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文殊院毛遂自薦

龍淵雲慧,在黃山看見了風蘭與武夷婆婆,四人分作兩處,都把心中要說的話,訴說清楚。

武夷婆婆見龍淵本來面目,恍似金仙降世,玉童下凡,不由得老懷大慰,將“委屈了蘭兒”的心意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見天已過午,生怕餓着了孫女孫婿,便自提議下山。

但龍淵待領先飄下木梯之時,猛然憶起那重傷的和尚來。

俗語說“救人救到底”,他冒着生命的危險,投身下臨萬丈深淵的立雪臺下,將渡地和尚拋救上來。

雖然那隻在瞬息之間,但他觸手即知,這渡地和尚,已經內臟受傷,氣弱息微去死不遠了!

他上得崖來,驟見久別的風蘭,驚喜之餘,自然將此事推到了腦後,但此際雙方感情,交待清楚,終身大局已定,這事兒遂又回到心頭上來!

他一瞥武夷婆婆,正待循梯下山,忙揚聲道:“婆婆且慢一步?……”

說着,又轉頭詢問雲慧,道:“慧姐姐,那和尚呢?”

風蘭與龍淵數月相處,早已瞭解他這種仁心慈性,聞言小嘴一嘟,道:“龍哥哥還問哪!剛纔我和慧姐姐,若不是應變得快,早被那賊和尚打下崖頭去啦……”

龍淵想起適才的“轟”聲暴響,忙問緣故,雲慧乃將渡天和尚,乘機偷襲之事,說了出來,道:“像這等不肖之徒,早已罪該萬死!……”

武夷婆婆止住下掠之勢,靜靜聆聽,口雖不言,心中卻也同意雲慧的看法。

那知龍淵卻不同意,只見他俊眉微皺道:“此人雖然可誅,但我卻不忍令他死於我等之手,須知……”

他本想說一番大道理,但瞥見面前的一雙麗人,都面呈不豫之色,只好住口,轉對武夷婆婆道:“那文殊院想來離此不遠?晚輩想,若是尋往彼處,一來可飽口腹,二來也可乘機替那兩和尚醫治一下,但不知婆婆以爲然否?”

武夷婆婆與風蘭登臨黃山,已歷半月,不但曉得文殊院就在左近,同時也知道那地方不是善地。

只是她見這孫婿如此說法,心知不答應他一同前往,則必在他心中,種下個嗜殺不仁的壞印象。

若如此,反不如讓他去親自領會奸人的鬼蜮伎倆,見機行事,說不定合四人之力,將這佛門藏垢之地,一鼓破去。

因此,便答應道:“如此甚好。我老婆子與蘭兒都去過這文殊院,距此最近不過!……”

說着,忙對正待出言反對的風蘭,施個眼色,率先向立雪臺左,疾掠而去!

風蘭望見婆婆的眼色,雖一時猜不透,她的用心,卻不便再多嘴,狠狠的白了龍淵一眼,亦疾掠追上了武夷婆婆,與她並肩馳去!

龍淵微微一笑,望着滿頭金絲的雲慧,扮個鬼臉,打了個手勢,雲慧心頭有些氣,卻不由被他引逗得“嗤”笑出聲來!

兩人迅速行動,抹頭擦臉,剎時間雲慧的髮絲全白,在腦後紮成一髻,面上皺紋疊起,再脫掉那條青巾裙放在背後的包袱之內,下身露出一條粗布青褲,頓時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太婆!

龍淵更是簡單,衣衫用不着換,只是在臉上用點化裝功夫,剎時亦成了個,屢試不第的老童生!

皆因,他本作落拓秀才的打扮,皁鞋布襪,儒服半舊,頭頂文士方巾。

如今將臉上皺紋加多,臉皮抹黃,雖未留髮,額下青黑一片鬚根,似是新剃不久般!

那時節,凡人年過三十,多半是蓄鬚留髮,尤其是讀書人,主張的是“身體有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更是全發全須,任憑它自由發展!

其中但有一種讀書人,爲求功名,參加科舉,卻是屢試不第,但他卻仍不灰心,只要是縣裡開科,無論是年紀多大,必定會剃去鬍鬚,前往應試!

這縣裡的科舉,多半是讀書的童子參加,考中的入縣學做“秀才”,不中的不得入,仍爲童生!

龍淵這一打扮,麪皮黃瘦,皺紋疊疊,望之如五十許人,卻偏偏穿着儒服,根鬚無存,不是個老童生怎的?

