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鎮的一個小酒樓裡,坐着兩個人,一個是米老大,一個是陳老三。說是小酒樓,這酒樓當真是小,不過在米家鎮,這是第二家也是僅有的兩家中的一家了。
“老大,你喊我來有什麼事?”陳老三斟了一杯酒,問。
“老三,你可得改口了。”米老大笑着說。
“嗨,我們兄弟說這些,叫大哥還親近些,”陳老三沒個正經地說,“老大,你找我有什麼事?”
“再等等吧 ”米老大起身張望着。
陳老三眼珠提溜轉着,只顧着喝酒,也不說話。
樓梯響起了腳步聲,陳老三放下酒杯,眼睛盯着樓梯口。米老大走到樓梯口,問:“怎麼樣?問清楚了嗎?”
“嗯。”來人聲音低沉。
等他上了閣樓,才發現着正是李老二,有些日子不見,他已經不再是之前俊郎的後生了。儘管李老二隻是一個農民,但他出門都儘量穿的體面,加上人長得俊俏,不仔細看也分辨不出他的身份。現在他已經娶了親,看起來倒不像之前那麼灑脫了,蓄了鬍鬚不說,他竟然就穿着一個褂子來了,加上灰頭土臉的,又戴了草帽,很難辨認。
李老二擡頭看見了陳老三,轉身就走。米老大一把拉住了他,勸道:“四兄弟就我們仨了,好好坐下喝一杯;況且,今日是爲了我的事,如果你不把我當兄弟,你走就是,我也不攔着。”米老大說完,鬆開了手,走到桌子前坐下,依次斟了四杯酒。
李老二嘆了口氣,走到桌子前坐下。
“以往我們從來都是四兄弟一起玩耍的,如今老幺怕是遭了不測,我們三兄弟怎麼也不能再不和了。來,我們幹了,也敬老幺一杯。”米老大一口喝下了,他想起之前,四兄弟也是圍坐着八仙桌,一罈仙人釀,一罈美人醉,幾碟下酒菜……
“老幺是不是真應了侯陰陽老先生說的?”陳老三半信半疑地問。
“這種事說不準,他爹不就是纔到幹溪鎮都死了,他還指不定跑哪裡去了,只是苦了他的娘。”李老二灌下一杯酒,呼出一口氣。
“他娘也是命苦,投河自盡。這條黑洞河,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生靈。”米老大嘆息一聲。
“老大,你的事打算怎麼辦?”陳老三問。
“先聽聽老二怎麼說,”米老大看着陳老三疑惑的神情,補充說,“我讓他去打聽那個賣花女了。”
“老大,你還真不能娶那個賣花女。”陳老二焦急地說,“別的先不說,就是他把死人花送給你,也是不吉利的。”
米老大的臉色變了,但他強忍着沒發作。
李老二看了看米老大的神情,說:“老大,你先聽我說那個姑娘的事。”
米老大點點頭,自己斟着酒,一杯連着一杯。
“那個姑娘姓張,”米老大驚詫地停下湊到嘴角的酒杯,李老二自然也看見了,還是繼續說,“她叫張杜花,還有個同胞哥哥張杜酒。”
米老大又斟了一杯,這才發現酒壺空了,朝老闆喊:“上一壺美人醉。”
李老二說到這兒,不再開口,他知道已經夠了。
倒是陳老三少有聽到這些,便問:“這姑娘什麼來頭?”
