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寧站起身,橫着挪出座位,與剛下舞臺的默裡奇擦肩而過。
在他行禮並走向鋼琴的那段時間裡,只覺得四周的目光就像粘稠的糖漿般裹在身上,隨着自己腳步的移動而一路拖拽。
不解的,好奇的,審視的,等着看笑話的,“覺得這是個狠人”的…
他拆開信封,看向便箋紙上的樂譜,標準4/4拍,散亂的6個音。
隨即在鋼琴上敲出,以作展示。
低音區的升C、升G,再到高八度升C、E,再更高八度的升G、A。
(注:音名的記法裡,1-do、2-re、3-mi、4-fa、5-sol、6-la、7-xi對應C、D、E、F、G、A、B)
“橫跨了很寬的音域,基本確定是升c小調,但多了個六級音A。”默裡奇思索道。
“即興成什麼樣的風格還是蠻有自由空間的,但很難出彩。”另外有人評價。
範寧看着眼前鋼琴的黑白鍵,它們散發着溫潤又細膩的色彩,中央C鍵之上,用古霍夫曼語雕刻而成的“波埃修斯”商標充滿了靈動的美感,在頭頂水晶吊燈的集中照射下,餘光裡的觀衆黑壓壓地擠成一片,眼前視野又過於明亮,甚至發暈,耳畔的低語聲,似乎又隱隱約約出現了。
“他怎麼還不開始演奏呢?”塞西爾旁邊的女伴問道。
“上了臺才知道被嚇傻是什麼感覺吧。”塞西爾笑着連連搖頭,“音樂學專業的,不知道湊什麼熱鬧,老老實實地寫幾篇研究論文不就得了。”
“我是他我一定會後悔的,這場面太可怕了。”
“即興演奏就是這樣沒有安全感。”塞西爾的語氣帶着優越,“對你們演奏系而言,就像一首根本沒練過的曲子突然被抓上去表演,只有我們作曲專業人士能控住場面。”
包括古爾德院長在內,幾位手握鋼筆的音樂教授,也凝視着鋼琴前的範寧。
任何的音樂細節,都逃不出他們靈敏的耳朵分毫。
深吸一口氣,範寧終於提起左手,在鋼琴的低音區敲擊出一個升G的八度雙音,低沉而富有金屬感的聲音頓時在禮堂內響起:
“咚——!!!”
“不愧我們音樂學院最大的禮堂,吸音回聲效果真棒啊,所以呢?”已斬獲高分的默裡奇用手枕着後頸,悠閒地望向四周牆壁上的坑坑窪窪。
“就這?”
“這就是他所謂的即興靈感?”塞西爾和好幾位作曲系學生都在擡手撓頭,“你這一個八度音怕是停了有四五秒了吧?”
將這個八度雙音保持了足足兩個小節後,範寧重新提起左手,在低音區帶起快速的升c小調分解和絃,組成一片又一片的六連音。
古爾德院長雙眼眯起,目不轉睛地盯着範寧。
從第五個小節開始,右手加入,奏出一條急速飛馳的旋律,顆粒般的音符火花四射,飛濺而出。
正是前世偉大的波蘭浪漫主義音樂大師,弗裡德里克·肖邦的傳世之作:
《升c小調幻想即興曲》!
肖邦生前一共創作了4首幻想即興曲,這一首作於1834年,肖邦24歲。作者自己認爲該曲的主旋律和法國作曲家莫舍列斯的另一首作品主題有些相似,爲了免遭非議,它成爲了唯一沒出版的那首,只到死後才被後人發現。
事實上,它比莫舍列斯那首有着更爲豐富的內容和更爲精心的結構。在範寧前世,它是肖邦流傳最廣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既富於詩意的幻想,又蘊含嚴謹的邏輯,足以引發聽衆強烈的情感共鳴。
舞臺之上,鋼琴之前,身穿黑禮服的少年右手持續高速的跑動,和左手變幻的六連音組成了複雜的交錯節奏,既像充滿火熱激情,一瀉千里的瀑布,又似溢滿無數斑斕的光影和色塊的幻覺世界!
