗎,你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對我來說爲什麼這麼困難呢,你們這羣白癡!”
鹹水滴滑過書銀吃驚的表情,“原來你也會喊痛嗎,我還以爲……”
“你以爲,你們都只會自以爲,而我連要求些什麼的勇氣都沒有,你想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我是嗎,現在你滿意了?你證實了?驕傲了?”
書銀搖搖頭,“你連失控也比我想象中冷靜,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看透你,其實和華禹交往之後我才發現你們倒是很配,他易於相處的外表下也藏着大片常人無法走進的領域。我已經不想知道你的心情,因爲我們的世界相距太過遙遠,對不起,我曾經利用你,陷害你,我只是想說出來而已,我不會對別人說你是琉兒,我們之間……就此結束吧。”她背過身去,“別怪我,優異總會使人孤獨的。”說完闊步向前打開了門。
“謝謝!”樂源哭着喊道,“我大概不配要求你拿我當朋友,因爲除了感激我也沒有對你付出更多的情感,不過我也一直想告訴你,謝謝你,謝謝你那個時候,願意和我說話。”
兩個人都哭得更加悲涼,彷彿回到了那個揣着各自悲傷的童年時代,有一個女孩拍了拍一個備受排擠的女孩的肩膀,給了她一個友善而充滿同情的眼神,從此微妙地聯繫在一起。
“再見。”書銀只擠出這兩個字。
“你不吃那道菜了?”
書銀狠勁擦了擦眼淚,“耍你的,我本來就不想吃。”
樂源閉緊雙目,卻還是無法阻擋淚流成行。
華禹一刻也按捺不住了,獨自一人開着車欲圖殺上溯源山,沒想到半路竟被秦城攔下,“你憋着一股惡氣要找誰發!”
“你知道嗎,是金萬年和藍清巖合謀害死了她,還利用神兵內鬥的假象,讓我們以爲是徐部他們設局陷害,兇手根本不是其他人,是他們,只爲了剷除不安因素,鞏固他們的地位,原來是我瞎了眼,居然以爲他和藍清巖不一樣,敢情都是一路貨色!”
“既然你都知道了,你也應該清楚安內大於排外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因爲是他們的一貫作風我就要認同嗎?”華禹目露兇光。
“那你還能怎麼辦,真的這樣傻傻的送上門去嗎?”
“你以爲我不敢放棄一切嗎?”年輕人已有所準備了。
秦城沒有絲毫退讓,“阿景敢的你自然都敢,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除了敢不敢,想想應不應該,難道你真想讓她拼盡全力維護的東西都盡數失去嗎!”
華禹不是不明白,可依然咬着壓根,可惡!可惡!他的手慢慢鬆了下來,心理暗自痛罵着,如果是一個人的話,沒什麼不能失去的,可他不是,身上揹負着太多責任,所以不能輕易做出選擇,本以爲失去了她便不會有任何顧慮,以爲會發瘋一樣順從自己的心意,沒想到還是做不到,就算長大了還是要隱忍,跟那時候一樣,因爲有羈絆,所以無權去恨。
秦城的臉上竟多出一絲滿意,彷彿是對他這種自控的讚歎,“華禹,我知道你的過去,所以知道這次中傷對你來說又多麼壓抑和窩火,知道有時候收回雙手要比伸出拳頭困難百倍,不過你大可以不必自己動手,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阿景下一個,就是他。”
華禹半信半疑的臉色中不乏心寒,“藍清巖連他也……”
他的目光轉移到他的右腕上,“何況你還有把柄抓在金萬年手裡。”
“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
秦城苦笑一聲,“你我都逃不過內心的掙扎,你以爲他們的日子好過嗎,強大之人的一切嘆息都是爲了弱小之人,可強大之人到什麼時候都是強大的。”
就如同弱小之人永遠都扛不起什麼,只會自負地拘泥於言辭,絞盡腦汁爲自己辯解,彷彿代替他們直面炮火的傻瓜們真的一無所知,可傻瓜們卻不需要辯解,他們只是但願去傻,寧願去傻。
“想什麼呢?”秦城問回來後一臉狼狽的華禹。
“想起一個人,她總是繃着臉不愛笑。”
“纔跟人家絕交,怎麼突然想起她了。”
“我曾經問過她,爲什麼越笨的人越快樂,可難以快樂的聰明人卻總是爲他們着想。”
“她說什麼?”
“因爲笑得出來是一種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