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天界各種琪花瑤草的青陽君近些日子着實很不爽。
本來這專司花草的職位便日日清閒得緊, 除了每日裡將天庭中那大片蓊蓊鬱鬱的林子園子照看得宜,便就是照着人間花草開放的時序節令將花種交給座下衆花君們佈下。
所以餘下的那大片閒暇時光,這青陽君便喜歡帶着隨侍的茉莉、芍藥、芙蕖三個小仙在天庭裡閒閒逛一逛。
千年之前那一逛, 便叫他逛到了司情仙苑, 與那少言寡語的司情君莫狄結識。司情仙苑, 乃是司情君莫狄的仙居。世人皆知月老爲男女牽姻緣紅線, 然而緣定之前, 卻是要從司情君這裡領了人名簿子去的。
而千年之後這一逛,便讓他見到了莫狄懷抱裡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那一日,閒來無事的青陽又逛來了司情苑。
“啊啦, 這院子裡的花兒開得真是好,當真是金屑蕊兒五瓣紅, 日光所爍焰凝生。”
眼見滿園的碩大紅色花兒, 青陽隨口將凡世間的詩句吟了出來, 面上得意嘿嘿一笑,“莫狄, 你這園子裡怎地種的全是朱槿?”
司情的上仙並不言語,清冷的眉目掃過園中一株並蒂的朱槿,便又低頭看向懷中襁褓中的小娃。
“分明是個小花仙嘛。”
一眼見到莫狄懷中的小娃娃,青陽便這樣撇撇嘴說了出來。
“你這神苑裡滿坑滿園飛的都是朱槿花仙,也沒見你抱過哪個, 怎地……”他一語未畢, 似是察覺到了什麼, 便生生住了口。一雙俊眸看向園中那株並蒂朱槿, 長指抖啊抖得指了一指, 又轉過了方向,再指一指莫狄懷裡的小娃, “她、她是……”
“嗯。”
莫狄終是沉沉應了聲。
青陽君自問成仙兩千五百年以來,天下間的花花草草,上至天帝寶座之旁的萬年龜竹,下至凡間旮旯角落裡的狗尾巴雜草,在他青陽的司花草神技之下,就沒有不開得活泛無比的。可這朱槿開並蒂花,還是他兩千五百年,自稱“奇幻與冒險交織豐富與多彩兼具”的生涯裡所未見的,更不要提並蒂花中還結出個小娃子來。
“喂喂莫狄。”
“嗯?”
“這個小東西……”青陽半俯了身,長指輕戳了戳襁褓裡小娃雪白軟嫩的小臉兒,“該有個名字罷?”
“名字?”莫狄輕聲重複了一遍,長睫斂了下去,掩去眸中暗沉下去的神色,薄脣開合,緩緩吐出語句——
“就叫她挽豔吧。”
“挽豔……哎啊啊,真是個好名字。”青陽將手拍了拍,復又腆了笑臉,搓手道:“你看,小豔豔本是朱槿花裡而生,按理當由我帶去……”
“不給。”
“我身爲百花仙君,自該……”
“不行。”
“我一定會盡心盡力不遺餘力窮盡精力……”
“不允。”
青陽君忍不住拉下一張俊顏。
半刻之後,一向自稱“美貌與智慧並重,優雅與才德兼備”的青陽,捂着半邊青腫起來的俊臉,駕了一朵小小灰雲遮遮掩掩地回了他的百花苑。其速度之快,讓那平日隨侍在側的三名小仙不禁大聲感嘆:“仙君逃跑的功力越發精純了……”
轉眼牛郎織女又搭了好幾回鵲橋,牛郎那廝扁擔筐裡的兩個牙牙學語的小娃娃都已經能跟在他們的老爹後頭跑來見娘。
司情神苑裡的挽豔小丫頭也長大了些。青陽君看了越發喜歡,一旬裡總要藉故來司情神苑幾次,說是來找莫狄下棋品茶,卻總是前腳踏進神苑,下一刻就把他的“乖乖小豔豔”抱在懷裡,吧唧吧唧親上兩口了。
這一日青陽方自踏進司情苑裡,便見朱槿花叢裡那個今日梳了兩個小小包子髻的小娃。青陽笑嘻嘻地湊了過去,叫了聲:“小豔豔~”
正蹲在地上挖土的挽豔擡起頭來,見了眼前這一張放得過大的俊顏,心中不由小驚了一下。但想起平日裡她那冷冷清清的俊師父叫她待人要親和有禮,便仰起頭來甜甜應了聲,附贈笑臉一枚。
青陽頓時眉開眼笑,上下抓撓了一番,終於從那廣袖中摸出一個封的嚴嚴實實的玉瓶來。噙了笑道:“這是我新近釀出的百花朝蜜,好吃得很吶!小豔豔想不想吃啊?”
“想!”
小人兒答得脆生生。
笑容擴大,“那就叫聲‘青陽哥哥’來聽聽咯~”
“青——”
挽豔不疑有他,張口欲叫,身後廊子裡那原本靠坐在闌干旁睡着的男人,卻忽然曼聲道:“豔兒,到師父這裡來。”
“噯!”