雲慧望見他這副模樣,本來就覺得好笑,偏偏龍淵又故意裝着老臉,長揖道:“請”,請雲慧上路,那股子鄉儒酸腐之氣,被他抖露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龍淵瞥見雲慧這一笑,一身老婦之裝,卻發着一串銀鈴也似的笑聲,其不倫不類之態,亦是有趣得緊,忍不住,他也跟着放聲大笑起來!

武夷婆婆與風蘭二人,掠出十丈,回頭卻不見龍淵二人跟來,正在驚異,卻忽然聞得他二個大笑之聲。

風蘭芳心大奇,忍不住回身撲上立雪臺,老遠即發話道:“你們兩口子怎麼啦?什麼事這麼好笑!……”

話音未落,人已撲近,鳳目到處,但見一對老人,相對大笑,那有半點像是她龍哥、慧姐。

只是,那聲音分明又是,但,雖然她明知龍淵與雲慧,化裝之術,高明之極,卻也不信,就在她來回不足二十丈距離的飛掠空間內,完成這惟妙惟肖的化裝工作。

她瞪着妙目,望着一對妙人兒,相對大笑,面上不期然流露出一股驚異詫訝的神情。

龍淵雲慧將她這神色看在眼裡,更止不住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笑。

一時“咯咯”“哈哈”之聲大作,連立等在前面的武夷婆婆,也被引了回來。

武夷婆婆返身回來,目光一掠臺上相對的兩人,不由得一怔!可不便再嬉笑,首先龍淵,強忍住大笑,乾咳一聲,道:“慧姐姐別笑啦,天已不早,快點走吧。”

說着,歉然望了武夷婆婆一眼,對風蘭道:“蘭妹妹又不識得我了嗎?我……”

風蘭聽了他說的聲音,也相信他是龍淵,但卻不滿意他這種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行爲,不由皺眉道:“龍哥哥何必扮成這付樣子?難道你那真面目,怕人看嗎?”

龍淵點頭承認,驟發蒼老之聲,道:“蘭妹妹有所不知,小兄家中伯叔長上,手無縛雞之力,若萬一結怨宵小,小兄本身雖則不懼,那家中長上,卻怎能受得住匪類搔擾,宵小尋仇?”

風蘭這才恍悟,不由暗責自己,考慮不周,說出這等不禮貌的話來。

故此,連忙道歉,說:“啊!我沒有想到這一層,龍哥哥你不會怪我吧?”

龍淵還不曾開口,雲慧卻已然顫巍巍到風蘭面前,舉手撫着她嫣紅的粉額,發出老邁含糊的聲音,道:“姑娘你嬌嫩如同花蕾兒,人見人愛,那老頭既已得姑娘垂愛,已然是豔福無邊,還怎敢有膽來怪你的呀……!”

邊說,邊輕輕擰着風蘭的嫩頰,面露慈藹垂愛之色,若非是風蘭早知她的底細,怎麼說也不會相信,她在片刻之前,也是個絕色的佳麗。

但如今既然曉得她是雲慧,雖然裝得像煞,卻也聽得出她話中乃存着玩笑之意。

故此,風蘭她那能罷休,她頓時嬌容一紅,依偎入雲慧的懷內,嚷着不依,道:“姐姐你欺負我,不行,我要你賠……”

武夷婆婆目睹龍淵與雲慧,表演這一手神奇莫測的化裝之術,不由得大爲佩服。

雲慧擁着風蘭,聞聽她提出此言,驚詫道:“姑娘要我老婆子賠些什麼?我老婆子孑然一身,除了背上幾件破衣之外,別無常物,即便有心,卻無此力奈何?”

仍是那一付老腔老態,竟似比武夷婆婆還要老上幾分。

但風蘭卻不肯依,仍然揉着她,道:“我不管,我不管,啊!對啦,我要你教給我化裝之法……”

雲慧只得答應,道:“好,好,姑娘,老婆子依你就是,快別揉啦!再揉我這身老骨頭,可保不住要被你揉得零散啦!”

風蘭喜出望外,跳起來驚叫一聲:“真的嗎?”趕緊又接着道:“慧姐姐,小妹這裡先行謝過,不過,你什麼時候,實現諾言哪?”

雲慧微微的抿嘴一笑,指點着龍淵,道:“現放着那老頭子不找,卻來找我老婆子的麻煩,真是纏人,但我老婆子既然答應了你,說不得若是今晚上有空,就指點姑娘你個兒竅門……”

她說着,望望龍淵,瞥見他一付要走的樣子,忙又接着叮嚀風蘭道:“不過,在人家面前你可不能稱呼姐姐哥哥的啊!”

