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杜滸點點頭,走出兩步,又忽然停下,道:“等等!先別走。”
奉書依言停步,只聽杜滸問:“你身上那柄匕首還在嗎?”
她摸摸懷裡,“在啊。”
“拿出來扔了。唔,埋在這樹底下吧。”
奉書吃了一驚,隨即明白了爲什麼:“你是說城門的守兵會搜?”但要讓她丟掉這個唯一的防身利器,又十分不捨,小聲說:“我看他們不會查小孩子……”
杜滸冷笑,“他們還不會阻攔文璧的小姐出城呢。”
她無言以對,只好將匕首交了出來。杜滸用自己身子擋着,在樹下挖了個淺坑,把匕首埋了。奉書則用心記着那樹的方位模樣,心想哪天出城之後便來取。
他們從城北的健德門進了城。剛一走近城門,果然便有兩三個人高馬大的元兵上來盤查,見他們是漢人打扮,更不客氣,上來就將杜滸當胸一推。
杜滸將那鐵牌給他們看了,他們卻也不讓路,幾個會說漢話的口中道:“誰知這牌兒是真的假的?”“哼,我看是歹人,是賊。”
連奉書都看出來了,這是拐彎抹角的要買路錢呢。杜滸卻只是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南方話,假裝聽不懂。那幾個元兵見雙方雞同鴨講,也只好作罷,令杜滸舉起雙手,在他全身上下都掏摸了一番,沒摸出什麼財物,也無違禁物品,也只好揮揮手,示意他過去。
隨後又有一個人朝奉書走過來,其中一個指着她鼻子,叫道:“手舉起來!”
她忽然臉蛋燒得厲害,連耳根子都紅了。她想起自己此時是男孩打扮,這幾個軍漢要是像搜杜滸一樣把自己搜一遍,可要羞愧死人了。她雖然年紀還小,可也沒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一時間不知所措。
杜滸忽然把她攬在一邊,連比帶劃地說:“幾位軍爺,這是個小女孩兒,面皮薄,我看就算了罷。”
他這話裡刻意加上了些北方腔調,幾個元兵當即聽懂了,皺眉朝奉書打量了一番,又朝杜滸瞪了一眼,意思是原來你聽得懂北方話,剛纔裝什麼裝?
杜滸又賠笑道:“實在不行,找個婦人來查她也行。幾位行個方便。”說着摸出來藏着的一把錢,塞在一個長官模樣的人手裡。
那長官一愣,隨即冷笑一聲,把錢揣懷裡收了,回頭喊來一個婦人。她拎起奉書的後脖領子,一隻肥厚的大手將她全身上下擼了一番,末了又故意在她腿間拂了一把,隨即哈哈大笑,轉頭向幾個守兵說了句什麼,大概是說果然是個女孩。
奉書又是羞恥,又是委屈,又是心疼那一些錢,眼淚都要出來了,餘光瞥到身旁還有幾個進城的漢人女子,也正在讓一個蒙古女人推推搡搡,上下其手,比搜她的那個還要不客氣得多,心中這才略平,心想:“幸虧師父讓我將匕首丟了,否則照這般搜法,不出事纔怪。”
那婦人將她搜了一遍,只摸出一箇舊瓷瓶、一枚舊扳指,見都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便一把擲還給她。那扳指骨碌碌滾在了地下,她連忙趴下去,撿了起來。還沒起身,便被一個元兵在屁股上踹了一腳,直接踹進了城裡。
進入她朝思暮想的大都城的一瞬間,奉書只覺得難以置信。城牆內部是一大片荒蕪的空地,連路都沒有幾條,上面星星點點地分佈着蒙古包和簡陋的房屋,幾口水井旁邊聚集着幾個拎水桶的婦人。空氣裡的味道也怪怪的,有些發酵奶酪和臭水溝混合的感覺。
比起城外的熱鬧集市,這裡簡直像個村莊,而且是被洗劫過的村莊。
