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變盡形容改,猶有天涯相識人·
“你叫我什麼?”
奉書花了好長時間,才讓眼前之人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她差點忘了,自己眼下還是一副元兵打扮,臉上被塗得黝黑,還粘了兩撇假鬍子,說話也仍是習慣性地粗着嗓門。她此前總是擔心自己扮男人扮得不夠像,現在卻唯恐對方看不出破綻。
她用力咳了兩聲,恢復了自己的嗓音,說:“我、我是蚊……”
可是話沒說完,就變成了委屈的哭腔。命懸人手的恐懼和乍見故人的驚喜混在一起,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你是壁虎!你就是……你一說話我就知道……嗚嗚,我是蚊子……是你在江西遇見的……八年……嗚嗚,你怎麼會在這兒?我以爲我做夢呢……當年你、你從惠州走了,我還有東西沒給你呢……”
身邊的越兵吃吃笑着,大概是從沒見過哭鼻子哭得這麼厲害的俘虜。可眼淚一掉下來,她的臉上登時成了一片大花泥,攪亂了所有的僞裝。
那酒窩青年嚇了一跳,伸出手,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臉蛋,隨即露出做夢一般的迷惘神情,輕聲道:“蚊子?”接着忽然伸出手,去撩她的褲腳。
奉書一腳蹬開,“幹什麼!士、士可殺不可辱……”
那青年這才恍然覺出不妥,不知所措地說:“我那蚊子妹妹,腿上是有個傷疤的……”
奉書氣得又哭又笑,“早褪了!”
話音未落,便有兩個越兵用力一勒她身後的繩索,她被拉得趔趄了兩步,接着眼前一黑,□□脆利落地蒙上了一塊布。最後,什麼人在她後背用力一推,呵斥了兩聲,大約是讓她快走。她再不敢多言,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的地邁開了步子。
走了不久,便感覺手中的繩子被另一個人牽了過去。壁虎的聲音低低道:“不管你是誰,我會讓他們先不殺你,一會兒到了營地,你再和我慢慢說清楚。”
奉書知道壁虎所說的“營地”,便是此前李恆掘地三尺也沒搜到的游擊隊大本營。然而從陳國峻出兵的速度來看,這個營地應該就在左近。
她見他還是半信半疑,急道:“我就是蚊子!”在腦海中搜尋那些小時候的事,一件件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你教過我打彈弓!”
身邊的人琢磨了好一陣,才說:“你是那個姓文的小姑娘?”
“是。”
“你……你不是在惠州……”
“早離開了!”
“那你這幾年都在哪兒?你怎麼會來這兒……你來做什麼……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殺人的本事?”
奉書忽然焦躁起來,冷冷道:“你這是審我呢?”
說着大步邁出,卻忽然讓壁虎一把拽了回來。只聽他低聲道:“別亂走,會沒命的。”
奉書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在“七日瘴”的空隙中穿行,心裡面不自覺地亂跳,想起了此前元兵中的各樣傳說:某個斥候小隊被派去探查穿過瘴氣的路線,結果一個人也沒有回來;某千夫長的隊伍在叢林裡迷了路,突然間陰風大作,一陣漆黑的霧氣襲來,等到陽光重現,隊伍裡一半的人已經皮銷骨爛地死在了原地,可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半人卻完好無損;脫歡的一個親隨不信邪,全副武裝,在瘴氣裡穿行了一圈,回來之後,四處誇耀。脫歡因他穩定軍心,賞了他一大罈美酒。可是不多不少七天之後,那個親隨卻被發現暴斃在了帳子裡,口中還有沒嚥下的酒液。
她不敢再多說話,乖乖地跟着前面人的腳步行進。
兜兜轉轉,似乎一路都在下行,腳下是溼泥、敗葉、小溪、動物屍體,最後是生滿苔蘚的岩石。周圍有時是嘈雜的蟲鳴鳥叫,有時卻寂靜得彷彿墳場一般。空氣則越來越潮溼,奉書沒過多久就汗如雨下,浸進身周的粗麻繩裡,好像針扎般疼。呼吸漸漸不濟,腿上就像灌了鉛一樣。
最後,她被推進一排朝下的階梯上。周圍人聲漸喧,伴隨着嗡嗡的迴音,腳步紛雜,不知有多少人在來回奔波。她感到有人解開了自己的綁縛,手上卻隨即被銬了一串冰冷的鐵鏈子,把她栓在了原地。
突然,眼前的黑布被撩去了。奉書立刻閉緊眼瞼,卻沒看到預料中的、刺眼的陽光。
她睜開眼,呆了。自己竟然身處一個巨大的洞穴之中。上都皇宮裡最龐大的宮殿,此時也都相形見絀。洞穴正中是幾座高聳的鐘乳石柱,周身重重疊疊覆蓋着蕨類、棕櫚和爬藤。洞壁佈滿泥濘,水流彙集成小溪,潺潺從她腳下流過。形態各異的石筍遍佈其中,好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
