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四年九月十七日,亥時三刻,夜已是很深了,白日裡喧鬧的鹽河此際已是一派的祥和之寧靜,朦朧的月色下,十數艘鹽巡營的中小船隻幾無聲息地在河面上緩緩行駛着,隊列正中的一艘中型戰船的前甲板上,方萬勝面無表情地屹立着,就宛若一尊雕像一般,然則搭在刀柄上的右手青筋畢露,顯見內心裡絕不似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平靜,忽然,下游方向傳來了一陣漿劃破水面的聲響,方萬勝的眼神瞬間便凌厲了起來。
“靠上去!”
來船並無絲毫掩飾行藏之意,大老遠便能瞧得清船上懸掛着的燈籠,這一見燈籠上那碩大的“陳”字,方萬勝的眉頭不由地便是一皺,卻也沒甚旁的言語,僅僅只是冰冷地喝令了一聲,自有身邊侍候着的戈什哈高聲將命令傳達了開去,旋即便見十數艘船隻齊齊划動,飛快地向逆流而上的來船包抄了過去。
“哈哈哈……,前面可是方將軍麼,在下陳彪在此有禮了。”
來船並未避讓鹽巡營船隻的包圍之勢,依舊不緊不慢地徑直往前行駛着,但見一支火把晃悠悠地連劃了三個圈之後,一聲長笑中,屹立在船首的陳彪已是滿不在乎地高聲寒暄了一句道。
“嗯,怎地就爾一艘船來?”
中型戰船順水而下,速度自是不慢,很快便靠到了離來船不到兩丈遠的距離上,這一見眼前只有一艘烏篷船,方萬勝原本就皺着的眉頭頓時更皺緊了幾分,滿是不悅地冷哼了一聲道。
“嘿,方將軍莫急,船麼,都在後頭呢,來人,發信號。”
陳彪並未急着回答方萬勝的問題,而是藉助着燈籠與火把的亮光,細細地查看了下週邊已圍將過來的大小船隻,見並無甚生面孔,這才安心了下來,笑呵呵地回了一句,旋即,一揮手,豪氣十足地斷喝了一聲,自有跟在其身後的一名船丁幾個大步跑到船舷邊上,將手中的火把來回地晃動了幾下,不多會,便聽下游方向漿聲大作中,一艘接着一艘的烏篷船從暗夜裡晃盪了出來,魚貫向上遊駛來。
“怎麼回事,爲何多了十艘?”
烏篷船隊行駛得很快,沒多久便已是一艘接着一艘地從鹽巡營疏散的防線穿過,急駛着向西壩方向而去,默默心算着的方萬勝猛然間發現運鹽的船不是事先說好的二十艘,而是足足有三十艘之多,面色不由地便是一沉,滿是不悅地喝叱了一句道。
方萬勝此話一出,現場的氣氛立馬便驟然緊張了起來,跟在其身後不遠處的兩名把總幾乎同時將手按在了刀柄上,殺氣隱隱浮動而起,然則這等殺氣究竟是衝着誰去的卻是不好說了,只見那兩名把總的目光全都死盯在了方萬勝的後背上。
“嘿嘿,方將軍莫怪,不就是一時裝多了些,得,老規矩,一個銅板也不會少了你方將軍的,接着!”
面對着方萬勝的冷臉,陳彪滿不在乎地撓了撓頭,笑嘻嘻地解說了幾句,而後一抖手,一隻小布袋已是飛上了戰船,穩穩地向方萬勝飄了過去。
“放行!”
方萬勝手一抄,已是穩穩地將小布袋接在了手中,但並未去詳看內裡,而是略帶不滿地橫了陳彪一眼,用力地一揮手,不耐地喝令了一嗓子。
“好,爽快,回頭定要與方將軍痛飲一場,必有後報,開船!”
這一見方萬勝沒多計較,陳彪登時便樂了,哈哈大笑着拱了拱手,便即喝令船上水手趕緊發動,飛速朝剛走出不遠的船隊追了上去。
“收兵回營!”
陳彪既去,方萬勝顯然是沒了繼續巡視的興致,僅僅只是在河面上漂了大半個時辰,便即下令收兵,此令一下,原本就急着分紅利的一衆鹽丁們自是樂得趕緊從命,一個個興奮無比地嚎叫着,拼命似地划着槳,整支船隊有若離弦之箭般地在水面上穿行着,前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是靠上了水寨的小碼頭,只是興致勃勃的衆鹽丁們卻是顯然沒注意到自家水寨裡似乎太安靜了些——儘管此際是深夜,白日輪值的同僚們此際該是在睡夢之中,然則往日裡總是叫喚個不停的小蟲子也沒了聲息,這顯然有些不對味,奈何衆鹽丁們這會兒都牽掛着呆會將分發下來的銀子,卻是無人去注意到這等些微的不協調。
“放下武器,有敢反抗者,殺無赦!”