那些什麼社稷壇、護國寺、萬安寺、中書省、樞密院,都到哪兒去了?她幾乎要懷疑杜滸走錯了城。
杜滸說:“城北都是空地,還什麼都沒建,大興土木的是南邊。現在先委屈你,住城北。”
奉書將目光越過一片蒙古包頂,踮腳向南邊極目眺望,果然遠方隱約有不少高大的屋頂,這才恍然,忍不住嘲笑道:“蒙古人真會建城。不管城裡有多少人,先圍出一大塊地再說。”
杜滸冷笑道:“這是他們從草原裡帶出來的習氣,祖祖輩輩都是這樣,改不了啦。”
他們在城北小心謹慎地走了半日,邊走邊觀察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街上的建築也和江南的頗有不同,有些是漢式,有些是蒙古式,還有些似乎是雜糅在一起的式樣。饒是杜滸見識廣博,此時竟也有不少不認識、不明白之處。
城內的居民也樣貌各異,雖然黑髮黑眼的漢人、蒙古人居多,但也有不少黑皮膚、棕皮膚、白皮膚的怪人,頂着紅頭髮、棕頭髮、甚至黃頭髮,要麼就是腦袋上纏着布,看不出頭髮的顏色。再加上棕眼珠、黃眼珠、藍眼珠、綠眼珠,大鼻子、長鼻子、歪鼻子、鷹鉤鼻子,組合成無數種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容貌。
好在這些人舉止都還正常,有些還笑眯眯地互相聊天,神色頗爲和善。但奉書禁不住心裡嘀咕,這些人裡面,有多少是和那個馬大人一樣,定期去菩薩廟裡吃肉喝血的?
剛盤算了一會兒,就看到一座稀奇古怪的寺院,房檐下面雕着一個瘦長的十字,和馬大人脖子上掛的那個一模一樣,門口居然真的站着一個大鬍子色目住持,兜帽遮住了半張臉,黑袍及地,手中拿着一柄大號的白色十字架。
杜滸好奇地看了兩眼,奉書卻心裡一驚,拽着他的胳膊,一溜煙地走過去了,心想:“師父的肉又硬又厚,倒還不怕。我是小孩子,肉嫩,可別讓他看上。這大鬍子看起來有些法力,不知師父是不是他對手?”
他們走了一路,除了見到不少佛寺和道觀,還路過了上次見過的圓頂“禮拜堂”,後面立着一個尖尖的塔,塔尖上定時傳出悠揚的唱經聲音。另外還見到好些不同式樣的寺院,有的房頂上支着一個火焰標誌,有的大門上方繪着一個大大的六角星,還有一個寺廟大門敞開,裡面供奉了一個長着象鼻子的菩薩,張牙舞爪的甚是可怕,那裡面飄出的檀香味道倒是十分好聞,讓人簡直要醉了。
奉書左看右看,覺得自己這一個上午見到的新鮮玩意兒,比以前一年加起來都多。
邊走邊問,最後終於找到了供挖河民工免費居住的棚區。杜滸探頭往一個窩棚裡一看,便即皺着鼻子退了兩步。奉書也向裡瞄了一瞄,只見那裡面昏暗不堪,衆民工的家人老小擠在一起,有時一家七八個人,卻只有一兩丈見方的騰挪之地,人疊着人,髒衣服堆得到處都是,和地上的一灘灘水漬相映成趣。小兒啼哭聲、婦人吵架聲、病人呻`吟聲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發癢。她已經預料到那裡面會是什麼味道,早就屏住了呼吸。
相比之下,她和蠍子、壁虎、小耗子住過的山洞樹林都變成了天堂。五虎大王那個騷臭的營寨,此時回想起來,也顯得不那麼討厭了。
她縮回腦袋,竭力做出成熟的語氣,“我們就住這兒。需要置辦些什麼東西嗎?我可以幫忙去找。”
杜滸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比我想得差遠啦。要是隻我一人,這裡倒也住得……”
她連忙道:“我也可以住,我不怕髒的!”
