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交加,雷電大作。雨點之中混雜着冰雹,但是這還不是最爲致命的。最爲致命的,是雨水當中所富含的酸,正在大肆腐蝕這座城市的建築,腐蝕人類文明的根基。
燈火悠悠,睡意闌珊。這些在這座城市之中渾然不存,這座城市之中存在的只有恐懼。人們在恐懼,恐懼天災,恐懼人禍,還有那些有着毀滅他們所擁有的短暫的安寧能力的【人形天災】。
唐驥的手術結束了,唐驥的醫療結束了。他輕輕的鬆了一口氣,然後走到了大樓的邊緣。這裡能夠清晰地看到那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城區的點點燈光,在這裡站着給人一種錯覺:只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夠殺死他。
風將雨點吹到了唐驥的身上,然而他的身上卻一絲一毫溼氣都沒有。雖然她的身上還是那一套墨藍色的風衣,但是這一刻,他給人的感覺是,他穿了一套白大褂。
然後唐驥微笑着回過頭來,走到了那羣人的中間坐下。在他坐下的地方,周圍出現了一篇真空區,甚至連那嬰兒的母親也抱着孩子往後退去。
唐驥幾乎要笑出聲來,不過這也無可厚非。他們後退不是因爲什麼難以啓齒的理由,僅僅是因爲,他們從唐驥的身上感受到了危險,就像是羚羊遇見了獅子一樣,不自主的後退,唐驥不會去怪罪他們。
現在的唐驥,手術完成拯救了第一條與自己無關的人的性命的唐驥,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圓滿了,從某種缺憾的狀態當中圓滿,自己的身份從此開始變得圓滿。他是一個醫生,然後纔是巫師,從這一刻開始他的身份徹底圓滿了。
“所以說,我現在在找一些,在各個方面有着出衆的才華的人。不管什麼才華都可以,如果能夠幫到我的忙,我會給他們豐厚的報酬。”
唐驥閉上了眼睛,也斂去了他眼中的紫芒。他的虹膜已經變成了深紫色,只要看着就好像聽到了梆弦安樂一般,讓人的精神渙散而驚懼。
飢寒的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他們不明白,這位大人來此究竟要做什麼。憑藉那一手醫術,哪怕是去做醫生,也能成爲人上人。那麼現在,他又爲什麼要在這貧民窟中問話?
看着這些竊竊私語恐驚天上人的人們,瓦萊莉雅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才悄聲走到唐驥的身邊,問道:“唐,你是打算幫他們活下去,給自己一個接濟他們的理由嗎?”
唐驥輕輕搖了搖頭:“並非如此……我不會幫助他們,以非醫生的身份。除了醫生之外,我是巫師,也只是巫師,我不會輕易幫助任何人。”
“那你爲什麼不用醫生的身份去幫助他們呢?我記得我們還有不少糧食,其實那些都是你爲了取樂而搶掠來的,我們並不會吃對吧?”瓦萊莉雅的腦袋放在唐驥的肩膀上,悄聲問道。
“我能醫病、醫命,卻醫不了積貧、積弱。”唐驥這麼說着,睜開那炫目的紫色眼眸看了一眼瓦萊莉雅,他的眼中彷彿有星光在閃爍,即使眼神是那麼的疲憊。
“你……看上去很累,需要休息一下嗎?”瓦萊莉雅心疼的摸着唐驥的頭髮,巫師的精神市場處於疲憊之中,只因爲他們經常看到各種各樣的幻覺和夢境。
“不,我現在還精神得很。我還有事情要做,不能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唐驥笑着說道,然後目光轉冷,看向了那人羣,那些弱民。
就在這時,一個老者走了出來。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者,頭髮早已掉光,眼皮也耷拉了下來。但是怎麼說,他的身上有一股濃郁的學者氣,就是僅僅站在那裡,就讓人感覺到,這是一個做學問的人。
“我是劉忠國,曾經的南新重工的次級總設計師,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要求?”劉國忠平靜的走到了唐驥的面前,坐下,盤着腿對他說道。
唐驥微微點頭:“可以。你和他們不一樣,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一名設計師正是我所需要的,不過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資料意味着什麼?”
