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行了一個多時辰,停了下來,一個威嚴的女聲響起:
“姑娘們,下車吧!”
李青掀起車簾,踩着腳榻下了車,回身取了妝奩匣子抱在懷中,小心的打量着四周:這是個極大的院子,地面平整堅硬,光潔異常,紅色的圍牆至少一丈多高,黃色琉璃瓦在陽光下顯得富貴而威嚴,這應該是一處宮院。院子裡停了十幾輛一模一樣的青油翠蓋兩輪車,一會兒功夫,從車上陸續下來的十幾個穿戴打扮一樣的女孩子,都抱着妝奩匣子,好奇而膽怯的站在了院子裡。
一個穿着深青色衣裙,頭髮梳得極爲光潔,面容白皙,神情威嚴的嬤嬤站在車子前面,拍拍手,說道:
“好了,姑娘們,站成一隊,跟我走吧。”
十幾個女孩子有些慌亂的大致站成一隊,李青也規規矩矩的站在中間,一行人跟在嬤嬤身後,穿過月洞門,往前走去。
李青微微低着頭,小心的打量着四周,這是個極大的園子,花木繁盛,樓臺亭閣點綴其間,一行人逶迤前行,穿過一個盛開着薔薇的花廊,又沿着湖邊走了一會兒,轉進了一處兩進的院落。
院落一進門,兩邊俱是抄手遊廊,連着兩邊的廂房和三間正房,正房兩邊各有個月洞門,通往後院。兩個同樣穿着深青色衣裙的嬤嬤,神情嚴肅的站在院中,帶她們進來的嬤嬤上前見了禮,從懷裡掏了張紙遞了過去:
“王嬤嬤,這一批是十六名。”
左邊的嬤嬤接了紙,威嚴的掃視着惶惑不安的站在院子裡的十幾個女孩子,半晌方語調平穩疏離的開口道:
“身爲女官,最重規矩禮法,行走坐臥、一言一行都須依了規矩方可,這幾個月裡頭,你們要仔細着跟着各位嬤嬤習學規矩禮法,不可錯了分毫!”
院子裡的女孩子聲音零落的答應了,王嬤嬤眉頭微皺,繼續說道:
“每日卯初起,梳洗更衣,卯正進早飯,卯正二刻上課,午初二刻進午飯,未初上課,申末進晚飯,戌末熄燈。可都聽清楚了?”
女孩子們答應了,王嬤嬤回頭吩咐旁邊的嬤嬤帶她們進去,嬤嬤應着,帶着她們穿過月洞門,進了內院,內院三面都是帶着檐廊的房屋,正面三間,兩側各四間,門口都有個木牌子,用從甲到癸十天干標着房號,正面東邊是甲,西邊是乙,東廂自丙至已,西廂自庚至癸,正面正中的房間大門開着,沒有標號。
李青正在打量着,就聽前頭的嬤嬤念着名字:
“戶部河北清吏司正五品郎中楊賢豪之女楊玉珠,甲號房。”
一個身形高挑,高鼻薄脣,神情驕傲的女孩子走出來進了正房東廂。
“禮部儀制清吏司正五品郎中李雲生之女李青,乙號房。”
李青聽到叫了自己的名字,微微低着頭,抱着妝奩匣子進了正房西廂。
乙號房內,已有個女孩子坐在最裡面的牀鋪上了,見她進來,那女孩子站了起來,微笑着上前幾步,曲膝福了一福,李青也忙回了禮,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她:只見她身形玲瓏有致,面如滿月,修眉俊眼,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女孩子也正上下打量着她,李青略羞澀的說道:
“我是李青,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李雲生之女,今年十四歲,請問姐姐是?”
那女孩子忙笑着回答道:
“我叫孟水佩,工部員外郎孟俊德之女。今年十八歲。妹妹這管聲音真是好聽!這四張牀鋪,妹妹先選吧。”
李青見她妝奩匣子已放在最裡面的梳妝檯上,就選了最靠近門的一處,放下了妝奩匣子。回身打量着,房間很大,靠東邊一排放着四張榆木牀,都掛着一樣的夏布帳子,牀上放着細布薄被,小圓瓷枕,牀頭放着張小小的梳妝檯,西面牆靠北邊一排放着四隻小小的衣櫃,南邊靠門處貼牆放着張半園桌子,桌子上放着茶壺茶杯等,孟水佩正站在桌子前,倒了杯茶水端了給李青道:
“妹妹一路上辛苦,先喝杯茶水,歇一歇吧。”
李青忙曲膝謝過,接了杯子,垂目慢慢喝着。孟水佩打量着她,關心的問道:
“我看妹妹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路上勞累了?”
李青放下杯子,微微有些羞怯的說道:
“我自小身子骨弱,臉色一直是這樣的。”
孟水佩忙拉了她坐在牀上,拉着她的手,關切的說道:
“妹妹身子這樣,怎麼還選了女官?!”
