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滿江海,遊子下瀟湘·
等奉書醒來,杜滸已經不在身邊了。她聽到他和忽蘭一道,在外面來來回回的收拾東西。多餘的帳子被收好,捲起來。錢財、衣物、武器,都被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隨即塔古娜走過來,幫助她穿衣、洗臉、梳頭,最後給她套上一副新編好的狗尾巴草手環,連帶着一個小布包,一起塞給她。
“這個能幫你早日康復。你可得好好養病,有什麼需要的,別怕使喚你漢人師父。我還做了好些富餘的,你帶在路上。”
奉書勉強微笑着答應。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惡化。那些多餘的手環項鍊,大約是用不上了。不過,可以給師父用……
塔古娜緊緊擁抱她,親吻她的臉頰,又反反覆覆地讓她保證,以後一定要回到草原來看他們。
“到時你可要做我小寶貝的乾孃,給他起個漢名,好不好?”還沒等奉書答應,又一拍腦門,笑道:“聽說你們漢人有個指腹爲婚的習俗,那個,這個……”
奉書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兒,才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子刷的紅了臉,羞赧暫時沖淡了悲傷,呸的啐了她一口,“休想!”
塔古娜也是心血來潮,隨後便自己搖了搖頭,笑道:“不成不成。以後我的小孩,不管是男是女,都得自己擇妻子、擇郎君,絕不能聽爹孃的。”
奉書跟着她嬉笑:“忽蘭同意?”
塔古娜得意地說:“孩子是誰生出來的?”
奉書笑彎了腰,心中的陰霾徹底消失了。清晨的陽光映在臉上身上,照出充滿希望的新的一天。
杜滸已經整裝完畢,牽過兩匹馬,把奉書抱上那匹小的,讓塔古娜和忽蘭拿走剩下所有的馬匹和財物。
塔古娜趕緊推辭,說:“那可不行!”
杜滸笑笑,“你們要安家置地,將來要買馬駒、羊羔兒,要養小孩子,需要很多的錢。”
塔古娜還是搖頭,忽然明白了什麼,嘻嘻笑了,“你不願拿趙公子的錢!嘻嘻,我知道!”
杜滸也不反駁,只是簡單地說:“我又不是不能掙錢,路上不會讓小蚊子吃苦的。”
以他的本事,隨手獵個野獸、採些藥材,給人做些臨時的活計,都能來錢。再不濟,好歹以前闖了那麼多年江湖,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勾當,門路他都清楚。爲了奉書,他也不是放不下這個身段。
可塔古娜笑道:“知道你有本事,可那不是要花時間嘛!有掙錢的工夫,你還不如多陪陪小蚊子呢。”頓了頓,又道:“再說,小蚊子在越南立了那麼大的功,這些錢財也算是越南朝廷賞她的,你不能替她做主。”
杜滸想想也是,便不說話了。他本來便是不拘小節的性子,爽快取了一半的錢財收在身上。四人含淚話別。
可他們卻沒過幾天富豪的日子。大量銀錢很快被換成了大量的藥物。奉書的身體每況愈下,沒等走出茫茫草原,就已經發展到幾乎每天都要暈厥兩三次。闖皇城時留下的傷反反覆覆,始終不癒合。奉書掙扎着自己包紮換藥,用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有時候手一抖,不小心重重拂到傷得最厲害的地方,就痛得眼淚直下,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忍住不哭出來。
杜滸早就注意到了,下次再換藥的時候,試探着問:“我……幫你?”
奉書臉一紅,微微搖頭。
不是沒想過讓他幫,但自己傷在大腿,怎麼好意思讓他來碰!當初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偏偏讓怯薛歹的鋼刀劃在那裡呢?