範寧的表情其實有些緊張,目不轉睛地盯着鋼琴鍵盤上自己跑動的雙手。
他前世並非科班出身,原主卡洛恩也只是音樂學專業,經常被安東老師奚落基本功,兩者記憶融合之後,仍然比不上那些鋼琴專業的演奏者。
但他太清楚該如何用5成的手指技巧,發揮出90%的效果了。
這首曲子是範寧前世小時候就彈過的業餘十級考級曲目,從單純“彈下來”的技術難點來說,對專業人士不算難。
但以範寧研究過無數唱片和現場的挑剔耳朵來看,身邊那些專業人士彈得出彩的沒有幾個,他們手指機能良好,一氣呵成,少有錯音,但忽略了太多的譜面細節。
開頭右手的弱起、抖動踏板踩法、分句之間的呼吸、需要突出的重音線條、13小節開始的強弱對比段、三個半音階的首音需連續變強以帶來緊湊感範寧覺得,這是他發揮最好的一次。
“這,這”這些有着良好紳士修養的教授們,竟然情不自禁出了聲。
更誇張的是,包括院長在內,足足有三位評委手撐桌面,身體離席,微微顫抖,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這不可能,如此浪漫迷人,詩意盎然,又帶着神秘靈感的音樂,是他即興出來的?不可能,我寫都寫不出來,哪怕給我一個月,不,一年!”鋼琴系的默裡奇坐在側聽衆席的前排,雙手撐膝,身體長長地向前面探了出去。
“深奧而富有幻想的樂思是一方面,還有速度!!”坐在古爾德右手邊的副院長許茨內心思索,“即興者邊構思邊表達,必須不斷地給自己的大腦留下空間,哪怕是那麼零點幾秒,所以選擇的速度大多不快。“
“而現在,創作出一條這麼絢爛的快速音流,還有大量重屬、副屬高疊和絃的應用,爐火純青的離調足以說明卡洛恩·範·寧的音樂技法爛熟於心,趨於本能,靈感達到了巔峰!”他盯着手中鋼筆的筆尖久久出神
“這是一次大師級別的即興!我沒有理由扣分。不,哪怕這是一次書面的作曲,我也找不到理由扣分,我必須給出20。”有一位副教授才聽到約40秒,就毫不猶豫地劃下了鋼筆。
“有一些不成熟的踏板處理,還有碰錯的髒音,說明基本功不穩,但關鍵的那些情緒點他把握得恰到好處,這是天賦使然。”古爾德院長眼神閃動,“不對啊!這又不是演奏考試的評價標準,這是他自己的靈感。”
“我怎麼下意識地把這當作了大師經典作品的鋼琴演奏考試”院長搖搖頭,寫下了他覺得應該賦予的分數。
在舞臺上黑禮服少年的手中,一串晶瑩剔透的華彩音流從高音區疾馳而下,掃過幾乎整個鍵盤,最後變成低音區的幾聲重擊,高速的跑動停止,範寧的左手輕輕地撫摸鍵盤,帶出一串舒緩的降D大調琶音,隨後,一條優美如歌的新旋律被右手奏出。
三對二的節奏之下,左手的和聲盪漾着粼粼波光,右手明亮溫暖的大調旋律帶着優雅的裝飾音,宛如花中蝴蝶,嬉戲貫穿。
“轉到了同名調?竟然還有對比段!”觀衆們驚呆了。
有幾位已經給出分數的教授,再次愣住,並用鋼筆劃掉了之前已經給出的分數。
塞西爾剛剛還在悠然點評,現在卻死死地盯着範寧,眼神陰沉地快要滴出水來。
他是三組的組長,作曲系的佼佼者,本來對這次畢業音樂會的大型作品首演機會勢在必得,前面卻殺出了一個鋼琴系的默裡奇,被他視爲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至於範寧?他本來根本沒放在心上!
誰知道
塞西爾抽到的號碼,比範寧還要靠後幾位,他越是等待,心中就越是充滿煩躁、焦慮、難以置信等複雜的情緒,托住下巴的那隻手,拳頭越握越緊。
“卡洛恩·範·寧,他今天帶來太多的驚喜了!”古爾德院長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但非常激動,他轉過頭問左手邊,“布朗尼教授,你知道範寧的鋼琴老師是誰嗎?專業課老師呢?”
被問的是聖萊尼亞音樂學院的第一副院長,洛林·布朗尼教授,塞西爾的作曲老師,他的表情有些陰晴不定,沒有即刻回答院長,也遲遲沒有拿起手中的鋼筆。
“他應該沒有專門授課的鋼琴老師。”回答的是古爾德右手邊的許茨副院長,“我只在學院規定的鋼琴課程上見過他,他和自己的專業老師安東·科納爾教授走得很近。”
“昨日自殺身亡的科納爾教授?”院長皺起眉頭。
中段舒緩的行板告一段落,範寧指尖下的音樂重新回到首段那光怪陸離、一瀉千里的幻想世界。
“基本是重現首段,但聽起來毫不膩味,我甚至想多聽幾遍,這段快板太美妙了。”
“這說明他在第一段即興的時候,早已精心佈局!”
這基本是大多數聽衆的反應,至此舞臺上的小聲議論已經沒有了,大家都被音樂的魔力牢牢吸引,靜靜聆聽,就像在享受一份精美可口但份量不多的美食。
尾聲,範寧右手出現一個清冷的固定音型,色彩急速變化。
在此基礎上,左手聲部響起一個抒情慢速曲調,聽衆仔細一聽,發現竟然來自於中段的歌唱性主題。
“太妙了!中段材料再現,右手換到左手,又放慢了一倍速度,不僅將抒情性和歌唱性再一次向聽衆展示,而且使全曲的素材得到了統一、邏輯結構更加凝練,令人回味無窮!”
“昇華,我能想到的一個詞就是昇華,這是絕對的點睛之筆!”
用兩組安靜的琶音作爲結束,禮堂中瀰漫着陽光般溫暖的聲響,好似幻夢結束,迴歸現實。
他再次感覺到了自己與聽衆建立的奇特聯繫,這一次足足有好幾百束!而且“共鳴”的感覺更強!
+1,+1,+5,+5,+3,+3…
大量數字從四面八方匯入淡金色字幕,如水滴匯成溪流。
[3/100]的字幕上漲,速度極快,頃刻間到了[100/100],右邊冒出了一個鑰匙狀的小符號,一閃一閃。
數字仍在繼續上漲,只是速度越來越緩,最後停在了[135/100]。
範寧覺得,有什麼東西升上去了,又有什麼東西沉下來了。
不知道是“精神”還是“靈感”或“靈魂”的什麼東西,強度直接衝到了瓶頸,甚至可能打破後仍有餘。
只是缺少某種合適的激活手段,讓它產生這個本質的變化。
“所以什麼是激活手段呢?鑰匙…鑰匙?”
範寧稍有片刻疑惑,但隨即身心全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舒服和放鬆之中,胸口的鑰匙再度發熱,穿越以後各種各樣的負面感受在這一刻都消失不見。
隨後,他雙手緩緩從鍵盤上提起,鬆開踏板,結束禮堂中的鋼琴迴響聲。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禮堂的鴉雀無聲,足足持續了半分鐘以上。
“啪啪啪”古爾德院長和許茨副院長直接從座位上起立,緩慢又有力的拍手聲,終於打破了禮堂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