說着,唐驥從大衣裡抽出了那一沓源自於截獲資料的圖紙遞到了劉忠國的手中。同時也做好準備,如果對方說不出來的話就直接幹掉對方。
但是誰知,劉忠國只是接過圖紙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後嗤之以鼻到:“這些資料什麼都不意味,最多就是一些最基礎的介紹,甚至連詳細都說不上!”
唐驥微微點頭:“但是我認爲這些材料非常有用,所以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想要這些材料應該去哪裡‘取’?”
“南新設計院,或者南新設計院周邊的所有工廠,你可以從那裡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資源。”說着,似乎是在懷念往事一般,老頭從懷裡抽出一個黃銅菸斗來塞進了嘴裡,深深地吸了兩口。
唐驥吸了吸鼻子:“菸草不錯,不過似乎微微有點受潮,燃燒的味道不太一樣。如果你能告訴我在城中有什麼地方能夠拿到大量的鍊金鋼鐵的話,我可以給你一些好菸草。”
“……設計院東兩百米的第四工廠,你可以在那裡拿到大量的劣等鍊金鋼鐵。不過那裡是軍閥王宗昌的地盤,他恐怕已經派遣了重兵把守。”老人回答道。
唐驥微笑着點了點頭,人馬不是問題,至於得罪本地勢力更不是問題,他已經準備帶着自己的隊員跑路了。想到這裡,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盒子來,裡面是上好的菸草,本來是他自己用來做手卷煙的。
老人苦笑了兩聲,也不知是在笑話自己還是笑話唐驥不自量力,但是他還是將菸草收進了口袋裡。曾經的他意氣風發,不過現在也得向現實低頭咯。
“老人家,我看你似乎對設計院有什麼仇恨?你應該曾經也是個內部人員吧,不然也不可能對內部情況這麼清楚?”唐驥權當飯後無聊,想要聽故事一般的問道。
老頭兒將菸斗兒在旁邊的水泥地面上磕了磕,呵呵冷笑道:“是啊,我的確曾經是個內部人員,你也聽我說了,次級總設計師,意思就是除了總設計師之外最高的負責人。”
“可是你已經落魄到衣衫襤褸了,你現在連飯都吃不飽。雖然我覺得就你的才華而言,不管去什麼地方都能討個好營生。”唐驥也抽出一根菸,吞雲吐霧的說道。
瓦萊莉雅在後面扇了扇鼻子,面無表情。她不喜歡唐驥抽菸,但是也從來不會在唐驥面前表露出來。她知道,唐驥的心裡有很多事情,而在這個世界上知道的越多心理壓力就越大,這是個定律。
老頭將肺裡的煙霧從鼻孔裡全部噴了出來,好像這樣就能消除他胸中的怨氣一般。然後,良久,他纔開口用沙啞的嗓音說道了起來。
“我曾經是個設計師,這不稀奇。目前爲止,所有的基礎鍊金設施裡面凡是和鋼鐵有關的,我全都有參加設計,而且五成以上的設計稿我全都是一作!”
“只可惜啊,只可惜,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了……”
“二代,這種東西我以前不覺得有多可惡,畢竟二代圈子反而學富五車的比較多,真正的紈絝子弟反倒少得可憐,從各種角度來說他們比一般人還要好打交道。”
“但是現在我才知道,真正可怕的不是書香門第的二代,而是這些軍閥的後人們吶!無理取鬧,做事不顧後果,全都是形容這麼一羣人的!”
“我的孫女啊……”
說着說着,老頭就開始抱頭痛哭起來。唐驥搖了搖頭,把菸頭咬斷吐在了旁邊的地上,一個俗套的故事,他可不希望摻和進去。
正如他所說,醫能醫病醫命,醫不了積貧積弱。他不會無緣無故的去幫助他人出頭,因爲只要他一離開就會被變本加厲的報復回來。只有醫病,是不會被逆轉的,即使在之後得了別的病也不是唐驥的問題。
“如果他的孫女很漂亮,你也不幫?”瓦萊莉雅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鬼使神差的來了這麼一句。
唐驥翻了個白眼,這小妮子腦子裡是什麼東西?自己如果是那種浴火焚心的人的話早把你給先吃了,至於留到現在嗎?
