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萬青青並沒有上場,十二個參賽選手你方唱罷我登場,直到六點才散場。如果是我聽到的故事裡的山水美人是文化的演繹,那麼今天我說見到的只能算是肢體的表演。除了唱歌跳舞也沒別的新意,當然,米三妮畫的畫算是讓人耳目一新。這裡我並非是貶低唱歌跳舞的表演形式,而是見得多了眼乏。
上場的姑娘對自己表現滿意的,都含着笑;不滿意的,則愁眉苦臉。她們還是看重名次,畢竟這是她們這一輩子僅有的一次在山水美人上露臉。比起遴選被刷下去的姑娘,她們是幸運的。
第二天,天氣有些陰沉沉的,下了一點細雨,很涼爽。青龍灣前面的黑洞河靜靜地淌着,充滿了溫情。河灘上有一頭牛靜臥着,用它濃黑溫潤的大眼睛打量着岸上的人。這是我家的牛,是萬世川牽過來的。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出來玩耍。岸上有許多人,一半是幹溪鎮和米家鎮的鄉民 ,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男的抽着葉子菸,女的拉家常,無非是今年的稻子長勢如何,自己的孩子多麼乖巧懂事;一半是慕名前來觀看山水美人的外地人,男的也抽菸,抽的是香菸,女的也拉話,講得是這場山水美人如何如何。
黃牛像一個,用溫潤的眼神打量着芸芸衆生;又像一個主宰,用深邃的眼神蔑視着芸芸衆生;又或者只是一頭牛,用牛的眼神窺視人的世界。衆人高談闊論,它哞哞迴應了一聲,像是想參與其中。
早上八點,緊鎖的青龍灣小學的鐵門終於開了,人羣一擁而進,在壩子裡找一塊好地方。山水美人的第二天賽程終於要開始了,這個美人的舞臺,今天又會有誰在上面演繹美好?
此時的灰千山脈,籠罩着雲裡霧裡,若隱若現。我忽然想起了米三妮畫裡的灰千山脈,那不就是這樣的場景的真實寫照?我又想起了書上的《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在心頭背了出來。我總覺得米三妮的畫和《松下問童子》有一種奇特的聯繫,但我又說不出來。
“萬世玉,青青姐上場了。”萬世川用手肘碰了我一下,我纔回到現實。我很惱怒,明明我已經快參透其中的玄機了,卻被他打斷。但我並沒有表露出什麼不滿,因爲我知曉他是一個自卑又自尊心強烈的人。
萬青青果然上場了,穿着昨天的黛青長裙,頭髮挽了個髻。她還帶着一副古箏,看起來是要彈琴了。以前我一直認爲她彈的是琴,直到現在,才知道那是古箏。
秋雨如絲,打溼了她的髮髻。她先是撥動了琴絃,調試琴音,而後開始彈了。
收拾好心緒,初入雨霧濛濛的竹林。竹葉簌簌,斑鳩咕咕,細雨沙沙,琴音渺渺。聆聽萬物的心聲,音符貫穿古今的痕跡,流動在天地的軌跡上。細雨如絲,明澈了眼眸,滌盪在心間。我是一個看客,在竹林間穿行,任憑細雨打溼肩頭,尋找着琴音。流連在翠竹林深處,眼前無人,心中有聲。細下找尋,我看見了一叢青竹旁,開着一簇杜鵑花。花的邊上,有一方石桌、石凳。石桌上擺着一方古箏,還有一壺茶。石凳上坐着一個男子,白衣飄飄,目若朗星。他煮茶焚香,並不彈琴。只有細雨沙沙,斑鳩咕咕,竹葉簌簌。茶煮好了,他酌一口,又放下。他終於撥動了一下琴絃——咚,咚……醉也罷,夢也罷,一曲幽篁爲伊奏。那簇杜鵑花開了,又謝了。他的琴音響了,又停了。杜鵑謝了是花期過了,琴音停了是琴絃斷了。白衣公子嘆了口氣,把滿地的杜鵑花瓣一一拾起,裝在懷裡, 抱着斷絃的琴,往深處去了。
這並非我聽見的琴音,我作揖拜別他的背影,又再往深處走。嫋嫋琴音,似乎就在近前,又無法琢磨。走到竹林深處,果然尋到了琴音,是一個背對我的女子,穿着黛青長裙。“青青。”我喊了出來。那人並不轉身,只是開始彈琴。
琴音激昂,和着雨的節拍,如疾風驟雨般襲來。鷓鴣聽得興起,咕咕叫兩聲。她沉醉在竹林裡,我沉醉在琴音裡。忘卻身上的疲憊和心頭的壓抑,眼前只有竹林,耳畔只有琴音。在琴音和夏雨的滋潤下,竹林生生長,越發青翠,這是夏之物語,一曲萬物長。琴音忽然變得急促,又很快低沉下去,柔和;雨點也小了,綿綿細雨滴落在肩頭,親吻着我的面頰。琴音綿綿起,細雨絲絲下,竹葉簌簌落。這是秋之物語,一曲萬物衰。琴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只有偶爾一聲低吟。不再是下雨,而是飄着雪花,洋洋灑灑的,鋪在竹葉上。斑鳩也不鳴了,它們應該在溫暖的巢裡做美夢。竹葉也不簌簌了,一半在地上,寂靜無聲;一半枝上,低頭無聲語。這是冬之物語,一曲萬物寂。本以爲琴音就此停了,正要離去,聽到一聲琴音在耳畔想起,是竹葉簌簌,是泉水叮咚,是斑鳩咕咕,還是春雨沙沙?琴音在跳躍,穿過竹林,直上雲霄。一聲似是春雷平地起,驚醒了斑鳩的美夢,撲棱着翅膀咕咕叫了一聲;而後似是春雨沙沙,冰雪消融了;再然後,嫩筍從地上的竹葉裡探出了頭,牙牙學語。這是春之物語,一曲萬物生。
一曲奏罷,竹林不見了,斑鳩不鳴了,細雨也停了,只有嫋嫋餘音還在耳畔迴響。眼前的萬青青,還在臺上,已經收好了古箏。
“一首《竹林聽雨》,希望大家喜歡。”她款款一笑,下了臺。
縣委書記黑豆腐咂咂嘴,鼓起了掌;臺上的其餘評委也和着他的節拍鼓掌;臺下的看客也鼓起了掌。
二伯的眼角溼潤,他肯定也進入了這片如夢如幻的竹林,在裡面煮茶讀書,靜聽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