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濃霧瀰漫,尋不到一絲光亮,滿眼皆是一片蒼茫慘白。珠兒一步步摸索着向前,惶惶然而不知所措。
驟然,濃霧散去,不遠處有兩道人影屹立,看那身形,似乎是一男一女,男人橫笛在口,那女子便倚靠在他肩頭。可珠兒卻絲毫聽不見那人所吹奏的曲子,疾步上前,她想張開口詢問,這白霧瀰漫的地方,究竟是哪裡……然而開了口,卻發現自己連半分的聲音也發不出。
她心中惶急,卻猛然聽到女子柔婉的聲音響起,帶着淡淡的嬌慵之意——
“這支曲兒真是好聽,我可不可以學?”
“你想學,我教給你便是。”男人的聲音雖然簡短冷凝,但卻透着隱隱的寵溺之情。
“姑瑤山上的水麒麟就要生產了,過些天我要去照顧它,等戰事一了結,我們……”那女子垂下頭去,語聲漸轉羞澀。
“水麒麟性情暴躁,況且又懷有小獸,我不日就要暫離,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男人說着,探臂環住女子纖細肩頭,如同小心翼翼保護着珍寶一樣,“你若有閃失,我便殺盡那姑瑤山上所有生靈……”
狠戾冷酷的話語輕而易舉地說出,那女子慌忙掩住他的脣,“你、你殺性這樣重……有朝一日若是招惹了天怒,那該如何……”
“天怒?”男人冷哼一聲,並未再言語,然而那冷冷的語聲裡,卻有着狂狷的傲然。
男人與女子的面貌模糊不清,珠兒蹙緊了眉頭去看,然而倏忽之間頭腦卻一片眩暈,眼前場景變換急速,一個又一個或陌生或熟悉的臉龐閃過眼前,那白色的霧氣漸成腥豔的血紅之色,她伸手探去,卻是一手的鮮紅……
腳底竄上冰冷溼膩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奮力地向下拖拽她的身體,珠兒駭得只想放聲尖叫,然而臉頰上卻驟然感到溫潤濡溼之意,周遭所有的聲音聲音變得極不真切,忽遠忽近,她的耳中有各種各樣的低鳴之聲。
素白的手伸了出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任何東西。只有臉頰上的溼潤之意,卻很暖,很暖,即便她的思緒混沌不清,也仍能深深感受到……
刺目的光線投映進眼眸,那一雙小扇似的墨色羽睫震顫了下,緩緩睜了開來。入眼處,一雙金黃璀璨的圓圓眼眸,似因爲她的突然醒轉嚇了一跳。
那雙溜兒圓的眸兒,對上珠兒初醒的黑瞳,眨了眨,再眨了眨。
“你看我做什麼……”珠兒開口,語聲裡有着初醒的喑啞卻不是輕柔。
“就……沒什麼啦……”
圓眸的主人左瞟瞟,右瞄瞄,雪白的腳爪搔了搔白絨絨的臉,嘟嘟囔囔地道:“人家是看你發惡夢,這纔好意舔醒你嘛……”
這白狐狸又“人家人家”地說話了,她幾乎有些好笑地看着在牀畔蹲坐的小獸,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面孔,那樣輕軟如同蝴蝶的翅膀掃在臉頰一般的動作,讓小九忍不住紅了臉龐,然而幸好此時的他毛頭毛腦的,牀上初醒的少女自然看不出他發燙的臉頰是什麼顏色。
雪白蓬鬆的尾巴擺了擺,他低低開口:“那個……血流得太多,你昏了過去,那胳膊上的傷……”
脣角的淡笑驟然斂住,珠兒垂下眼去,左臂上的衣袖早已被撕去,那原本翻裂猙獰的傷口也癒合不見,纖臂已是光嫩如初……
“如你所見……我沒事了。”
她垂着頭,恢復如初的左手伸出,攏了攏散亂的豐潤青絲,再擡起頭的時候,臉孔上已經換作一副開朗笑容。衝蹲坐在地的狐狸笑笑,珠兒環顧簡陋的屋子,問道:“這裡是哪裡呀?”
“這裡叫丹城……這間屋,則是我和我娘從前住的地方。”
尖聳的雙耳耷拉下來,他俯身,兩隻前腿交疊,將腦袋趴在前肢之上,“跟你那間破茅屋有得比吧?喂,臭女人,這一天一夜我一直照顧你,現下你沒事了,可我就要餓死啦!你去看看這裡還有什麼能拿來吃的……”他這樣大咧咧地說着,肚腹已經“咕嚕嚕”地開始叫喚。
當兩碗熱氣騰騰的地瓜粥端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小九已經變回了人形,趴坐在破舊木桌之旁。端着那碗粗糙的粥,他卻遲遲不肯開動。
“怎麼不吃?”
