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飄零命羽輕,歸來喜有故人迎·()
等奉書伺候完公主,已經連飯都沒力氣吃了,歪在自己的牀鋪上,心中只是不斷回想公主白日間的話。胡麻殿下向公主討要過自己,還不止一次……要不是公主一念之差,自己恐怕早就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他的帳子裡,給他捏肩捶腿了,根本不用他之後再設局下套,誆她進帳,灌她酒喝。要不是自己有些酒量,身上又有些本事……
她忽然有些明白,婉桐肚裡那個孩子到底是怎麼來的了。她也突然明白,師父此前說自己是“羊入虎口”,絕非危言聳聽。他肯定早就料到這種事情遲早會發生……他怎麼就不再說得仔細些,讓她有些警惕之心……又或者,也許他也沒料到自己會胡來到這個程度……
她捂着臉哼了一聲,覺得臉蛋已經熱得可以煎包子了。
幸好現在還都一切正常。她回想起那一晚的種種經歷,又是後怕,又是臉紅,又是憤怒。想到二姐可能還在胡麻殿下的掌握之下,又是一陣揪心。好在他發過誓,不會傷害二姐的。
她儘量不去想那天被佔了多少便宜,可是亂七八糟的細節卻時不時地跳進腦海裡,讓她好不煩躁。半睡半醒之間,又夢見一雙手在解自己腰帶,身邊的二姐反覆乞求,身後的人卻絲毫不爲所動……她一下子驚醒了,轉頭朝地下啐了幾口。
心中突然卻一動,想到一些此前沒注意到的細節:“二姐始終沒來得及告訴我,她現在到底住在何處……可是聽胡麻殿下和她說話的語氣,似乎他們此前就已經認識……他在向我描述姐姐的樣貌性格時,爲什麼會說得這麼準確?爲什麼他會說,那個江西姑娘的去向,除了他,旁人一概囫圇不知?爲什麼他那麼快就把二姐找了來?爲什麼他可以隨便摸二姐的臉蛋,二姐連躲都沒躲?”
她一下子坐起來,被自己的結論嚇得大驚失色。
“難道——他是——我的——姐夫?”
她嗚咽一聲,撲身翻回牀上,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蓋住,在被窩裡咬牙低聲大罵:“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誰準你碰我姐姐了?誰準你當着姐姐的面,對我……對我……難道你還想……姐妹……共事……共……哼哼……”
她知道這種事在中原固然不算違禮,在蒙古更是十分普遍,但自己只消想上一想,就臊得只想鑽到枕頭裡,用牙齒咬被子。咬完了就呸呸呸的罵。
忽然又心中閃念:“不可能,蒙古貴人什麼時候能娶漢人爲妻了?皇帝、太子這一支的男丁,向來是娶弘吉剌部的女子爲妻的。從前的察必皇后是弘吉剌,太子妃闊闊真是弘吉剌,鐵穆耳也剛剛和一個弘吉剌定親,酒席擺了三天三夜呢。”
不過鐵穆耳在定親之前,房裡就已經陸陸續續收了十來個姬妾了,各個種族的都有。最初被送去做生日禮物的幾個小丫頭,有一個已經大肚子了。
奉書翻過身來,又想:“再說,姐姐怎麼會嫁給韃子?家裡那麼多兄弟姐妹都死在韃子手裡,爹爹也還在韃子手裡,她纔不會失心瘋,去做韃子的媳婦。”
可她心裡隱隱約約的,也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有些一廂情願。二姐那樣柔弱,手無縛雞之力,被俘之前不過是閨閣嬌女,沒有自己一般的眼界和閱歷,又沒有像師父一般的人幫扶照顧。倘若胡麻殿下用那日對付自己的手段去對付柳亭,又會如何?
她想不下去了,牙齒狠狠咬着被子,又想:“不管怎樣,胡麻殿下和二姐關係絕非尋常。趁他不在京裡,得趕緊打聽,趕緊行動。”
但到底要怎麼打聽、怎麼行動,她卻心裡沒底,知道非得有師父的幫助不可。回到大都已經快兩個月了,可是不知怎的,卻始終下不定決心去找他。
窗外漆黑一片,正是無月的初一。她想:“皇帝回京的消息肯定已經傳開了。師父不知已經空等了多少次了。要是他遲遲等不到我,會擔心的。”
可是雖然這麼想着,身子卻像膠在了牀上一樣,左右動彈不得。該怎麼向師父描述在上都和草原裡的見聞和經歷?要是他知道自己曾被韃子皇孫摟在懷裡上下其手,還差點被他脫了衣服,恐怕會氣得直接把自己從鐘樓上丟下去吧。
她用雙手捂住臉,試圖給滾熱的臉頰降溫。她聽到更鼓咚咚的響,一刻鐘接着一刻鐘的過。
最後,她終於一咬牙,翻身下牀穿鞋。被丟下去就被丟下去吧,也是個痛快。
*
奉書站在久違的鐘樓屋瓦上,看着不遠處那個人影孑然而立,如同泥塑,只有衣襬被風吹得微微飄動,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覺得自己怎麼那麼傻,竟然爲了那麼一點可笑的顧慮,遲遲不來赴約,白白浪費了那麼久的時光。
“師父……”她極輕極輕地喚了一聲,生怕打破他一個人的沉思。
可他仍然一動不動。她心中忐忑,走上前幾步,鞋底與瓦片摩擦出聲,又叫道:“師父。”
杜滸這才轉過身來,淡淡道:“還真是你。我還以爲我聽岔了。”
奉書又是羞愧,又是激動,道:“師父!”只想一頭撲到他懷裡,可跑了幾步,卻忽然拿不準這樣到底應不應該,連忙收住步子,低下頭,左腳碾着右腳,低聲道:“我回來了。我……我其實回來有一陣了,可是……對不起……”
她以爲杜滸會狠狠地訓斥自己,可他卻只是皺皺眉頭,問:“是不是出岔子了?是不是生病了?”
