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欲從此逝,人少豺虎多·
塔古娜自嘲地笑笑,忽然想起什麼,面露難色,低聲道:“所以,我也就是在這院子裡,纔算得上主人。萬幸我丈夫眼下出門辦公去了,三天之後纔會回來……唉,唉,你們……”
杜滸在一直在遠處安安靜靜的聽着,此時立刻開口:“夫人甘冒奇險,出手相助,我們已經深感大德,絕不會再連累你。我們只需要休養一陣子,避避風頭。你丈夫回來之前,一定會離開。”
塔古娜舒了口氣,點點頭,又忽然搖搖頭,咬着嘴脣道:“別叫我夫人。”
她派女奴出去打探風聲。城裡搜捕刺客的力度只增不減。左近的平民區已經全都清掃完畢了。官兵開始一家家地敲大戶人家的門。
安全只是暫時的。闊闊老爺三天後就會回來。塔古娜很得他的喜愛,又正懷孕,他回來之後肯定馬上會到她的院子看她。到那時,她的臥房、院落必須恢復原樣,奴婢們也必須串好口風,不泄露一點賊人闖入的痕跡。
滿打滿算只有三天。奉書他們已經在宮城內外奔逃躲藏了兩日,一直水米不進,此時都已經虛弱不堪。等塔古娜令女奴端來酪漿和奶點,大家飽餐一頓,把身上的灰土和傷口都略略收拾了一下,已經是深夜了。
奉書倚在塔古娜的牀鋪上。不知怎的,當着塔古娜的面,她不想和趙孟清表現得太親密,跟杜滸更是離得遠遠的,於是便跟塔古娜挨着,靠着她肩頭。由於身體里長期帶着毒,受傷後更加虛弱,昏昏沉沉的已經半睡過去了。
杜滸和趙孟清頭一次在已婚婦人的閨房裡歇腳,塔古娜從小就不知“禮教”二字怎麼寫,自然毫不在意,但兩個男人多少都有點彆扭。趙孟清畢竟和塔古娜有着小時候的交情,還不至於太忸怩,湊近了燭火,專心致志地清理一根扎進手掌的木刺——那是前一天攀爬萬安寺寶塔時傷的。
杜滸卻卻渾身不自在,坐了又站起來,踱了兩步又停下,一會兒瞟一眼奉書,見她低頭看地,又只好往窗外瞧。窗邊搭着塔古娜一條未完工的繡花汗巾子,他又急忙收回目光,學奉書,也低頭看地了。
塔古娜見他坐立不安,微笑着搖搖頭,彷彿是說:“這些漢人。”然後開口:“我這裡地方小,藏不下三個人。隔壁有個放雜物的小房間,倒是可以容得下一兩個人。兩個男人要是不介意,帶上吃的,去那裡歇着吧。”
杜滸和趙孟清立刻應了。
塔古娜忽然又說:“也不用都過去嘛。”轉頭看了看奉書,嘻嘻一笑,拍了拍她肩膀,隨隨便便地問:“哪個是你丈夫?”
什麼?這問題太突然,奉書懵了好一陣,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下子清醒過來,張口結舌,“我……我、沒有……”
塔古娜話音中帶着得意:“你呀,倒變得和其他漢人姑娘一樣害羞了。別不好意思啦,你當我看不出來?說,哪個是你丈夫?你腿上受傷了不是?叫他留下來陪你、照顧你啊。”
奉書餘光看到杜滸也愣住了,趙孟清乾脆連臉帶脖子都紅了。她急得只想捂臉。當着兩個男人的面……
塔古娜卻不明白,爲什麼指個丈夫都這麼扭捏。若是她看錯了,兩個人誰都不是,也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蚊子怎麼突然反應這麼大?
奉書低下頭,聲音蚊子般細:“是,是……”答案似乎顯而易見。論名分,杜滸如同父親,她只是他的不成器的弟子而已。況且現在,也不知道他還認不認自己這個弟子。而趙孟清已經不止一次向她提出婚約。眼下跟他定了名分,不過一句話的事,讓杜滸徹底看清楚,自己已經心有所屬,終身有托,做回了正常女孩子--這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嗎?
可是卻怎麼也沒有這個膽子開口。
塔古娜越來越覺得好玩,笑道:“你不說話,我可猜啦。”
“別……”
趙孟清忽然笑了,走上前去,大大方方的拉起奉書的手,笑道:“小耗子,別這麼口無遮攔的。蚊子還是姑娘家呢。不過,我可以留下來照顧她。”
塔古娜當即明白了,掩脣一笑,“你?嘻嘻,嘻嘻!我就知道。小時候,你就對這丫頭不一般!”
奉書長出一口氣,勉強朝趙孟清一笑,眼睛卻忍不住往杜滸的方向瞟。
可是杜滸卻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件事。從他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喜怒哀樂。
奉書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失落。畢竟杜滸做過自己師父,畢竟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就算後來出現那些不愉快,他也總該對自己稍微有一點點上心吧。四年的時光,就算養條狗也養出感情了,可現在,他得知她就這麼把自己的終身託付出去,居然沒有一點點的反應?