李老二朝他擠眉弄眼,他也明白了,只低頭吃菜。
“老大, 現如今你打算怎麼辦?”李老二搶過米老大的酒杯,“你已經喝了不少了。”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我只想死了算了,活着還有什麼趣?你們不知曉我的苦痛,如今我父親已經給我許下一門親事,是幹溪鎮萬家姑娘,可我不願,我敢反抗?我只能把自己心中所想當做一碗酒給喝了。”
“老大你喝醉了。”李老二扶着他說。
“我沒醉,亂世就要結束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我想起來了,侯陰陽先生說過,‘風雨飄搖難自渡,哪有餘力把人濟。’我沒辦法,我沒辦法……”
“老大,不要說了,你當真醉了,”陳老三看着滿嘴說胡話的米老大,心裡也不忍,就說,“我送你回去。”
一個月後,就是米老大和萬家姑娘的婚期了。頭天晚上,米家興老爺對米老大說:“你是家中長子 ,理應幫爹負擔一些;萬家的姑娘,貌美如花又賢惠,人也善良;等你結婚了,就搬到隔壁院子去,那裡就是你的婚房,街上的酒樓,也交由你打理;爹來了,你要學會負擔責任……”
“老大,你開門,該去迎親了。”第二天早上,他娘在屋外等得不耐煩了,拍打着門栓叫喊着。
“老大,你在不在?”她見沒人答應,只以爲是米老大沒聽見,又問。
“老大,你不開門娘叫人砸門了。”屋裡還是沒有響動,他娘這才覺得不對,趕緊讓人砸了門。
米老大早已經不見了,窗戶半掩着。
“老大呢?”米家興聽到下人說,趕緊過來,怒氣衝衝地問。
米老大連夜逃走了,他思前想後,終於是下定了決定。他不願意被禁錮在高牆裡,他只想當一隻自在的雲雀,飛上灰千之巔。他沒有和任何人提前,也不是臨時起意。他知道,弟弟比他擅長經營,也能給父母親養老送終。至於他,走了就走了,沒多少人在乎,也沒多少人記恨。
“老爺,這可怎麼辦?不能讓別人笑話我們米家呀。”米家興的夫人哭哭啼啼的,一面是心疼兒子,一面是擔心婚事。
“這個逆子,走了就走了 哭哭啼啼像什麼樣?我們去幹溪鎮迎親,不能誤了時辰。”到底是米家鎮歷史上最爲出色的王,米家興老爺處亂不驚的態度果然鎮住了慌亂的一家人。
幹溪鎮萬家,在這幾個家族裡歷史不算最長的,但由於後輩人一直秉承“文章經世,忠厚傳家”的理念,最看中的就是對後輩的教育,故而生養的女兒都是些好女子 頗具大家閨秀的氣質。萬家的女子,向來是各家各戶後生想一親芳澤的夢裡佳人;而有幸娶到萬家女子的,怎麼都不會是尋常人。儘管有些年沒有舉報山水美人了,外人依舊願意把萬家女子稱爲茶美人。他們就像採茶時候的手法一樣,一芯一葉,若是喜歡上誰家男子,是如何也不會變心的。
米家興想起他的老丈人家唐家,唐龍王當初是整個黔水縣的主宰,那年萬家一對美人,他唐家卻沒能娶到一個。而現在,他米家在他這個黔水縣最爲出色的王的執掌下,就要娶到萬家的姑娘了。
這時候萬家也顯示出了頹態,但好歹還是大戶人家的姿態,風風光光擺了酒席,嫁出了女兒。
這天是不尋常的日子,兩個鎮的主宰在許多年沒有往來後竟然通婚了,而萬家的茶葉和米家的美人醉也一同端上桌。
“好酒,這哪是婆娘喝的酒,這纔是真正的美酒。”有賓客咂咂嘴說。
“好茶,一芯一葉,米家有幸娶到萬家姑娘當真是福氣哩。”
“我聽說,米家的第一代老爺就是娶了萬家的姑娘,就是和逢春姑娘一輩的。”
“怕是你喝麻了說胡話吧,萬家那一輩就逢春姑娘一個女子。”
“小聲點別讓羅家人聽見了。”
“沒事,羅家人是不會來的,當年的逢春姑娘 ,可讓羅家丟盡了臉咯。”
“就是,我還聽說,逢春姑娘和花蛇睡過。”
“別說了,萬老爺過來了。”
這些酒客湊在一起,總少不了擺龍門陣。他們叫什麼名字除了他們的後人,沒人記得。他們也被動地參與這場命運的遊戲,儘管被主宰,還是樂此不疲地傳唱別人的故事。可是,他們的故事,有誰去傳唱呢?
他們只是小人物,沒有在歷史上留上丁點痕跡。在被主宰的這場遊戲中,只能在喘氣的空餘對着大人物留下的驚豔一筆指指點點。到最後,化作一方低矮的墳,沒有碑,沒有墓誌銘。
這是小人物的悲哀,也是他們的無奈。或許我說錯了,他們也有妻兒,也把自家不入流的文化傳承給了下一代,就像他們接受前人的教導。這也是小人物的悲哀。
而這些酒客的言語,除了別的酒客也沒人去注意。萬家姑娘已經出閣,在萬家人不捨的挽留中,在酒客的閒言碎語中,在嗩吶的歡呼中,在米家人的笑意中順着通往米家鎮的大路,已經到了風雨廊橋。
過了風雨廊橋 ,就是米家鎮了。這塊被灰千山脈庇佑的福地,終於迎來的新一代的希望。
米老二騎着高頭大馬,馬頭戴紅花,踏上了風雨廊橋。
“二叔,你說什麼,不能住那個宅子?”米老二一臉不解地看着他的二叔。
“哼,還信這一套,侯陰陽要是真有那通天本事,怎麼現在侯家家破人亡?再說了,咱米家起家不是靠着當年地仙的奉承,而是靠着我爹的一雙手,當然,也有唐龍王的功勞。”米家興老爺本來心情大好,全被米陰陽的胡話攪沒了,他沒好氣地說。
“唉,老爺,當我沒說。”米陰陽作揖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