武夷婆婆望見她這付老態龍鍾的樣兒,童心亦發,插道:“這麼吧,在人前我老婆子稱你妹妹,蘭兒你暫時受點兒委屈,就叫她一聲婆婆。”

風蘭嘟起了紅脣,欲語還休,卻扭頭問龍淵:“你呢?”

龍淵莞爾一笑,發出蒼老的聲音,道:“大爺,大叔悉隨尊意。”

風蘭嗔聲作色,回頭就跑,怨恨道:“那我不吃了大虧了嗎?哼!”“哼”聲未完足一跺,向前疾掠而去。

武夷婆婆等二人,聞言相對一笑,卻都不曾接口,相率跟蹤風蘭,往文殊院奔去。

文殊院在立雪臺之左側,背倚玉屏峰,建築堅固雄奇,下臨鐵砂庵,約有一十五里。

四人來至院前,只見院門大開,古鬆伏僕牆外,枝葉雖繁,卻均高不及二尺。

風蘭與武夷婆婆,曾在此宿過一晚,當先入門,即見大殿中迎出個年約三旬的知客僧,面帶異容的合什爲禮,道:“女施主光臨鄙院,欲……”

一語未竟,驀又見門外轉進來,一位老婆婆,一個酸腐,不由得神色一愕,旋又合什,念起佛來。

風蘭注意到這僧人面色一連改變的異態,卻未放在心上,脆聲相應,道:“大師父,我們爬山爬得餓啦,你們的素齋能分給我們一點嗎?”

那知客僧,道:“有,有,施主們不必客氣,請隨貧僧來就是。”

說着,轉身循一小徑,直往偏院走去。

龍淵超前一步,與那知客僧並肩而行,請問了他的法號,道:“原來是濟衆師父,失敬,失敬……”

說吧,微微一頓,又道:“適才學生到貴寺之前,曾在立雪臺邊,看見了一場嚇人的打鬥,當時便見兩位大師父,受傷倒地,但不知可是貴院之人?”

那濟衆和尚,乃是這文殊院中的第三代子。

文殊院創於主持普門大師,大師以下,有四大弟子,法名中皆有“渡”字,即是渡世,渡人,渡天,渡地等四人。

“渡”字輩以下,是爲“衆”字輩。

這“濟衆”和尚,乃是“渡世”的首徒,若論武功機智,與渡天渡地,已然相差無幾,而論起地位來,在此文殊院第二輩中,亦算得上是個人物。

故此,他雖則名爲“知客”實則平常日子裡,一切的接待事宜,都是他幾個師弟,分別處理,根本用不着他親自接迎處理。

今日只因適才,黃山老農左更生,狼狽的搬回來二個垂垂將危的傷者,並聲言強敵就在左近,才覺得事態嚴重,而親自出來,防備着萬一。

剛纔風蘭入寺,他曾見她身背寶劍,手攜花籃,頗似十幾天前,師弟所提起的一名女客,便不由暗暗動了疑心,及至龍淵等相繼出現,一個個老態龍鍾,似乎是形將就木之人。

表面上除卻武夷婆婆,那一雙神光外露的眸子之外,並無會武象徵,但細想起來,憑着壁立的木梯,不用“海馬”,攀登到本院中來,面目不改顏色,若非是會武的練家,何克致此。

故此這濟衆和尚,心中疑雲大起,正盤算着,如何試一試衆人根底之時,卻不料龍淵竟自動提起這個問題。

雖則這濟衆和尚,未聽見左更生詳述強敵生得是何模樣,但就因爲此,他不由疑惑“強敵”就是他們這一夥子。

故此他微微“哼”了一聲,並未多言否認或是承認,竟自又合什高聲宣唸佛號。

龍淵不管他想些什麼,又道:“學生粗通醫理,因見兩位大師,受傷倒地,暈迷不醒,似乎傷得額重,本想當時出來,予以救治,那料到其中一位,像是一陣風般,將三位傷者,掠去無蹤。學生與同伴,一路尋來貴寺,藉此求食之便,不揣冒昧,意欲稍效微勞,未知大師意……”

他這番說辭,自以爲十分有理,面面皆到,那知聽在濟衆和尚的耳朵裡,卻更加引起了他的疑心。

須知這濟衆和尚,閱歷極豐,經驗極老,早已確定這一行四人,皆是身具武功之輩。

但偏偏龍淵表示不悉武學,已是自遺漏洞。再加龍淵使用“一路尋來”數句,則更使令濟衆和尚犯疑。

江湖上有句俗話,凡是在江湖上行走的朋友,都奉爲金科玉律,這俗話便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濟衆和尚,雖則身在方外,心神卻未曾跳出三界五行,尤其目下,兩位師叔,剛剛被人所傷,生死難卜之時,他聽了龍淵這篇毛遂自薦的說辭,不由更加確定,他是藉爲人醫傷之名,來暗下毒手之實。

