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三月初九,也即是弘晴回京的第三天,聖旨終於是下了,弘晴倒是得償所願地回了工部,然則卻不是其所期頤的管部差使,依舊是幫辦的身份,這倒也就罷了,左右主管與幫辦之間的權責雖是天差地別,可對於弘晴來說,卻也不是甚大問題,真正令弘晴感到詫異的是老爺子突然對朝廷格局作出了大變動——號稱千年不倒翁的納蘭明珠終於是致仕了,美其名曰乞骨養老,遞補上來的赫然竟是入仕方纔六年的張廷玉,不單晉升爲保和殿大學士,更兼着吏部尚書之要職,權柄之重遠勝馬奇、王士禎等老臣,僅僅六年時間便已走到了位極人臣之高位,與此同時,各部尚書也作了大幅度的調整,原大學士兼刑部尚書李光地調任工部尚書,而原工部尚書赫達調任禮部尚書,原禮部尚書凱音布致仕,原左都御史溫達調任刑部尚書,其所餘之缺由山西巡撫耿額接任。
這就是在搞平衡!
旁人都還在爲張廷玉平步青雲而感嘆不已,弘晴卻是早將心思轉到了朝局變動背後的隱喻,在他看來,老爺子此舉不過是在玩平衡的把戲罷了,而且還是那種走鋼絲似的平衡,表面上看起來各方互相牽扯,似乎達到了種微妙的平衡,可實際上卻不然,問題麼,其實就出在弘晴本人身上——與李光地之間的舊怨倒是小事,關鍵在於弘晴斷然不可能放棄工部這麼塊要緊的地盤,不止是眼下正在推動的治河以及漕運改海運二事,更多的則是弘晴早已規劃好的諸多方略都須得通過工部來實施,自是不可能坐視工部大權旁落,無論於公還是於私,都得跟李光地這隻老狐狸血拼上一場,如此一來,老爺子所謀算的微妙平衡顯然是無法維持下去的。
動手乃是必然之事,可怎麼動手卻須得有所講究,儘管弘晴恨不得趕緊將工部大權一把拽在手中,奈何現實卻是殘酷的——弘晴在工部的根基已是幾乎不存,新調來的那些郎中、主事們又都各有來頭,暫時也無甚小辮子能讓弘晴揪的,一切的一切,還須得耐心等待機會的出現,這麼點耐心,弘晴自是不缺,左右騎驢看唱本,走着瞧也就是了。
“晴貝勒,您來啦,李大人已在部裡,說是您若是到了,請您前去一晤。”
聖旨已下了三天,弘晴卻並無絲毫異動,該上學就上學,下了學便到工部點卯,儘管尚未明確主管之範圍,可弘晴卻是渾然不介意,每到了工部,便只做一件事,那便是看公文以及各部門之報表,壓根兒就不去追問李光地來還是沒來,當真沉穩得很,他這麼一穩,李光地顯然就有些個沉不住氣了,這不,今兒個剛下了學,弘晴照例是領着觀雨等人又到了工部,還沒進門呢,就見一值守的班頭迎上了前來,陪着笑臉地稟報了一句道。
“嗯,有勞王班頭了,觀雨,看賞。”
這一聽李光地終於露了面,弘晴的眼中立馬有道精芒一閃而過,可也沒甚旁的表示,僅僅只是聲線平淡地吩咐了一聲,腳下卻是沒絲毫的停頓,不緊不慢地行進了衙門,穿過大堂,徑直來到了尚書辦公室。
“晴貝勒,您裡面請”
見到弘晴行將過來,守候在李光地辦公室外的一名師爺趕忙迎上了前來,滿臉諂笑地躬身一讓,示意弘晴只管自行入內。
“嗯。”
論爵位,弘晴乃是正牌子的龍孫,頭上還有着貝勒的爵位,身份地位自是要高出李光地一截,按理來說,弘晴既是到了,李光地該親自出迎纔對,可眼下居然只派了個師爺前來,這顯然有下弘晴的面子之嫌,然則弘晴卻並未計較,僅僅只是面色淡然地輕吭了一聲,渾然不在意地走進了辦公室中,方纔轉過屏風,入眼便見李光地正埋首公文間,揮筆速書着,似乎正忙得個熱火朝天狀。
“李大人請了。”
弘晴在屏風前等了片刻,見李光地始終不曾擡起過頭來,又怎會不知這老兒就是在裝樣,心中自不免有些不爽,不過麼,也沒帶到臉上來,而是默默地站着不動,直到李光地批完了一份公文之後,這才拱了拱手,聲線平和地招呼了一聲。
“喲,晴貝勒來了,老朽一時入了神,未能早迎,失禮了,失禮了。”
弘晴這麼一出聲,李光地自是不能再裝作視而不見了,但見其一臉驚詫狀地擡起了頭來,似乎恍惚了一下之後,方纔緊趕着起了身,笑呵呵地拱手致歉了一句道。
“無妨,李大人如此勤政,實是百官之楷模也,本貝勒可是佩服不已的。”
政治動物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兒,弘晴自也不例外,哪怕心中再不爽,該表現大度的時候,同樣不會有絲毫的含糊,只是這等大度很明顯帶着上對下的意味在內。
“晴貝勒過獎了,老朽實不敢當啊,唉,說來慚愧,這工部的活計老朽還真不是太懂,尚須得晴貝勒以及各司人等鼎力支持纔是。”
一聽弘晴如此說法,李光地昏黃的老眼中立馬便閃過了一絲精光,顯見是聽到了弘晴誇獎背後的潛臺詞,這便打了個哈哈,綿裡藏針地回了一句道。
“李大人過謙了,您乃是老臣,見多識廣,本貝勒年幼懵懂,還須得向您好生學着些纔是。”
李光地的話說得很有技巧,似乎是在自謙,可其實卻是在告知弘晴,他李光地纔是這工部的一把手,至於弘晴麼,不過就一幫辦罷了,要你幫,你纔有的辦,不要你幫,那你就一邊涼快去好了,這等意思雖隱晦,然則以弘晴之智商,又怎可能聽不出來,只不過聽出來歸聽得出來,弘晴卻並不打算就此事糾纏個不休,也就僅僅只是笑着客氣了一番。
“小王爺客氣了,客氣了,啊,坐,請坐,來人,上茶!”