“都、都沒有……只是不太方便……”她其實已經編好了一串自己不得脫身的理由,可不知爲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覺得在杜滸面前,說謊變成了一件十分艱難之事。
杜滸的眉頭舒展了,“沒事就好。”朝她招了招手,又道:“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檐角危險。”
奉書蹭着步子,慢慢走到他身邊,離他一臂之距時,腦海中忽然掠過此前一些荒誕不經的念頭,臉騰的一紅,再也不肯走近半步。心中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期待。如果他伸手來拉自己,或者開口讓自己再走近一些,自己一定會再走近一些。
可惜杜滸讀不出她內心所想,只是像以往每次一樣,指着旁邊,讓她坐。她心中一絲失望一閃而過,聽話地坐了。
“出去見了半年的世面,怎麼回來倒啞了?我還以爲能聽你說上一夜呢。”
心裡裝了太多的新東西,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了。奉書囁嚅了一陣,忽然道:“師父,你這些日子好不好?你住在哪兒?有沒有遇到過危險?你得先跟我說說。”
杜滸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你不用擔心我。現在我是戶部尚書府裡一個看門兒的小吏,暫時還沒有人起疑心。唔,包吃包住,放心了吧?
奉書奇道:“戶部尚書王積翁?”這名字她在太子府裡也聽過,“就是那個棄城投降的大漢奸?你、你去那裡做什麼?”
杜滸看着她,笑而不語,奉書被他看得有些臉紅,心想:“我真傻,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忽然想起什麼,又從懷裡掏出兩個小銀豆子,三四個純金小環,捧在手裡,“你缺不缺錢?這是幾個月來蒙古人賞下來的東西,我不得不要,但拿着也沒用,請師父替我收了吧。”
杜滸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搖頭道:“不用,你自己收着。萬一有需要,也好週轉。”
奉書固執道:“我在太子府裡,也沒有用錢的地方。倒是你更有需要。你不收,我就扔掉。”見杜滸仍是不伸手,乾脆挪了幾步,挨着他肩膀坐了,把一小把金銀塞在他手裡。指尖碰到他手指根的繭子時,心裡卻沒來由地一顫,連忙把手收了回來。
杜滸只得笑笑,把金銀收了,說:“真是越來越倔了。”
奉書卻有些臉紅心虛。她纔不會告訴杜滸,那金環是當初胡麻殿下隨手賞下的,在她身上多留一刻,她就多一刻不自在。要不是看在是純金的份上,她早就給扔臭水溝裡了。最好師父第二天就把它們熔了換錢,花出去。
此時她和杜滸像以前一樣並肩而坐,心裡才慢慢找回了一點舒適的感覺,漸漸打開了話匣子,跟他說,自己學會了更多的蒙古話,學會了搭建蒙古包,學會了騎馬,還看到了蒙古人的宴飲,看到了他們最優秀的武士摔跤。杜滸只是靜靜聽着,不時向她詢問一些不解之處。她心裡飄飄然的,師父居然也有請教自己的時候。
她忽然想起來什麼,笑道:“師父,你說好笑不好笑,有一個回回,居然敢當着太子的面,嫌棄蒙古人的烤肉不乾淨,說他要侍奉什麼真主……”連比帶劃地把阿合馬不吃烤肉,觸怒太子,因而受罰的事情說了,又忍不住笑道:“他說他跳的是胡旋舞,嘻嘻!我從來沒見過那麼難看的舞……”
杜滸笑道:“哦?有這等事?那個回回叫阿合馬?”
“是啊。”
杜滸點點頭,凝思片刻,道:“是了,那是真金太子在朝堂上最大的對頭。我聽說,太子這些年極力推行漢法,主張仁政,而阿合馬是商人出身,最擅巧取豪奪,搜刮民脂民膏,引得百姓怨聲載道,又偏偏很得忽必烈寵幸。這兩個人在朝堂上各領一派,明爭暗鬥,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沒想到吃個烤肉,都能讓他們吵起來。”
奉書聽得佩服不已,“師父,這些事,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杜滸嘆了口氣,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知道嗎?你爹爹這一年裡,始終沒有低頭,日子過得很苦。我……嘿嘿,我‘拜訪’了一些人,試圖探出元廷對他的口風。他們都說,阿合馬那一派的蒙古、色目權貴,都全然不懂什麼忠孝節義的分量,一再勸忽必烈,不能給故宋丞相好日子過,他若是誓不投降,一日不處死,江南便一日不安。反倒是真金那一派裡的一些儒臣,有呼籲保全丞相性命之意……可以說,阿合馬越是得勢,丞相便越危險。”
(以下
作者有話要說:
奉書“啊”了一聲,漸漸理清頭緒,記憶中阿合馬那個大鼻子的面孔一下變得可惡起來,恨恨地道:“那天就該讓他撐死纔好!太子怎的不重罰他,只跳個舞就完事?”
杜滸苦笑道:“廟堂上的勾當,哪有那麼簡單。”
奉書又道:“那,爹爹還在兵馬司?你說他日子過得苦?”
杜滸點點頭。
“什麼叫‘不給他好日子過’?蒙古人是不是時時在爲難他?到底有多少人要殺他?到底……”
杜滸忽然一手撐住額頭,一手抓住她的手掌。她不由得渾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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