因此,他心頭不由大憤,暗“哼”一聲,濃眉一皺,已然計上心頭,便道:“施主你問的那兩位大師,正是貧僧的師叔,他兩位雖然練了幾年健身強魄的本領,卻從未與人爲敵,今兒出去一轉,想不到竟被惡徒所欺,打成了重傷,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說着,合什垂目,竟喃喃念起經來。

雲慧與風蘭,一個是性存偏激,一個是嬌縱成性,本來就都是不服人的。

何況明明站着有理的一面,此刻一聽這和尚裝模作樣,指桑罵槐,不由都心存不忿,哼出聲來。

濟衆和尚明明聽見,卻故意不加理會,又接着道:“兩位師叔的傷勢,貧道雖因職責所在,無法細瞧,但看樣子卻已是凶多吉少。鄙寺之中,上上下下,無一精通醫術,故而以貧僧推斷,再過一個時辰,即便是大羅金仙,也難以施救了。”

龍淵雖然未曾想到,他有指桑罵槐之意,但適才那半段聽在耳朵裡,心中卻也十分的不受用。

不過,他這分不自在,是暗怨自己下手太重,倒是和雲慧風蘭兩人的心理不同。

此際,見和尚老說些題外的話,卻不提要不要請他醫病,不由接口道:“學生精通……”

濟衆不待他說完便自冷笑,又道:“所以說施主你來得正是時候,可見我佛靈佑,絲毫不爽。”

說到此處,衆人已然走近偏院,抵達石屋之前。

那濟衆和尚,側身站在門口,彎身合什,讓衆人進戶,語氣一轉,道:“各位施主遠來,想必早已餓了,快請入內寬坐,待貧僧通知廚下,爲諸位準備素齋。至於請施主醫病之事,一來貧僧須先去稟明瞭方丈,二來施主也須要稍事休息……”

武夷婆婆當先入房,舉目一看,只見那石室修得頗矮。前後四窗,松枝爲根,粗逾兒臂,上面糊着厚牛皮紙,將室內遮得光線極爲黯暗。房中松木桌椅竟全依其天然的長相制就,不但未曾上漆,連皮都未曾剝去。

故此,粗看起來,似覺得頗爲簡陋,但細細欣賞,桌椅各具其姿,竟然是粗中有細,雅緻之極。

尤其那迎門的壁上,還掛着一張淡墨的菩薩像,像中松風如濤,白雲冉浮,法相在嚴肅中,隱含聖潔笑容,不但筆力蒼勁,構思亦極脫俗,大異於世上流行的一般凡品。

龍淵邁步進門,第一眼被這張畫,吸去了全部的注意,他癡癡的盯着欣賞,不由大大的歎服,左下角畫名“思凡”的作者。

雲慧風蘭,尤其是武夷婆婆,雖則亦覺這幅畫超凡不俗,卻因經多見廣之故,對此一石室,犯了疑心。

先拋開建築的形式不說,看樣子,這石室分明不是飯堂,上次風蘭祖孫履此,便未在此室用過飯,那麼這濟衆和尚,引了他等前來,豈不是別有用心。

濟衆和尚可沒有跟進來,但不多時,便帶着兩個小彌陀,各託着一個大托盤,匆匆的走進房來。

兩個小和尚,手腳利落,將碗盞飯菜,擺在桌上,合什行禮退走。

那濟衆和尚,遂也合什告退,道:“施主們請慢用,貧僧這就去請示方丈。”

說罷,似有意迴避似的,又復匆匆而去。

風蘭跟到門口,直看他背影消失,方纔退回,道:“婆婆,我看這和尚有些靠不住,別在……”

武夷婆婆一邊在她那大籃子裡,摸出一雙筷子,依次試驗飯菜,有無下毒,一邊道:“蘭兒你體要胡說,這裡可是沒什麼問題。”

說着,已然依次試遍,未見銀筷發烏,又道:“你不是餓嗎,快吃吧,等會兒想吃怕出沒得吃了。”

龍淵詫訝問故,雲慧卻搶着說道:“可不是嗎?你已身入龍潭虎穴之中,還想安安穩穩全身而退,豈非做夢。”

龍淵仍然不明白,自己好心好意,毛遂自薦,爲人醫傷救命,別人怎的會恩將仇報,加害於他?