杜滸沉下臉,道:“這是什麼話?把奉兒小丫頭丟在這種地方,我杜滸還要臉不要?”拉着她便走,說:“咱們去找找,有沒有賃房的。”
大都城內的平民人家大多是奉命遷入,以充實城市人口,保證城內各事正常運轉。每戶人家雖然都被劃出一大片地皮,卻不一定每家都有足夠的財力建屋起院,把自家的地皮填滿,因此各個街巷衚衕裡,空地、空房着實不少,這才造成了城外擁擠、城內空曠的怪象。不少人家都把多餘的空房租出去,補貼家用。他們走了一路,出租空房的牌子也看到了不少。
奉書心中有些不安,問:“我們還有錢沒有?”
“還有一點點。夠吃飯,可不一定夠租房。”
奉書臉紅了,囁嚅道:“方纔……方纔我本該任那些人搜的……也沒什麼……還害得你白丟了銀錢……”
杜滸笑了,“說得輕巧。你是丞相的寶貝女兒,我能看着你讓那些髒爪子碰?這錢花得值,你就別心疼了。”
杜滸挑了幾戶漢人人家詢問。大都城百姓租房的規矩,通常是要預付兩個月房租。他說盡了好話,但對方見連一個月租金都付不出來,多半大搖其頭,不肯租賃。奉書在旁邊眼巴巴的賣可憐,也沒用。更有甚者,有的一聽他們說話帶着南方口音,就“砰”的把門關上了。
奉書在旁邊直跺腳:“小氣鬼!我們看起來像壞人嗎?騙子哪有帶小孩的?”
杜滸只得苦笑:“真讓你說中了。越是老奸巨猾的騙子,越會牽個小孩打掩護、裝可憐。你看那街邊的乞丐,還知道在身邊栓個小孩、栓條狗呢。嘿嘿,奉兒,咱們南朝漢人奸詐詭譎的名聲,可傳得挺遠哪。”
找了半日,肚子也餓了。杜滸在街邊買了幾個夾肉燒餅,權當午飯,兩人吃了。奉書見他身上的錢越來越少,自己也越來越揪心。想提出回去住那窩棚,又有點難以啓齒。
最後總算在城西北的清遠坊看到一家“太平藥鋪”,門口用漢字寫了個出租空房的條子。杜滸彬彬有禮地上前敲門,不一會兒,就出來一個小廝,把他們迎進去了。
那藥鋪老闆坐在櫃檯後面,將杜滸打量了一番,問:“客人是來租房子的?”說話也帶些南方口音,和杜滸的音調居然一模一樣。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個人互相拉着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家鄉話,奉書很快就一字不懂了。那藥鋪老闆淚眼婆娑,撐着手邊的柺杖,搖搖晃晃的就要站起身來。他腿腳似乎不太方便,試了幾次,又叫那小廝來扶。杜滸連忙讓他坐,把那老闆按回了椅子上。
奉書還沒把凳子坐熱,杜滸就笑眯眯地來到她面前,帶她來到後院,說:“走,看房子去。”
杜滸說,那藥鋪老闆也是流落在此的南人,幾年沒聽到鄉音,當即毫不猶豫地便同意兩人在此住下,也不要定金,什麼時候杜滸掙來錢,什麼時候再付便可。
“這老闆姓徐,你叫他徐伯便好,以後見到了,禮數別缺。”
奉書心想果然天無絕人之路,笑嘻嘻地答應了,跟着他去了後院。那藥鋪老闆徐伯也讓小廝扶着,慢慢跟了來,指着院子裡堆滿了雜物的幾間空屋,問:“老鄉看一看,要租哪幾間?”
奉書聽他報出每間屋子的租金,雖然算是十分公道,但一個月下來,怎麼着也能買上一千好幾百個燒餅了,忍不住又是一陣肉疼,搶先回答:“就一間就夠了,那間最小的,我倆可以擠擠住……唔,我不佔地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