李光的本意是想激弘晴一把,看能不能令弘晴暴怒發作,一旦如此,他便可上本彈劾弘晴一把,就算不能廢黜掉弘晴這個幫辦的名分,至不濟也能打擊一下弘晴的威信,很顯然,這麼個小算計已是落到了空處,只是李光地卻也不是很在意,畢竟其已不是第一回跟弘晴打交道了,又怎會不清楚面前這個小兒有多難纏,自是不會去計較一時之得失,笑呵呵地擺手一讓,便已是將第一回合的試探揭了過去。
李光地那一聲斷喝之下,自有外頭侍候着的差役們搶了進來,忙碌地奉上了新沏好的香茶,又各自退了下去,辦公室裡只留二人相對而坐,二人都是心性沉穩之輩,自是都不想急着開口說話,各自好整以暇地品着茶,辦公室裡自也就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老朽若是沒記錯,晴貝勒原先管着的便是都水清使司罷?”
沉默復沉默,雙方的耐性都好,這一沉默下來,便已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自忖有着勝券在手的李光地顯然是不想再這麼沉默下去了,這便將手中的茶碗往身旁的几子上一擱,一派隨意狀地開了口。
“確是如此,不知李大人有何指教麼?”
這一聽李光地切入了正題,弘晴心絃立馬便是一緊,但並未帶到臉上來,也就只是不動聲色地反問了一句道。
“晴貝勒言重了,老朽方纔剛到,部務尚不熟稔,豈敢言指教,只是竊以爲以晴貝勒之大才,若是僅僅侷限於一司之務,實是屈了些,依老朽看來,若是能在其餘諸司多輪轉一番,將來定可大有作爲也,不知晴貝勒以爲如何哉?”
李光地打了個哈哈,笑眯眯地扯了一大通,言下之意麼,便是要擄奪了弘晴原本管着的都水清使司之權限。
“哦?不知李大人以爲本貝勒該到哪一司輪換爲好?”
弘晴早就料到李光地會來上這麼一手,卻也並不甚在意,只是輕吭了一聲,一派無所謂狀地再次反問道。
“唔,老朽來就任前,曾與赫申大人有過交流,據其所言,虞衡清吏司每每出岔子,實是因無得力者掌控之故,若是晴貝勒肯去整頓一番,煥然一新必是可期也,不知晴貝勒可願屈就否?”
李光地此番可是鐵了心要將都水清使司這麼個最核心的部門掌控在手的,哪怕可能會激起弘晴的怒火,他也在所不惜,再說了,真要是弘晴就此發作將起來,李光地不單不怕,反倒是歡迎得緊,不爲別的,只因李光地手裡已是拽着一個“跋扈”的帽子,就等着弘晴鬧將起來,也好順勢往弘晴頭上扣了過去。
虞衡清吏司掌製造、收發各種官用器物、覈銷各地軍費、軍需、軍火開支,主管全國度量衡制及熔鍊鑄錢,採辦銅、鉛、硝磺等事,下設都吏、軍器、窯冶、櫃、雜五科和軍器案房、軍器算房、窯冶案房、窯冶算房、火房等單位,分掌本司事務,外頭還有隸屬虞衡司的諸多機構:司庫(負責收發氈、革、駝、椿、橛等)、軍需庫(負責收發旗纛、帳房)、硝磺庫(負責收發硝磺)、鉛子庫(負責收發大小槍炮、鉛子)、炮子庫(負責收儲廢鐵炮子)、官車處(負責管理官車以備工程運送料物)、措薪廠(負責收發葦蓆、竿、繩)。
虞衡清吏司看起來規模驚人,可實際上都是不爲朝廷重視的雜役部門,即便是在工部裡也屬於打雜的一類,出成績很難,可出岔子卻是極易,很顯然,李光地此提議顯然沒安甚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