風蘭瞥見他茫然之色,邊津津有味的吃着素齋,邊解釋道:“龍大爺,你自己以爲裝得蠻像,卻不知如此一來,破綻更多,須知你和慧婆子雖然改頭換面,可是我呢?”

龍淵目光往她身上一溜,心頭一跳,卻聽風蘭又道:“這濟衆和尚就是剛纔不起疑念,他跑到後面,一五一十的對方丈一說,來了如何的人物,那方丈豈有不疑之理?”

龍淵這才覺悟到這一層,但不明白,他們要疑他什麼?

武夷婆婆瞥見龍淵一臉疑惑的神色,再也忍不住了,她道:“江湖中對手過招,傷人本是常事,但傷人之後,卻又自動上門,爲人家醫傷的,卻是聞所未聞的奇事,所以,若我老婆子判斷得不差,此寺方丈,必認爲我等,乃是故意上門挑鬥,非出盡所有手段,與我等一拚不可。”

龍淵恍然大驚,必中暗怨道:“這不是送上門來的嗎?但但轉念間,只要自己以誠待人,仁義在先,見着那老和尚時,與他好言善語,若他也非是不通情理,恩將仇報……”因之,不由得氣勢爲之一壯。

只是,此際一切在未定之數,若將自己這番心思說出,不要說她們可能不信,便是自己也沒有十分把握。

故此,也微微一笑,定下心來,大吃大喝,靜等着事態發展,卻不再接茬兒。

風蘭與雲慧,都對這廟中的和尚,抱着成見,料定了這一帶絕無好人,故此總盼望着,既然是不走,就得好好的鬧上一場。

她兩人一般心思。“先下手爲強”,後下手的,雖不見得定要遭殃,但是主動已失,先機易勢,處處陷入被動,豈不是沒勁。

因之都盼望着,龍淵能改變主張,發號施令,有所行動。

那知,龍淵雖則被武夷婆婆說的,神色一變,瞬息間卻又恢復了正常,一副悠然自得,自以爲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令她倆大失所望。

風蘭還不死心,三把二下,將肚子填飽,抹抹櫻脣,立即自告奮勇,道:“怎的這和尚還不來,龍大爺,我去探探如何?”

本來按輩份武夷婆婆最高,但一來是龍淵主張,要來此院,爲兩個和尚醫傷解怨。

二來龍淵在風蘭心中的份量,卻比武夷婆婆還要重些,尤其他素來寬於待敵,誠以待人,若是不先獲得了他的同意,就要被他錯認爲不肯聽話,尚不要緊,若是被誤爲嗜殺成性,兒戲人命,豈不要命?

那知,這一問龍淵竟真個擺出了大爺的面孔,他竟然沉聲低叱,道:“小蘭兒別頑皮啦,快乖乖與我坐下,如今是敵是友,端只在此一舉,你要一鬧,擾翻了大爺錦囊妙計,化友成敵,豈不是莫大罪過?”

風蘭聞言,快快坐下,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嘟起了小嘴,自言自語的怨道:“好神氣嘛!我就不信,你能有什麼靈丹密方,能化敵爲友,哼!現在不叫我動?等一會若是打起來,姑娘也不動,就看你一人的本事,能施多大……”

雖然是自言自語,但一桌四個人誰也沒聽漏了一字半句,尤其是再看見她一臉的天真嬌嗔,恨恨不已之態,活像是個小姑娘,雲慧第一個忍不住笑出聲來。

龍淵與武夷婆婆,也覺得好笑,但還沒笑,就見那濟衆和尚,匆匆的走進房中,謙恭合什行禮道:“施主們吃得可好?”

龍淵忙起身,隨口讚譽幾句,只聽那濟衆,也不遜謝,便自言歸正傳,道:“貧僧適才去請示鄙院方丈,他老人家正愁得沒法,一聽說施主醫道超絕,立即命貧僧加急趕來,請施主爲鄙師叔診治重傷……”

說着,盼了雲慧等人一眼,語氣一頓,故作沉吟道:“只是,鄙師叔現在後院,方丈室中,不便移動,而方丈室爲鄙院佛門重地,又不便容各位女客光臨。故此貧僧之意,是否請各位女施主,就在此房休息,而施主你單獨移玉前往?”

龍淵宅心仁厚,自然能體諒人家的爲難之處,此際見他這麼說,便自學着那酸腐的口吻,道:“好,好,好,大師父既然這般說法,學生等客隨主便,豈能不遵。”

說着,轉頭對武夷婆婆,道:“婆婆就在此地,稍坐小休如何?”

