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沒有改變的生活,沒有改變的林恣意。
或者說,在慢慢改變的林恣意。
“林恣意,你什麼意思。什麼叫,你會出去的。就這麼幾天了,你不應該這樣的。”細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的翻頁,兩個人相鄰而坐,樑琛悄悄開口,不斷晃動的眼神也終於停留在了右邊的那一頁的右下角——這是除了直視林恣意之外,看起來最自然,而眼神又離她最近的地方。
林恣意的皮膚不算白,但是皮薄,樑琛可以隱隱的看到纖細的手腕下發藍的血管。看不到跳動,但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她應該是鮮活而跳動的。
林恣意沒有回答。
教室裡並沒有人。和無數個之前一樣,所有人都去吃飯了,剩一個林恣意,還有陪他的樑琛。
不過之前是用功的林恣意,現在是放空的林恣意。
“林恣意,害怕不是理由,你這是在逃避。”
是。
“即算是我在逃避,那又怎樣,”林恣意懶散地擡眼,拂了拂掛在額前的劉海,“你知道我在逃什麼嗎樑琛,你知道嗎。我看起來很像是在逃鬼嗎?還是說在你眼裡我只是一個即將崩潰的高考考生,跟他們說的一樣,我在害人。”
“對不起,上課的時候,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對...”
“沒必要,我知道你上課叫我的理由。我沒怪你。”
只不過,你知道我在逃什麼嗎。
我是在逃盛遇澤,但是我是在逃鬼嗎。
“你在逃什麼,到底。”
“我嗎。我在逃,一個我自己難以接受的事實。”
呼,呼,呼。
拜託,這個連殼都沒有的靈魂,撐住點吧。
盛遇澤倒是聽進去了林恣意的話,很識相的離開了她。
初夏的傍晚。城市,大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沒有人可以看得到這個溫潤而讓人移不開眼的男人。他可以肆無忌憚的在大街上享受他已經許久沒有經歷過的瘋跑,他可以完全隨意不用遵守這些人類才需要遵守的交通規則。他可以闖紅燈,他不會受傷,車更不會。
“從某種角度來說,被車撞的滋味,可能也是值得讓人期待的吧。”
是逝者,對生者不加掩飾的羨慕。
可是,讓人不解的是,爲什麼他突然出現。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忽然的消失,忽然的出現,還有生而爲人時缺失的某一部分記憶。
還有,現在,以進行時態正在變得越來越虛弱的他。
很明顯的事情是在離開林恣意後,他的遊蕩似乎變成了巨大的錯誤——他正在越來越虛弱,作爲一個沒有軀殼的靈魂,起初是可以跑跳疾走,到後面變成更願意緩行,到現在,幾乎是拖不動自己這雙不存在的雙腿了。意識逐漸模糊,眼神逐漸渙散,幾乎是沒有意識的到處亂走,任着車,人一個接一個的穿過他。
‘’媽媽,那個哥哥爲什麼走在馬路中間。”稚嫩的男童的聲音在盛遇澤耳邊如雷聲一般乍起。
“什麼哥哥,別亂說話。”
滴滴——車喇叭的聲音忽然響起,緊接着是車燈,一輛小轎車急速向盛遇澤衝來。
瞳孔急劇收縮,臉色蒼白,衣角被風掀起。
作爲靈魂的盛遇澤,好像再一次感受到死亡了。
還有,一天。
還有一天,就是真正意義上可以牽動全國人民的心的高考了。數十萬考生浩浩湯湯,所有人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考好。不做父母的累贅,只想成爲從小到大都一直聽到家長說的那一類有出息的孩子。
什麼纔是有出息的孩子。
林恣意捂着耳朵,還是在背書。是考前最後的一次拼搏了。盛遇澤守約了,就和她要求的一樣,再也沒來找過她。不過真正給林恣意留下印象的,是那一句話。
“沒有我,就真的能考好嗎。”
真的可以嗎,林恣意。
不算渾渾噩噩的普通的林恣意的高中生活,就這麼要過去了。林恣意的未來,會被這一次高考決定嗎。
這一次高考,真的能給林恣意她值得的那個未來嗎。
林恣意的那個未來,是會在春光的沐浴下微笑,還是在夏的風中歌唱,或是在秋的落葉裡舞蹈,亦或是在冬的飛雪裡酣眠。
陳麗婉推門進入。她看得到他們乖乖的小意有多自覺,又有多麼努力。他幾乎已經能看到林恣意光明的未來了,只要林恣意的發揮不出問題,規劃好的未來,就是觸手可得。
“小意,別緊張,一切都會好的。”
林恣意看得到媽媽乾枯的手,看得到父母眼角逐漸爬上的細紋。她也看得到他們對她的期待,甚至是對她的掌控。
“媽,我不緊張,你去休息吧。”林恣意笑起來還是有股莫名的溫暖的,即算是眼睛沒有像電視裡的可人兒一樣彎成細細的一條縫,即算是嘴巴的弧度沒法上揚到特別漂亮的弧度。
林恣意笑起來,更像被雪覆蓋的枯草,忽然看到了弱的幾乎可以被忽略的陽光。
陳麗婉笑着,摸了摸林恣意的腦袋。恣意啊,再忍一下,再煎熬一下,你會有很好的未來的。
陳麗婉輕輕地帶上了門。
“這好像不是我的夢想來着呢,盛遇澤。出來啊,我能感覺到你。”
聲音幾乎是微微顫抖。說不清楚到底是因爲什麼造成的害怕。
“這回可不是我打擾你,是你自己叫我出來的。”
這其實已經不是林恣意第一次感覺到盛遇澤的存在了。
那一天晚上,在林恣意翻着書思考的時候,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出現了。其實沒什麼好想的,他的生活裡,可以出現的沒法被界定的什麼東西,只有盛遇澤。
但不思考不代表不害怕。出於害怕,林恣意也一直在逼着自己忽略這個奇怪的感覺。
說來也奇怪,作爲靈魂的盛遇澤所有感覺的變化,全部和林恣意有關。包括他的離開,也包括他的回來。