況且心裡隱隱約約的還有個念頭:小時候跟他無拘無束,讓他頭疼,讓他叱罵,或許還讓他瞧不起;現在長成大姑娘,可萬萬不能再大大咧咧的,讓他看輕了。
再者,自己此前和趙孟清同行一路,做過什麼,杜滸始終一個字都沒問過。也許他不在乎,也許他怕尷尬。但奉書自己心裡頭不安,他一個胸襟磊落的男子漢,不可能一點也不介意吧?要是他真的毫不介意,除非他沒真的把她當自己的女人看。
用這種方式,轉彎抹角地告訴他,自己在男女關係上一直規規矩矩的,沒讓別的男人隨隨便便的看了摸了。
不過看杜滸的反應,就知道他大約理解不了這麼婉轉的暗示。他還在一個勁兒地問:“你真的自己可以?別逞強……”
奉書倔強地搖頭,把他趕出房間。等自己真正動手的時候,忽然心胸劇痛,提不起一點力,連繃帶都扯不斷。
她大口喘息了好久,慢慢把裙子掩上,將杜滸喚了回來,假裝自己已經換過藥了。
不過這個伎倆也沒能瞞過多久。裙襬裡滲出來的膿血,讓他發現了,他臉色一暗,沒言語。
那天晚上她睡得格外香。睡夢中在齊腰深的草叢裡漫步,青草葉子輕柔地撫弄着她的腿。忽然腿上似乎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微微疼痛,痛得越來越厲害。
她猛地醒了。左腿整個涼涼的。被子呢?褲子呢?三四支蠟燭在身邊閃爍,映出眼前一條白生生的小細腿,膝蓋彎着,還在微微發抖呢。
她驚叫一聲,騰的坐起來便要逃。肩膀卻被牢牢按住了。杜滸的聲音冷冷的:“不想這條腿廢了,就別動。”
奉書馬上明白了,登時羞不可抑,全身火燙。想躺回去,又覺得四仰八叉的未免不雅;坐着,眼前就看着他將自己一條光腿擺弄來擺弄去。最後只好扭過臉,掩耳盜鈴,心裡告訴自己他是在給自己治傷呢,可肌膚被溫熱的大手一觸,全身就止不住的戰慄。他手邊一盆溫水,已經把她腿上的血污擦淨了,正用乾淨的手巾輕輕的蘸幹,一手按着她圓溜溜的膝蓋,一手颳了藥膏來敷。他的動作極輕,痛感過去了,竟有些癢癢的感覺,粗糙的手指,偶爾碰到她大腿內側的細嫩皮膚,便引發一陣戰慄。
他居然還在目不轉睛地研究她的肌膚。奉書捂住臉,細聲抗議:“你別看……快給我蓋上……”
杜滸擡頭,瞪了她一眼,聲音微慍:“我不看,怎麼知道你敢這麼糊弄!”
奉書又羞又急,腿上又疼又癢,忽然鼻子一酸,抽抽噎噎的哭起來。沒錯,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杜滸見她哭了,有些慌,手下纏好了繃帶,來到她身邊,聲音溫和了些:“好啦,完事了,還疼不疼?”
奉書抽着鼻子,半是害臊,半是賭氣,就是不理他。杜滸跟着轉過去,解釋道:“我是怕你傷勢惡化,你自己受罪不說,留疤也不好啊。”
奉書還真怕留疤,嗚咽一聲,心裡氣消了些,依舊不願意點頭原諒。大姑娘家的,讓他白看?
杜滸看她還哭,只好放下身段,朝她賠笑:“再說……黑燈瞎火的,我……我也沒看清楚什麼。”
這句話還不如不說呢!奉書哼了一聲,摸到被子,拽過來把自己蓋住。
杜滸見她還是蠻不講理的樣子,也哼了一聲,站起身。隨即還是覺得應該哄哄,又坐下來,把她抱起來,抱在懷裡哄她:“小時候又不是沒給你裹過傷。”
奉書心裡一甜,還是扭過頭不看他,嘟嘟囔囔地說:“小時候和現在能一樣嗎?”
杜滸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低聲笑了一陣,親一口她額頭,說:“是,當然不一樣,你姑娘家名聲要緊,我既然碰了瞧了,就會負責到底。”
奉書逗得他說出這麼一句話,心中早就不氣了,又是臉紅,又是喜歡,端着架子說:“誰讓你負責了?”