武夷婆婆一生閱人無數,早已看出濟衆和尚,自入房後,便自左瞧右看的,目光亂瞟。

俗雲:“目不正,心必邪!”這和尚如此模樣,分明是暗懷鬼胎。

但這話在她肚子裡,沒說出來,口中卻應承道:“大爺你儘管去吧,老婆子等在此地休息一陣就是。”

說着,眼角一轉,果見那濟衆和尚的黑臉上,掠過一絲獰笑,一閃而沒。

風蘭鳳目如電,自然也瞧見了濟衆和尚的異樣表情,她櫻脣一撇,本待唱破,不料她背後的雲慧,暗暗捏了她一把,將她止住。

龍淵大搖大擺的隨在濟衆和尚的身後,所至處古鬆、奇石天然成趣,相倚相扶而成,不由得衷心大悅,邊走邊加讚賞!

濟衆和尚信口應對了幾句,轉眼間穿過一個月洞石門,抵達一重更見清幽的院落!

這院落背後,便是那懸崖壁立的玉屏峰,只見那峰壁上下如削,上拔雲霄,仰視那直立千尺的屏峰,兩兩相較,卻像是小得可憐!

濟衆和尚在門外止步,幹“咳”一聲正待開口,卻忽然低聲對龍淵道:“啊!請問施主貴姓?”

龍淵一怔,施即搖頭晃腦,遭“學生姓龍……”

濟衆和尚不等他說完,便即躬身高聲對門內道:“弟子濟衆啓稟祖師,龍施主到!”

龍淵立在濟衆的身後,注視門內,雖然房門口,垂着一方竹簾,但他神目如電,何等稅利,早已看清那房中並無一人!

那知,就在那濟衆和尚,聲音一落之頃,耳房裡霍傳出一陣洪亮的聲音,道:“快快請龍施主進來!”

龍淵一聽這聲音沉而且洪,中氣十足,便知這發話的老和尚,功力深厚,竟比鐵杖叟左更生還要高出半籌!

濟衆和尚應一聲:“是”,上步掀起竹簾,讓龍淵進去。

龍淵進房一瞧,這外觀只有一列,至多五間的僧房,竟然是套房重重!

濟衆和尚隨後跟進,正在躊躇,右側耳房裡,垂簾一起,立時轉出個年約五旬,方面大耳,身披僧袍的胖大和尚。

他滿面含笑,對龍淵合什一禮,道:“貧僧渡世……”

說了此句,一眼瞥見濟衆,還站在一邊,頓時面容一整,轉口道:“此地亦無你的事情,還不往前面待客,呆着做什麼?”

濟衆躬身應是,合什退出。

這自稱渡世的大和尚,轉瞬又自堆起笑容,施禮請龍淵入側房!

龍淵本以爲他是主持,一聞他自報姓名,頓時會意,他乃是渡天渡地的師兄。

他本想客氣幾句,但瞥見這渡世和尚,雖生得方面大耳,十分端正,像個有道的高僧,卻不料表情瞬息千變,不由將起初的好意,打了個大大的折扣!

故此,他收住欲吐的話頭,邁步進套房,目光一掠,不由頓時一怔!

原來那套房在他的想象之中,頂多和外面這間,一樣大小。

那知事實上,這房間不但長了兩倍,而且是四四方方的,足有五丈方圓。地上水磨石地,一無陳設,空蕩蕩的,更顯得寬大無朋。

就外間的形勢測度,這石屋依山而建,不用說此屋,最少有一半,是凹進石壁中的!

這還不算,他在外間之時,聽得一室靜寂無聲,只當室內只有方丈等三數人,那知一瞧之下,但見靠門邊,左右兩壁邊,依次膝靜坐在蒲團上的,竟不下二十餘人!

這兩排和尚,高低肥瘦不一,但一律黃色袈裟,合什垂目,口脣喃喃,似在誦讀經文,對進來的龍淵,竟然置若罔聞!

龍淵心中一凜,正暗猜:“這是怎麼回事?”

便聽那靠近峰壁一邊,傳來一陣洪亮的聲音,道:“龍施主請移玉老衲丹室,爲小徒施醫如何?”

龍淵循聲一瞧,那光線黯暗的一角,霍然敞開一個圓圓洞門,同時一個圓圓的光影,也跟着投射了出來!

渡世和尚接迎他進來,拂袖道:“請!”

龍淵雖覺出當前的情勢,大異尋常,但一者藝高膽大,二者抱定以德度人的宗旨,故此見怪不怪,微一點頭,便自大踏步,直往那“丹室”走去!