一道光柱猶如瀑布般注入洞穴,投射出着璀璨的礦石的微光。
幾千個越兵正生氣勃勃地排隊矗立。乾燥的平地上整齊地堆放着兵器、甲冑。幾件明顯是蒙古式樣的刀槍、盔甲被胡亂堆放在石筍下面。
奉書又是敬畏,又是害怕,只覺得天底下最不可思議之事莫過如此,口中有千百句話想要問出來,然而看着眼前那個猶帶稚氣的臉,想起小時候大家一起吃苦、流浪、打彈弓,只覺得恍若隔世,突然忍不住嘿嘿嘿地連聲傻笑起來:“壁虎哥,你、你怎麼沒跟我說過……哈哈,你是越人,是不是?你……嘻嘻嘻……”
壁虎奇怪地看着她,眨眨眼睛,搖搖頭,突然也嘻嘻嘻的傻笑起來,那笑聲和小時候如出一轍。
兩個人就這麼對着傻笑了好久,幾百幾千句沒問出來的話,都化作笑聲飄走了。周圍經過的越兵奇怪地看着他們,好像在看兩個演錯了戲的雜劇藝人。
奉書再也忍不住,一頭扎進他懷裡,抱住他的腰,邊笑邊流淚:“真好玩,真好玩……”
忽然她餘光看到一隊士兵匆匆奔來,七嘴八舌地叫道:“老大,萬劫那邊回話了!要調咱們的兵力!”“下一步怎麼辦?”
是漢話!奉書回頭一看,不覺淚流滿面,只覺得宛在夢中。
獸帶、黑履、紅笠帽、鐵網裙,雖有破舊拼湊之嫌,然而都是不折不扣的故宋軍人的服色。這副打扮,奉書自從十歲以後,就再也沒見過。而現在,這些構成她無數回憶的故國衣冠,在萬里之外的異域土地上死而復生。
壁虎臉一紅,拍拍奉書肩膀,轉身大步上前,在爲首的宋兵肩膀上重重一拍,笑道:“那就去!去萬劫!讓韃子們長長記性,咱們大宋的子弟兵還沒死光!”
一列宋兵齊聲叫了聲好。
奉書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想撲到那些宋兵面前,剛走了兩步,就被手上的鐵鏈扯住了,疼得她皺了皺眉頭。
她茫茫然看了看壁虎,又看了看周圍,呆呆怔了許久,忽然叫道:“趙忠!你就是趙忠!”
就是那支讓李恆不斷頭疼的游擊隊的領袖。奉書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就隱隱覺得那不像個越南名字。甚至,像一個假名。
壁虎被她突然的大喊嚇了一跳,然後咧開嘴笑了,神情有些小小的得意,說:“是……也不是。”
他告訴奉書,崖山之後,逃亡到這裡的宋人成千上萬,和越人聯合組成了軍隊,隊伍裡有十來個將官,分散在越南各地,對外聯絡時,都統一用“趙忠”的名字。
奉書恍然大悟。難怪,難怪“趙忠”那樣神出鬼沒,前一刻在紅河河畔,後一天又在升龍城外,然後又像長了翅膀一樣出現在歸化寨……將脫歡弄得頭昏腦漲。
“那你……你又是誰?”
壁虎猶豫片刻,脫下斗笠,走到奉書面前,正色一揖,說:“涿郡趙孟清,見過文姑娘。”頓了一頓,看了看奉書一身的蒙古軍裝,終於又忍不住,說道:“如果你現在還姓文的話……或者,你早就換了什麼旁的名字?”
奉書喃喃道:“涿郡……趙孟清……你是……大宋宗室子弟,孟字輩,對不對?難怪……難怪你以前從來不提你的名字……”
趙孟清搖頭笑笑,簡略地說:“早就被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了,靖康之變以後就沒封過爵位。十年前,家鄉被圍,守將降元,爲了討好蒙古人,把我家的女眷都抓起來獻了上去,男丁都殺了,只逃出我一個。”
奉書點點頭,想安慰幾句,卻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說了。小時候那些早已塵封的記憶一點點出現,那時候不得解答的疑問,也一樣樣接上了榫頭。難怪他會騎馬,會武藝,還喜歡刻意用粗話來掩蓋他不同於布衣百姓的言談舉止。難怪他說,永遠也不會在韃子手底下做事,惠州容不下,他就去別處。
難怪他會出現在這裡。蒙古的地盤一點點擴大,他也只好一點點向南遷徙,直到來到這個尚未受到侵略的異國。
可是當奉書想再問個清楚時,趙孟清卻被陳國峻召去了。她遠遠地看到,趙孟清見到陳國峻,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晚輩對長輩的揖禮,並沒有像其他越南人那樣跪下參拜。
而她此時纔看清,陳國峻除下了頭盔,卻只是留着齊肩短髮,勉強紮成個髻子。她從沒見過這樣打扮的越人,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陳國峻在詢問着什麼,口氣嚴厲,不時朝奉書瞟上幾眼。趙孟清不斷小聲回答。陳國峻的聲音卻越來越大。最後,趙孟清跑回到奉書面前,繃着一張臉。
他劈頭便問:“你是不是殺過大越的士兵?”