杜滸站起來,推開門,準備去隔壁間休息。走了兩步,他卻回過頭來,說:“既然蚊子還是姑娘家,又是傷在不方便的地方,趙公子還是要顧忌一下她的名聲。讓你們的朋友叫個女奴來照顧,就行了。我們兩個男的,還是都去隔壁吧。”
趙孟清一怔,想想也有道理,況且杜滸畢竟年長輩分高,也只得聽了他的,輕輕拍了拍奉書手背,跟了出去。
房裡只剩下一隻耗子、一隻蚊子。塔古娜伸手探了探奉書的額頭,皺了眉。
“蚊子,你如今可是有能耐了。燒成這樣,居然還能說話。你去做什麼了?行刺大汗?你這幾年,不會一直在幹這種事吧?你什麼時候學的蒙古話?”
一邊說,一邊端下一盆水,放在她腳邊。撩起她褲腳,已經和血凝結在一起了,只得又找出剪刀,一點點剪開布料。
大腿上傷口露出來時,塔古娜立刻嚇了一跳,縮回手,不敢碰。
奉書連忙說:“不,不用你來,我自己……我自己可以清洗……或者……叫個女奴……”
就算高燒,就算傷重,就算整個腦袋昏昏沉沉的難受,也不能讓她一個孕婦伺候自己啊。況且,她現在是嬌養深閨的少婦,怎麼做得來這種事?
塔古娜卻笑道:“女奴?她們還以爲我在你們手裡做人質呢,能讓她們看到我倆這種關係?況且,你還信不過我裹傷上藥的本事?當年蠍子姐親傳的,不會把你弄死。”
奉書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心酸酸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呢?腿上那個臨時胡亂包起來的繃帶,捆紮的手法,也是當年蠍子教她的。這麼多年了,那個張揚任性的女孩早就不知轉世何處。可奉書卻覺得,她一直都在。
可是那道傷口畢竟有些棘手。血流的太多,又泡了半天的池水,然後又兩日沒有得到有效救治,此時已經腫得不成樣子,稍微一碰,就像被刀割一般疼。
塔古娜從抽屜裡拿出乾淨麻布,極輕極輕地給她一層層包好。奉書忍着不叫出來,但眉毛眼角都已經一抽一抽的。
塔古娜將手巾沾了溫水,輕輕給她擦拭腿上的血跡。奉書漸漸把那些煩心事忘了,拉着塔古娜的手,只想休息。
外面的天空在逐漸變亮。剛剛陷入沉睡,卻聽到院子外面有個女奴的聲音大叫:“夫人,夫人!老爺回來了!”
塔古娜全身猛地一顫,手一抖,拉到奉書的傷口。奉書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立刻捂住了嘴,心中感覺不妙。
塔古娜的聲音也微微發顫:“老爺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三天……三天……”
那女奴的聲音又是慶幸,又是激動:“這不是提前回來嗎!夫人,你別怕,有老爺在,那些強盜不敢把你怎麼樣的……寶奴已經去迎接老爺了,咱們馬上就安全了……”
塔古娜脫口叫道:“誰都別去……”可是顯然已經晚了。院子裡的奴婢都以爲女主人受人挾持,本來就慌成一團,全無主意,也不敢離開。眼下老爺突然回府,立刻都有了主心骨,當下便有兩個膽大的一溜煙跑出去求救了。
這一下塔古娜始料未及。聽到院門已經咔嗒開了,一下子臉色煞白,不知所措。她雖然性格爽朗大膽,可畢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突發情況。
奉書竭力撐起身子,“扶我……去裡牀……蓋上……被子……”
塔古娜這才驚覺,連忙照辦。奉書拉過被子矇住頭,對塔古娜囑咐了兩句。馬上就聽到腳步聲紛紛雜雜的響,依稀辨別出是個肥胖男人,在幾個奴婢的陪伴下,徑直走了進來。
闊闊老爺。塔古娜迎了出去,主動開口:“方纔有幾個強盜想要闖進來,卻聽到老爺要來,各自害怕,連忙又翻牆逃到萬安寺去了。老爺的名號,可真是威風得緊哪。”
這麼一說,既沒有否認女奴的話,又含糊其辭地將“強盜”的事揭了過去。當着老爺的面,女奴們縱然心裡有懷疑,也不敢和她頂嘴。況且,眼下院落、臥房裡也找不到外人的蹤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幾個女奴面面相覷,誰都不願意做第一個出言質疑的。
闊闊老爺看到院子裡一派安靜祥和,呵呵大笑:“不用動,回去坐着!”
暫時敷衍過去了。奉書躲在被子裡,心裡砰砰跳得飛快。闊闊老爺這句話的語氣又是放鬆,又有些施恩的味道。看起來塔古娜還算得他的寵愛,但是地位也絕對不見得高到哪去。
闊闊老爺離她所在的牀鋪不過幾步。而杜滸和趙孟清藏在隔壁,也不過隔着一兩丈距離,定然聽清楚了所有的變故。奉書默默推算着。他們可以選擇立刻現身,冒風險劫持闊闊老爺,也可以原地不動,靜觀其變。
奉書等了片刻,沒聽見其他的異常聲音。看來兩人已經選擇了第二種策略。
闊闊老爺正脫下外袍,一屁股坐在羊皮墊子上。幾個女奴侍立在一旁,給老爺端來茶和點心。塔古娜心中有事,忍不住一次次朝奉書藏身的牀鋪瞥過去。
闊闊老爺不一會兒就注意到了,丟下茶杯,呵呵笑道:“小娘們是不是想你男人了?牀上去,讓你老爺快活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