想到這裡,唐驥的目光漸漸地向着上方那充斥着雷鳴閃電的烏雲當中看去。陸雅潔,你現在怎麼樣,是上天堂了,還是去了什麼別的地方,你還過的好嗎?
然後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出去,吸氣,呼氣,如是三次才終於平靜下來。他看了看自己,笑了笑,怎麼又開始多愁善感了?
或許是因爲,這又是一個大雨天,過一會兒是不是會有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來接他,帶着他去見陸雅潔呢?如果是的話,他會不會上車呢?
想到這裡,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想下去了,必定不會發生的事所帶來的困擾只會讓人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正如同買彩票之後就開始爭執獎金怎麼用,但是他們根本不可能得獎。
白貓似乎是察覺到了唐驥在想什麼,輕輕蹭了一下唐驥的下巴。她的臉上人性化的做出了悲傷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是唐驥用來代替陸雅潔的,然而她永遠也不可能真的成爲陸雅潔。
一白一紅,得不到的,是那天邊的白蓮花;在手心的,漸漸變成衣服上的一滴血。一紅一白,得不到的,是芳草園裡的紅玫瑰;在手心的,漸漸化作一顆惹人厭的飯黏子。
白貓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突然想到這裡。她只是單純的悲傷,爲唐驥而悲傷,他愛的人永遠離開了他,而他身邊的人卻完全幫不到他。
白貓有史以來第一次,希冀着自己是個人該多好。哪怕不能一直呆在唐驥的身邊,哪怕不能被唐驥所愛,哪怕只是個代替品,陪在他的身邊幫他從悲傷之中擺脫出來也好……
白貓知道,自己愛上了唐驥。但是那又能怎樣,自己始終只是一隻貓。從最故事的最開始,到最後,一直陪着主人公的那個重要配角,但是始終還是個配角而已。
始終,不是唐驥人生當中的主角。
所以,白貓知道,自己默默地陪着唐驥,和他在一起白頭偕老,這就夠了。巫師壽數千年,但是也有老去的那一天。自己比唐驥小了二十多歲,正好能夠守護他到去世,這就夠了。
白貓的喉嚨裡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呼嚕聲,彷彿很舒服的樣子。但是唐驥卻微微皺着眉頭輕輕摸了摸白貓的腦袋:“怎麼了,叫聲這麼怪,生病了麼?”
白貓微微搖了搖頭,親了一下唐驥的鼻子。她那碧藍色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一種平靜之中的哀傷,但是她將所有的表情都掩蓋在了唐驥的下巴底下,不讓任何人看見。
那樣子,活生生像一個捂着臉在牆角噙着淚水卻不肯哭出聲來的少女。
唐驥輕輕地撫摸着白貓頭頂的毛髮,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是白貓很傷心,即使不看面龐唐驥也能夠感覺到。他不知道爲什麼,他只能盡力去安撫她。
瓦萊莉雅站在唐驥的身邊,看着唐驥安撫白貓,表情複雜。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或許是在慶幸,慶幸自己能夠以一個女孩子的身份站在唐驥的身邊?
但是這個想法轉瞬即逝,那太卑鄙了。瓦萊莉雅是很喜歡白貓的,不單單是一個女孩子喜歡可愛的東西的層面,而是敬佩的層面。白貓是她見過唯一一個並非智慧生物卻成爲巫師的,其中的執念究竟有多大誰也說不清楚。
但是此時此刻,白貓卻只是像一個普通的受傷的小女孩一樣,充滿了哀傷和委屈。
其實,瓦萊莉雅心中也有着自己的念頭。她是個白化病患者,渾身的皮膚蒼白,連毛髮都是慘白色的。雖然唐驥似乎並沒有把她當做一個病人看待,但是誰又知道唐驥是不是在意她的膚色呢?
身體缺陷,尤其是先天性的身體缺陷是不能改變的,不管白貓還是瓦萊莉雅都一樣。而這也是她們感到痛苦的原因,畢竟,唐驥並沒有這些身體缺陷,她們自覺地就將自己放在了天平上弱勢的一方。
或許是因爲在她們看來,如果唐驥拋棄了她們,照樣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如果她們被唐驥拋棄,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