心裡卻忍不住想,自己一條傷腿能有多好看,他可是虧了。
自此腿上的換藥便是杜滸來動手。奉書可不好意思在他眼前撩裙子脫褲子,每次都是在被子底下弄好了,再叫他來。他卻也規矩,除了該照料的地方,哪裡也不多看,哪裡也不多碰。
然而就算是他再精心的照料,也抵不住她的病勢一天天惡化下去。不光是腿上的傷,身上的淤青也遲遲不褪。一頭烏髮變得又細又脆弱,每天梳頭的時候都會掉一把。
杜滸把她掉的頭髮細心收集起來,用布包好。有一天奉書昏睡醒來,迷迷糊糊地看到了,隨口說:“是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謝謝……以後、以後和我埋在一起……”
杜滸臉色微變。以後奉書便再也沒看到過他收拾自己的斷髮。
兩人都沒有合法的身份,奉書更是各地官府通緝的對象。每次冒着風險停在市鎮,杜滸都會把那裡的藥材鋪子造訪一個遍,花起錢來毫不含糊。聽說什麼藥有效——哪怕只是有進補的功效,哪怕只是緩解她一刻的氣喘和心痛,也都不眨眼地買來,給奉書當飯吃。有些貴重的藥材是早就被別的買主預定了的,他也不客氣地威逼利誘,弄到手爲止。
打尖、住店,也是完全不心疼銀錢,一定要給她最好的。奉書知道他大約是在用這種方法補償自己,便也笑笑,不跟他爭。
有時候她心情低落,看到落葉、夕陽、路邊死掉的動物,總是會聯想起什麼不好的東西。杜滸帶她看大夫、吃藥,也就沒什麼勁頭。她不想和一個陌生的老大夫處上一刻鐘而見不到他,也不想放他去廚房煎藥,而讓自己孤獨地度過哪怕一點點時光。
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緣木求魚。她說:“別白費力啦,我要你陪我。”
杜滸拿出師父的架子勸她:“這種事,別任性!萬一誰開的方子有效呢?不試試,怎麼知道?至少,能讓你堅持得久些,堅持到那個什麼武當山……”放軟了語氣,又哄她:“我等着你好起來,咱們以後,還要過好多年呢。”
來來回回的只是這麼些平實質樸的話,但還是把奉書說得又生出些憧憬,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杜滸便把她摟起來,藥碗端到面前,像喂小孩子似的,一口一口地哄她吃。親她,用下巴上的胡茬蹭她,直到她受不了,格格笑着張嘴爲止。末了,他總會變出些甜棗兒、蜜餞、飴糖,餵給她吃。
奉書被那藥苦得不開心了,扭過頭去,倔強不吃。他就故意逗她:“你不吃,我可吃啦。”
她意興闌珊地說:“那你便吃,這些東西給我了,也是浪費……”
杜滸果然將那蜜棗丟進嘴裡,然後親她,趁她暈頭轉向的時候,頂進去一塊甜甜的。她想驚叫,嘴脣被堵住了,從來沒被他這麼餵過,舌頭本能地阻攔,動作還是生澀的,一道唾涎忽然就順着嘴角流出來了。
她又羞又氣,在他胸前使勁蹭,把臉蹭乾淨了,擡頭看他,見他笑得像個小孩子,心頭更是呼的一團火,一面狠狠嚼那蜜棗,一面開口斥道:“不正經!哪兒學的!”
杜滸撓撓腦袋,說不上來,只得故作神秘地笑笑。看得出她喜歡,就夠了。自從爲了她,打開了那道閘門,滾滾洪水流入乾涸的盆地,很多新鮮有趣的念頭都被滋潤出來了。
奉書被他這麼一日日照顧着,有時候覺得滿心歡喜,更多的時候卻覺得惶恐。這樣的日子像是偷來的,誰知道,還能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