挽豔答得又脆又快,裹了紅色霞緞的小身子咚咚咚跑到男人身旁,纖細白嫩的小指頭一指園中的青陽,“師父,那個人說他有好吃的花蜜喔!”
“青陽哥哥”轉眼變成了“那個人”,倍受打擊的青陽君捂着心口做迎風流淚狀……
莫狄懶懶擡了眸,看向園中兀自黯然神傷的百花之君,張口道:“青陽,你又拿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騙拐豔兒。”
“怎麼是騙拐!”青陽悲憤地叫了起來,迅速反擊:“我從來都拿最好最稀罕的物事送給小豔豔,倒是你……嘖嘖,爲人師父的,卻是小氣巴拉得很。”
青陽口中說着,又邁步過了來,探手欲去揉弄挽豔那頭包子髮髻,似是想到了什麼,伸手指了指挽豔那身紅衣,“喏喏,這套紅緞子衣裳還是本君用一朵天香牡丹從織虹神女那裡換來的,我可未曾見你這作師父的有什麼像樣的東西拿出來送給徒兒。不如就叫小豔豔跟我……”
“不。”
莫狄上仙拒絕得十分乾脆。
“啊啊啊啊啊你又來了!”
青陽大力撓頭,“本來嘛,一個小花仙在司情神苑裡呆着算什麼嘛!”
莫狄卻是不去理會青陽,反將身坐了起來,轉頭看着身旁乖乖巧巧的紅衣小娃,深邃眸中掠過幾不可見的輕愁,“豔兒,你可是……真的想要什麼東西?”
小手立時扯住莫狄的衣襬,小娃捏了拳頭,仰頭叫道:“豔兒只要師父!”
“那、那好吃的花蜜吶?”青陽猶自不死心,將手中瓷瓶打了開來,一股濃郁的甜香瞬時飄散出來,引得園中飄浮在空中的小花仙們一陣嘰喳。就連青陽那三名隨侍的小仙也忍不住湊得近了些。
紅衣小人兒吞了吞口水,將小拳中的衣角攥得緊了些:“花蜜會有好多,但師父只有一個!”
“喔喔喔,你這沒良心的小丫頭……”
青陽捧住心口,一張更勝仙姝仙娥的俊美面目扭曲一片。
“快快,主子又要假裝暈倒了!”
茉莉小仙叫了起來。
“啊啊,我們是先救那瓶蜜還是先架住主子?”
芍藥發出疑問。
“主子會假裝暈倒很多回,但花蜜只有一瓶!”
芙蕖不怕死地引用挽豔方纔的句式。
正作勢欲倒的青陽聞言擡手將三個小仙一人賞了一個暴慄,反手將花蜜放在園中桌上,便又作了傷心欲絕狀,手中捏了訣喚來那片代表他此刻心情的小朵灰雲:“小沒良心的豔豔,小氣巴拉的莫狄狄,本君還會再來的呀呀呀呀——” wWW⊕ ttκá n⊕ ¢〇
眼見青陽騰了灰雲去得遠了,包子髻小娃擡了頭,圓溜溜的大眼掃過面前那容顏清冷的師父,扯了扯手中那幅白色衣袍,小聲道:“師父,豔兒哪裡也不去。”
豔兒哪裡也不去……
豔兒……哪裡也不去……
豔兒……
那是……多久之前呢?
那個有着同面前的小人兒一模一樣的清亮雙瞳的女子,柔荑中握着他的道袍一角,帶着那一副神氣又無比淘氣的嬌俏模樣,一字一字告訴他:豔兒哪裡也不去……
她說這話的時候,那頭火紅長髮上的銀白鈴鐺,隨着她偏頭的動作微微作響。
叮鈴……
叮鈴……
多少年後,發上鈴鐺的脆響與她說話時那嬌憨的神情,依舊時時入了他的夢來。
那張明媚嬌豔的臉龐,卻帶着本不屬於她的族羣的單純與乾淨。那個時候,他便下了決心,要一生一世守護這張美麗臉龐的主人。
然,一生一世,又是多久?
十年、百年、千年?
“師父?師父師父!”
得不到迴應的挽豔,那胖軟的小手使勁兒拽了拽莫狄的衣袍。
“嗯……什麼?”
莫狄因了挽豔的叫聲,才從那層層回憶之中回過神來。努力眨去眼中的酸澀之意,他低頭看着挽豔那雙肖似故人的明眸,悠悠嘆了口氣。
“師父,您怎地又嘆氣了?您、您是不是生氣了?您若不喜歡豔兒跟那個會釀好吃的花蜜的人玩耍,那……那豔兒以後不同他玩便是了。”
“小丫頭。”
莫狄探手颳了刮挽豔挺翹的小鼻,伸臂將她攬住,抱進寬厚胸膛之中,薄而略顯得淺白的脣勾出了笑弧:“師父沒有生氣,師父只要你……只要你聽話,安生在這裡長大便夠了。”
“嗯,豔兒一定會聽師父的話,乖乖長大的!”
小小的挽豔趴在師父的懷裡,舒服地眯眯着那雙圓眸,呵呵笑了起來——
師父,你要等豔兒長大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