李青垂下眼簾,沒有言語,孟水佩見她低頭並不言語,笑着轉了話題說道:
“這裡每兩個房用一個粗使婆子、一個梳頭婆子,我們和甲號房共用一個,也不知道甲號房都住的誰呢。”
正說話間,外面又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李青和孟水佩站了起來,卻不敢離門近了,只遠遠的看着。片刻,一個身形豐腴合度到增一分嫌胖減一分嫌瘦,面容豔麗嫵媚到近於妖冶的女孩子扭着腰肢進了屋子,到了門口,卻不進來,一隻手扶着門框,一隻手抱着妝奩匣子,如絲媚眼先將屋內撒了個遍,方軟軟的扭了進來,李青愕然的看着她,那妖媚的眉眼間帶着份尖利,略壞了一絲那份妖豔至極的美。
這些女官是自官宦之家選出來的,怎麼會有這種風塵中人!這分明是個沒長尾巴的狐狸精!狐狸精彷彿早就習慣了別人的震驚,從容不屑的從李青和孟水佩身邊昂然而過,把妝奩匣子放在靠着李青一邊的空梳妝檯上,坐在凳子上,對着銅鏡,仔細的打量起頭上的髮髻來。
李青低頭看向她的裙子,那裡真的應該有根尾巴纔是!
門口有個細聲細氣、膽怯的聲音響起:
“姐姐好,我叫顧如煙,今年十三歲,翰林院編修顧墨海之女。”
李青回過頭,門口一個女孩子怯怯的站着,身形瘦小,骨骼纖細,面容白皙細緻,眉如籠煙,眼若含水,尖尖的下巴,望之令人心生憐惜。顧如煙又曲膝福了一福,方小心的走到剩下的牀鋪前,把抱着的妝奩匣子放在梳妝檯上,怯怯的回身看了看李青和孟水佩,又受驚般飛快的低下了頭。李青心中憐惜,倒了杯茶端了過去,微笑着遞給她:
“如煙妹妹喝點茶潤潤喉嚨吧。”
顧如煙感激的接了過來,那個狐狸精一下子站了起來,扭到顧如煙和李青面前,用略有些沙,帶着慵懶磁性的聲音說道:
“妹妹這纏舌音,最是難得,迷得死人呢!”
李青只覺滿頭黑線,忍不住以手撫額,顧如煙在旁悄悄拉了拉狐狸精的衣袖,低低的叫道:
“玲兒姐姐……”
孟水佩也反應過來,倒了杯茶過來遞給黃玲兒,四人相互道了名姓,剛要說話,就聽院子裡傳來嬤嬤威嚴的聲音:
“姑娘們,是進晚飯的時辰了。”
四人忙出了屋子,隨着衆人,往前院走去。
前院東廂房,門兩邊各站着個婆子,李青隨着衆人進了屋,只見屋內放着兩排共十張小小的八仙桌,桌上放着木牌子,依着順序寫着甲至癸十個天干,孟水佩低低的說道:
“是跟着房號的呢,我們去乙號桌吧。”
顧如煙膽怯的緊跟着李青,李青輕輕拉了她的手,往乙號桌走,黃玲兒媚眼飛了一遍後,也風情萬種的走向乙號桌。
一時寂然飯畢,衆人在婆子的目光下回了屋子,有粗使婆子到各屋換了暖窠裡放着的水壺,顧如煙輕輕的拉拉李青,紅着臉低低的說道:
“青姐姐,我、我想如廁。”
李青忙看向孟水佩,孟水佩指着西邊道:
“穿過旁邊的角門,就是淨房。”
李青拉着顧如煙的手往外走去。穿過角門,是一個極小的乾淨院子,左手是放着馬桶的小小隔間,右邊應該是洗澡的浴房。
兩人回了屋子,只見黃玲兒正對着孟水佩怒目而視,孟水佩看見兩人進來,忙上前招呼道:
“剛纔嬤嬤送來了衣服、漱具,我給你們收到櫃子裡了,你們看看。”
李青笑應着,眼睛卻看向黃玲兒,黃玲兒撇了撇嘴,不屑的“哼”了一聲,轉身取了衣服,出門洗浴去了。
第二天,卯初剛過,院子裡就響起了急促的鈴聲,夾着婆子的高喊聲:
“姑娘們,起來了。”
各屋的燈先後亮了起來,一片糟雜聲響起,梳頭婆子依次進了各屋,李青梳理洗漱完畢,坐在梳妝檯前,從妝奩匣子裡取了那個青花瓷瓶子出來,沾了些往臉上、脖子上和手上塗去。
吃了早飯,有婆子帶着她們出了院子,穿過一片盛開的月季花叢,來到一間寬敞的閣子前,正門上方掛着個橫匾,上面寫着“點翠閣”三個描金大字。
衆人進了點翠閣,在地板上放着的秋香色圓墊子後依次站好,堂前正中站着王嬤嬤,旁邊站着兩個同樣打扮、同樣緊繃着的臉的嬤嬤。三人都冷冷的盯着四處飛着媚眼的黃玲兒,黃玲兒漸漸有些不安,微微扭動了下身子,收了媚眼,垂下了頭,王嬤嬤收回眼光,環視了衆人,方開口道:
“我朝女官,俱知書識禮,乃女子四德之典範!各位姑娘日後遣至各藩,亦須時時牢記規矩禮法,萬不可失了我大慶朝的體面!今日起,周嬤嬤教導女戒、女訓和我大慶朝皇家規矩禮法。”
衆人上身筆直的跪坐在坐墊上,幾個嬤嬤挨個查看糾正着。坐了差不多三刻鐘,李青便覺得後背僵硬起來,臉上的汗水順着鬢角流進衣服,只咬牙強忍着,周嬤嬤端正的站着,開口道:
“女戒七篇,乃天下女子行爲之根本,今教之諸位:古者生女三日,臥之牀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
衆人端正的跪坐着,跟着誦讀,剛唸了幾句,就聽到旁邊“咕咚”一聲,隨之一片驚呼,李青忙回頭去看,卻聽得王嬤嬤嚴厲的聲音:
“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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