就在衆鹽丁們嘻嘻哈哈地沿着小碼頭走進水寨的大門之際,突然間一聲斷喝大起中,原本寂靜的營地裡瞬間亮起了不少的火把,一隊隊帶甲武士從後營裡蜂擁而出,刀出鞘、弓上弦地將一衆鹽丁們團團圍在了中央。
“怎麼回事?”
“哪來的兵?”
“作甚,爾等這是要造反不成?”
……
衆鹽丁們措不及防之下,連兵刃都來不及亮出,已是被掩殺而來的軍隊徹底包圓了,驚惶之餘,嚷嚷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哪位是方萬勝,站出來!”
沒等一衆鹽丁們回過神來,一陣甲冑的摩擦聲中,一名身材壯碩的將領已是領着十數名戈什哈大步排衆而出,環視了下驚恐不已的衆鹽丁,面無表情地斷喝了一嗓子。
“標下方萬勝見過將軍,不知您是……”
方萬勝雖接到了姬懷瑾傳來的密信,知曉今夜弘晴那頭會有大動作,可卻沒想到這動作會整到了鹽巡營的頭上,自不免有些個惴惴不安,此時聽得那名將領喝問,心中雖慌,可還是硬着頭皮從衆鹽丁中行了出來,很是恭謹地打了個千。
“方將軍辛苦了,某乃河南提督府參將耿三飆,奉欽差大人密令前來擒拿徇私舞弊之鹽丁,還請方將軍配合行事。”
這員大將正是弘晴的嫡系心腹耿三飆,半月前便已奉命秘密開拔到了淮安附近,爲的便是確保今晚的行動不會走漏風聲,早在方萬勝率船隊出寨巡邏之際,耿三飆便已率部秘密潛入了水寨,將所有在寨子裡熟睡的鹽丁盡皆拿下,又從容設伏,總算是控制住了回營的鹽丁,這會兒之所以沒急着拿人,只是怕誤傷了方萬勝罷了,待得見方萬勝已露了面,耿三飆也就放下了心思,客氣地回了個禮,略略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即冷臉斷喝道:“全都拿下,頑抗者,死!”
“耿將軍,那些私鹽船已去遠,若是信得過,末將願率隊去追。”
面對着明晃晃的刀槍,衆鹽丁們本就不善陸戰,這會兒面對着數倍於己的河南官兵,自是沒了半點反抗的勇氣,全都老老實實地繳械被擒,一見及此,方萬勝暗自鬆了口氣之餘,立功之心卻是又起了,這便自告奮勇地請令道。
“不必了,欽差大人另有安排,他們逃不了!”
方萬勝倒是一片好意,然則耿三飆卻並不在意,豪氣地一揮手,信心滿滿地拒絕了方萬勝的提議,率部押解着一衆鹽丁們便沿河向淮安西壩方向趕了去……
“傳令後方船隊收縮隊形,加快速度,趕緊過西壩!”
丑時末牌,已是將近黎明,一路摸黑夜航的鹽船隊順利地抵達了鹽河口,淮安西壩已是遙遙在望了,陳彪緊繃着的神經總算是稍鬆了些,但卻兀自不敢大意了去,朝着黑燈瞎火的淮安城遠眺了一眼之後,板着臉向跟着一旁的一名隨從喝令了一嗓子,那等急迫狀顯然是恨不得趕緊過了西壩纔好——淮安,京杭大運河上的最重要的城市之一,素來與揚、蘇、杭三州並稱四都,其之重要性就體現在鹽運上,其城外的西壩正是鹽河與京杭大運河的交界處,所有從兩淮鹽場而來的鹽船都是從此處進入京杭大運河,而後轉銷全國各省,又因此時的黃河與淮河並流,過西壩之後,旁系水道衆多,一旦鹽船過了西壩,那可就是天高任鳥飛了,再多的鹽巡營戰船也休想再查到私鹽船的真正去向。
“咚、咚、咚!”
一艘緊挨着一艘的鹽船隊剛從鹽河口轉入淮河的開闊水面,堪堪就要經過西壩之際,突然間三聲號炮在暗夜裡驟然炸響了起來,還沒等鹽船隊的諸般人等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見百餘艘大小戰船分成三個集羣順流高速向鹽船隊包抄而來,速度奇快無比,瞬息間便堵死了鹽船隊轉圜之可能。
“該死,是金陵水師,快,快掉頭,掉頭!”
秋高氣爽,河面無霧,陳彪只瞄了一眼,便已看清了正面衝來的衆多戰艦上懸掛在桅杆上的碩大燈籠,待得發現包抄而來的是金陵水師,心頓時便涼了半截,慌亂間,也不顧此際鹽船隊正擠在一處的事實,惶急地便狂吼了起來,奈何此際鹽船隊已是徹底亂了陣型,要想掉頭又怎能辦得到,倒是有不少鹽船亂中出錯地撞在了一起,倒黴的水手有若下餃子般紛紛落下了河去,狂呼聲、求救聲全都交織在一起,又怎個混亂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