五丈的距離,瞬即走完,龍淵步入“丹室”,閃目一瞧,只見此室,廣有二丈見方,四面無窗,光線全靠東西兩牆上嵌着兩盞油燈。

南面是一張石榻,榻邊各有石架,陳列着無數的石瓶瓦罐。

另外南北二面,一邊是供着一尊尺半石佛,一邊則放着一個厚蒲團,蒲團前,一張小几,高僅一尺,上陳木魚香爐經籍等物,想是那方丈打坐唸經之處!

這些尚說來無奇,最奇的,房中央立着一塊五尺高的一尊石柱,柱身上小孔累累,狀如峰巢,有深有淺,看其排列的形狀,似是被五指插擊而成!

此際,榻上並肩僵睡着兩個光身之人,正是那渡天渡地,而一個年逾古稀,骨瘦如柴,面目黧黑的老僧,汗漬斑斑,溼透僧衣,站在榻前!

龍淵移步入內,那老僧方纔回身,四目一對,只見那老僧炯炯雙目中,霍的閃過一絲兇光。

旋即垂目合什,宣聲佛號,道:“龍施主古道熱腸,慨允醫治小徒,老衲普門,感激不盡!”

說着,向旁一閃,又道:“小徒不合與人過招,大意輕敵,致爾傷人不成,毒氣迴流,老初雖盡全力,無奈醫理不通,是以未能令其復原,龍施主學有專長,胸有成竹,想來必有善策,妙手回春吧!”

龍淵學着那腐儒之態,裝模作樣的一揖到地,道:“大師過獎,學生慚愧不敢當,學生在家,對醫理雖有涉獵,卻不敢字精二字!……”

普門大師雙睛一瞪,精光霍射,接言道:“小徒受傷已久,敢請施主立即施術如何?”

說着,也不等龍淵回答,又自轉對立在門邊的渡世和尚,道:“渡世你傳令全寺徒衆,暫停夜課,各守住交通要道,尤其這後院丹室重地,更得加派人手,禁止閒雜人等出入,以免驚擾了龍施主。”

龍淵一聽此言,暗叫道:“糟”,心說:“這麼一來,前院的三人,非和這寺中僧人打起來不可!”

但這話他又不便言明,皆因這方丈的話,明裡雖是怕他被人擾亂了心神,不能安心爲他徒弟醫病。

暗地裡也不啻靠訴龍淵,你若是治不好他倆的傷勢,就別想平安的走出此室!

因此,他也不多說,依言走到榻前,對榻上兩人一瞧,頓時又叫了一聲:“糟糕!”

原來,臥在石榻之中的渡天渡地,此際均已是氣息奄奄,去死不遠。

尤其是兩人四雙手臂,不但均變成了焦色,更且腫得比原先大了一倍!

這還不算,其中渡天和尚,雙腕軟綿,一望而知,皮雖未破,裡面的骨頭,卻早已折斷多時!

龍淵早年在黑礁嶼時,曾習過“神農醫簡”,深通醫理,熟知藥性,但身上除了四粒“赤龍丸”外,卻是別無藥物!

那赤龍丸乃戰國時老子李耳之徒,丹心子採擷天下靈藥,配以蛟龍內丹練成,功能起死人而肉白骨,當可想知是珍貴無比。

龍淵他得來之後,與雲慧分食三顆,剩下四粒,則分別各帶二粒,龍淵回家之後,奉於全家長輩,合用了一粒,現在他身上,就剩了這最後一顆。

以他的性情,他是絕不會吝嗇這粒丸藥的,但他被人如此的威迫着,而對方這二人,分明又不是正人君子,故而在龍淵心中想來,便不願用這珍貴的赤龍丸,來助長惡的兇焰了!

龍淵微一沉吟,道:“學生遊學在外,未帶草藥,但不知大師可備得有嗎?”

普門大師一指榻畔兩列五格內的瓶罐,道:“老初平日倒備了少許,但不知合用否!”

龍淵運目一掃,但見那瓶罐之上,多貼有小條,標明藥物名稱。

他雙目明察秋毫,用不着湊近去看,便了然那瓶中均是些珍貴草藥製成的藥草了。

他迅速自囊中掏出一柄玉刀,一連四下,便在那渡天渡地四隻腕脈上,劃開了一道裂口。

瞬息間黑紫色的毒血,潺潺奔流而出,龍淵招手,支使老和尚道:“麻煩大師,找個盆兒來接,接!”

普門大師平日頤指氣使,只知道指揮人家,那做過別人的使喚?

但此際龍淵來爲他徒兒醫病,說什麼他不能反顏相向,不搭這碴兒啊!

故此,他皺着霜眉,滿面不自在,在榻下拿個瓦盆,去接那腥臭異常的黑血。

龍淵卻自走開,逐一打開瓶罐,配製傷藥!