離林恣意越近,他對自己的掌控就越輕鬆,而直面着林恣意的時候,他幾乎要認爲自己是作爲一個可觸碰的實體存在了。從海底到掙脫深海的束縛,全部都是因爲這個玄乎的,自己和林恣意之間的距離。
好像,一時半會兒,自己是沒有辦法離開這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小女生了。
“我沒有要跟蹤你或者是纏着你的意思。但是我可能得在你身邊待一段時間了,等到我可以徹底自主的掌握我自己的靈魂的時候。”
“那我怎麼辦。”林恣意依舊是不敢擡頭看盛遇澤。
“如果可以,當我不存在好了。”盛遇澤聳聳肩,周身的冰冷對着這個他不得不死皮賴臉的跟着的女孩倒是緩和了不少。
林恣意尷尬地扯出一抹微笑。我也不能趕你不是。
“高考加油。還挺重要的呢。”
“你說的,這不是我的夢想。”
“這是兩回事。夢想是夢想,高考加油是另一回事。”
“夢想是動力。我知道要高考加油。可是因爲你的話,我動搖了。”
“倒也不必對着我文縐縐的,你乾脆說,‘如果我考差了,全是因爲你’好了。倒是沒有想到你不光不清醒,還消極並且沒有希望呢。”盛遇澤的嘴角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下來過。從起先的驚訝,到現在的略帶嘲諷,全部都是盛遇澤。
全部都是因爲眼前這個矛盾得不能再矛盾的林恣意。
“拜託,又能有多少人在高考之前就徹底清晰明確自己的目標,或者說你說的夢想的。大多數,都沒有。你,好歹還有個假的,不是嗎。”盛遇澤語調裡的嘲諷只增不減,就算這一番話的起因是想要安慰人來着。
林恣意好像每次碰到盛遇澤,都會有很大的情緒波動,這一次也一樣,因爲他的語言刺激。
“現在也一樣了,我。我如果找不到未來了,你賠嗎?”
“拜託你,快點掌握你自主的靈魂吧。”
盛遇澤的皮膚很好,如果他是人了話,不管是誰,都一定會爲了這個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的男人而動心。眼睛微眯,脣角微挑,高挺的鼻樑爲他精緻的五官更加上了一絲不容忽略的氛圍感。氣質慵懶,但是氣場卻比任何人都凌厲。看起來是最好相處的,但是每一個動作都在說着生人勿近。
這樣的人,他的生前會是什麼樣的。而又是什麼,讓這樣的他,變成了寄人籬下的鬼魂。
“林恣意。現在不是你關心我的時候呢,你要高考了。”
鈴鈴鈴——
“考試結束,請各位同學放下筆,如果繼續作答,將作爲考試作弊處理...”隨着結束鈴響起的,是老師不帶感情的唸白,還有盛遇澤的聲音。
“恭喜你,準大學生 。”
“爲了不打擾你,我可是現在纔出現呢。”
考場外的學生家長來來往往,有的學生笑的很燦爛,也有學生一出考場就哭着撲進了父母的懷裡。
林恣意沒有搭盛遇澤的話,爲了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傻子。
“林恣意,考的怎麼樣。”樑琛遠遠地就看到林恣意了。沒有表情的林恣意,多半是懸了。
“不像是能好的樣子吧,”盛遇澤輕笑,“怎麼,讓他來問你你會更難受一點嗎。”
“不像你想的那樣,”林恣意蒼白的辯答,“應該...看命吧。”
這下輪到樑琛來一頭霧水了。林恣意的回答,確實讓人摸不着頭腦。
“林恣意!”林般興奮地向林恣意撲過來,卻在看清林恣意身邊那個若隱若現的身影后收住了腳步。
“你看得到嗎。”
“看得到。”
然後是盛遇澤紳士般的揮手——不過是輕輕地擺了兩下,就擺走了林般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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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林般。”樑琛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林般臉色的變化,並望向了林恣意身邊的那一塊空地。
太陽好像也沒那麼暖和,不然怎麼會連三個人這樣小小的空間都照不暖。
“他不重要。”林恣意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盛遇澤,徑直向外走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改天再說吧。”
“媽,我沒考好,可能上不了師範了,對不起。”
“不過其實我也不想上來着的,不是什麼失敗的藉口,就是不想。”
“這本來就是你們的想法不是嗎。”
“我已經盡力去按照你們的想法去活了十八年了,整整從出生,到成年。”
“對不起,不是故意活成你們不喜歡的樣子的。我真的不想。”
“對不起。我其實還挺想做一做自己的。”
“恣意,應該不是什麼半仙取的名字吧。”
“盛遇澤,如果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不想。我該怎麼辦。”清風霽月,銀輝閃耀。月光穿過了盛遇澤灑在了林恣意的被子上,沒有影子。盛遇澤像仙子,像神,以神的樣子扮演着遊蕩者。月,透亮,亮的刻骨銘心。
“那就攤牌啊,那有什麼做不到的。”林恣意幾乎沒法分辨盛遇澤到底說話了沒。他只記得,在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之前,這個在月光下格外收斂鋒芒的溫潤男人,只顧着沉沉地眺望遠方。他比月光更皎潔,比月亮更深沉。
是啊,要攤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