奉書知道自己決計瞞不過陳國峻的火眼金睛,狠下心,點點頭,老老實實地答道:“他們要去炸火藥庫,我不阻止,自己也沒得活。”
趙孟清沒想到她承認得這樣乾脆,怔了一怔,嘆道:“蚊子,蚊子,真想不到你居然敢殺人……是蒙古人讓你做的?”
奉書渾身一冷,忙道:“不是!”
趙孟清搖搖頭,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你怎麼這麼傻……你知不知道……”
奉書苦笑,一隻手摳着石壁上的溼泥,慢慢說:“我知道,我全知道,我認栽。興道王要殺我,那是他的軍法,你是勸不住的。只是煩你和他說一下,請他以後好好打仗,誰都可以放過,就是別讓李恆活着回去,否則我做鬼也要讓他不得安生。”
趙孟清一驚,失聲叫道:“李恆?爲什麼?你、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奉書明知自己眼下命在旦夕,卻還是忍不住笑他大驚小怪,微微側頭,用牙齒咬開衣襟,露出貼身穿的素服,說:“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是來報仇的。”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說清了自己的計劃和所作所爲。趙孟清雖然連連搖頭,可最後也不得不相信了。他應該還記得那個叫蚊子的小女孩是怎樣一點點把仇恨刻進心裡的。
他一拍大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不是韃子,讓他們先把你放了再說。”說畢,把斗笠往地下一放,一溜煙地跑下石階,下到洞穴深處去了。
奉書嘆了口氣,絞着雙手,聽天由命。身邊不時有越兵匆匆走過,有不少人注意到她被鎖在角落裡,看向她的目光要麼鄙夷,要麼痛恨,有人還朝她的方向吐唾沫。她一扭身躲了過去,心想:“哼,壁虎哥說我傻,我看他也不見得有多精明。明知道我這副打扮眼下是過街老鼠,卻把我孤零零留在這裡,也不派個人保護一下。”
好在趙孟清沒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裡揚着一把鑰匙,一面喘着氣,一面拉過奉書的手,給她卸掉了鐐銬。
接着,他把一團衣物扔到她手上,說:“換上,別穿着這身衣服招搖。”
奉書揉揉手腕,接過衣物抖開一看,見是一套髒兮兮的越兵軍服,領口還帶着血。
趙孟清抱歉地說:“這裡沒有多餘的衣服……你換上這個,大夥也許還會少爲難你些。快去,我……我不看便是。”
好像自己願意讓他看似的。奉書爽快的將衣服接了過去,笑道:“小時候,我穿這種衣服的時候還少嗎?”
她找了個漆黑的角落,摸索着換了衣裳。那衣褲倒還勉強合身。接着,她繫上白色的腰帶,重新挽了髮髻,紮上白色頭繩。
趙孟清見了她的打扮,神色轉爲凝重,輕輕握住她的雙手,說:“令尊的事……我們都聽說了。越南民間有不少紀念他的香火。”
奉書心中一暖,咬着嘴脣,點了點頭,隨即又“啊”的叫了一聲,用力一甩手,“你幹什麼?”
趙孟清正在用麻繩把她的雙手重新捆起來。
他小聲說:“你現在還是俘虜,沒有興道王的命令,不能解縛,否則這整個營裡的人都說不過去……”
奉書冷笑一聲,順從地把手腕併攏伸過去。早在她還在大都城裡爬屋頂的時候,就有人教過她如何把綁縛的繩子弄鬆、溜之大吉了。太複雜的金蟬脫殼的本事,她還沒來得及學,但眼下趙孟清正在打的這個毫無新意的死結,在她眼裡便是小菜一碟。
倒是趙孟清一臉歉意,用徵詢的語氣說:“我輕輕的,不會弄痛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壁虎身世揭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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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清是架空人物,然而他的身世在趙氏遺族中十分普遍。例如泉州蒲壽庚在降元之時,曾屠殺宗室子弟數萬。另外,趙宋宗室開枝散葉,當時叫趙孟X的不要太多……因此也不是什麼很稀罕的血脈。“孟”字輩比宋末三幼主大一輩,和度宗同輩。所以趙小哥可以算得上是瀛國公趙顯的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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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陳王爺爲什麼會是這個髮型……參見番外吧,已經開始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