不多時,那四條毒漲一倍的手臂,漸漸縮小,而紫黑血液,漸流漸少,最後,終於是點滴全無了!

龍淵見狀,揮手示意,要老方丈將盆子拿走,將配成的傷藥,裹住兩人的手腕傷處。

這才挽起肥大的袖子,逐次替渡天渡地,推宮過血!

按說這“推宮過穴”的手法,尋常武林中人,都知道一些皮毛,用來醫療輕微的跌打損傷!

故此,普門大師既然是一代宗師,當然也會!

他適才在龍淵未到以前,不但化費了許多力氣,同時也浪費許多真力,意圖爲二徒通關過穴,療治內傷!

那知渡天渡地內傷之重,大出他能力之外,他雖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仍然沒發生一點效用!

此際,普門大師瞥見龍淵,亦使用這種手法,不由暗“哼”一聲,想道:“你原來是個江湖郎中!但你騙別人尚可,若存心來騙作老衲,哼,說不得留下你的命來……”

其實他那裡知道,龍淵所施的,表面上雖則類似,普通的推宮過血手法,實則卻是絕傳已久的上古療傷密學——“導氣通宮”!

這“導氣通宮”的密學,載於“神農醫簡”,龍淵學會之後,一直沒有機會應用!

此際,他見普門大師,在一旁虎視眈眈,若用普通的導氣過穴,則不但表明了自己的內功精深,同時若萬一老和尚心有不軌,乘自己神凝於內,氣貫於外,不能言動驚擾之際,突施暗襲,則不僅渡天渡地,性命不保,便是他自己,即使不受外傷,也勢必走火入魔,一命嗚呼不可!

因此之故,他纔想起使用這上古奇術,“導氣通宮”來。

只見他雙手自渡天和尚的心胸之脈,“天池”“心包”“胸中”三穴,以及“經絡三焦”各推一記。

然後雙手齊施,循全身十二經脈,依次推揉。

同時,暗地裡掌心逼出三分真力,及一分三昧真火,送入渡天和尚體內,隨手掌推拿之勢,推動脈循環,過穴通宮,不一刻,便令那渡天和尚,氣息轉粗,血循有序,漸漸的回覆知覺!

普門大師在一邊靜靜觀察,本來不信,他這種手法,能將渡天救轉,那知事實上,適得其反,不由大大驚異!

龍淵卻不理他,一把將渡天抓坐起來,“叭”的一掌,擊在他背後“脊心”大穴之上。

只見那渡天,經這一拍,“哇哇”張嘴一噴,頓時吐出了兩團黑紫血塊,緊跟着人已清醒過來!

龍淵見狀,擡頭對普門大師,微微一笑道:“請大師幫個忙,快將這位師父,抱到蒲團之上,令他盤膝坐好,調息吐氣,緩緩調理,大約再過旬日,便可以全部復原如初了!……”

普門大師瞪目一怔,心說:“好小子,真會支使人,老衲貴爲一寺方丈……”

但又一想,他看去雖似個蒙古大夫,事實上確是將渡天救醒了過來,沒奈何,只好過去,依言將渡天,抱到蒲團之上。

渡天此時已然張開雙目,只是全身軟軟的,如同大病方痊。此際見師父親自侍候自己,不由十分不安,喃喃叫道:“師父……!”

龍淵一聽他開口說話,頓時阻止道:“喂,大師父你在這十天之內,中氣未復,千萬不能說話行動,否則元氣一泄,不僅恢復甚難,便是恢復了之後,若無靈丸與靈藥滋補,潛力亦必大大的不足……”

渡天聞言,趕緊閉起嘴來,瞑目靜坐,調息運氣,再也不敢,多分心神!

龍淵見狀,點頭一笑,對渡地一般的如法炮製,片刻功夫,只聽那渡地“哇哇”’吐了二口黑血,頓時也回醒過來!

龍淵功行圓滿,舉袖抹抹額上汗漬,正待請辭,那知還未開口,便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吶喊之聲,緊接着,兵刃叮噹,喝罵叫喊,一齊交作,亂成一片!

普門大師神色一變,雙眼一瞪,惡狠狠掃了龍淵一眼,舉步疾馳出房。

龍淵心中一動,立施展快捷無比,奇妙無比的“天機步”,悄悄追躡其後,一閃出了丹室。

就在這快逾瞬目的頃刻之見,只見這普門大師,頭也不回,身不停,信手就着那飛縱之勢,在丈餘石壁之上,輕輕一指。

便聞得自後丹室的石門,“軋軋”連響,便自飛快的緊緊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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