這狐狸竟破天荒地對着食物發起呆來,方纔喊餓的是他,這會兒不動箸的也是他。
“……我最討厭地瓜粥了。”
他語氣忽的冷硬,彷彿方纔溫柔地將她從噩夢中□□醒的,不過是一個同他有着一樣模樣的假象。
小九那樣說着,便將碗頓在桌上,從桌旁站了起來,一把拉開了薄木門板。一陣冷風夾帶着片片雪花捲進屋中,外面竟不知何時開始落雪了。
初冬時節,這一場初雪落得甚是無聲無息。
突如其來的冷意讓珠兒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不知爲何,小九方纔的語氣裡,竟有着強烈的厭惡之意。但……那到底只不過是一碗地瓜粥而已。
“哦……那麼,泉先鎮外的那些狐耳人,爲什麼要來取你性命?”她思忖着開口,忽然弄不懂眼前的小九。
紅潤的脣角撇了下來,那雙彷彿噙滿了桃花之色的多情眼眸慢慢垂下,掩蓋起糾結複雜的光茫,小九反手闔上了門板,靜靜開口:“我兄長幽伢,是狐族之帝。而我是他最末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還活着的手足……”
他忽然住了口,似乎不打算再說下去。看着珠兒放下手中的粥碗,小九走上前來,拉起她略顯冰涼的小手——
“我帶你……去個地方。”
~~~~~~~~~~~~~~~~~~~~~~~~~~~~~~0
時已入冬,小城丹城郊外,早已是草木枯疏,被薄雪覆蓋。
小九帶着珠兒,尋到了這郊外一處孤墳所在。那孤墳看起來已是有些年頭了,墳上所立的石碑,有着風蝕雨浸的痕跡。看着小九不畏冰冷,撫去了碑上殘雪,珠兒倏忽便睜大了眼眸——那斑駁舊老的石碑之上,竟然未刻一個字,只有石碑的右下角上,陰刻着一朵小小的八瓣蓮花。
小九蹲下身去,長指刻畫着蓮花的雕刻紋理,定定地在那裡看了一會兒,才緩緩站起身來。紅的衣,黑的發,白的雪。以白雪爲紙,紅衣爲蓮,他那頭烏黑的發,在風雪裡黑潤得彷彿一道濃墨繪製的蓮梗。
“我所追尋的東西,還沒有得到,我立下的誓言,也還沒兌現……”
他這樣說着,聲音在風雪裡慢慢模糊,“可我已有許久未曾來看你了,娘……孩兒真的,真的好想你呢……”
聽着他低聲的呢喃,身旁,那一身白衣幾欲融入雪中的少女,心中狠狠一痛。
她側頭,看着那紅衣瀲灩的妖精風華絕代的臉龐,第一次流露出那樣哀慼的神色。原來他同她一樣,失去孃親,失去這世上最柔軟溫暖的庇護。
雪片打在身上漸漸融化,本就略薄的衣衫變得冰冷而沉重,那樣的感覺,彷彿數十年前那瀰漫着冰冷山霧的早晨,吵鬧憤怒的村民將她和孃親趕出了李家村……
“珠兒。”
“嗯?”她應着,明瑩的眸子擡起,溫柔凝視他。
小九卻不再說話,他沉默着去拉她的手,勾住了身旁少女的指頭,然後用同樣帶着溼意的冰冷手臂環抱住了她纖細的身體。
頓了頓,她擡手,回抱住他細細顫抖的身體,輕輕開口:“爲什麼,我總覺得,自從離開了從前的家,見了這世間許多的事情,反而……變得不如從前開心了……”
“是啊……”小九的語氣裡似嘲似嘆,垂首,擡手,覆上她純澈不染塵埃的眼眸,“因爲你有一雙太過純淨的眼睛……”
“我想,上天要讓這雙眼浸滿了世間的污穢罷……所以,才讓你遇到了我。”她的長睫刷過他的掌心,看不見此時那張絕美的面容上,驟然掠過的冷酷笑意,似乎是終於狠心決定了什麼,他湊近她的耳畔,輕聲,蠱惑一般地開口:“吶,你還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輕柔的語聲送進耳中,珠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細瘦的手臂緊緊環抱住那妖精的身體,她不點而朱的脣兒抿了抿——
“若能跟你在一起,即便是不得善終……我也認了。”
這句話,由她語氣平淡地一字一字道出,那絕色的狐妖卻聽得渾身劇震,猛地將她合身緊緊抱住。他的手臂箍得她好緊好緊,就彷彿要把懷中的這副馨香嬌軟的軀體揉進骨血一樣,薄脣緊緊地抵在她烏黑的鬢旁,良久,再未發一語。
就在那一日,丹城郊外,孤墳之旁,薄雪之中,有兩顆汩汩跳動的心,做下了截然不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