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寒冬終於過去,初生的太陽掛在東方,暖暖的投下光輝,消融一地冰雪。
宮中,清幽的琴聲傳出太和殿外,若隱若現,吸引了一隊從南方避寒回來的候鳥。數十隻臉盤大小,或灰或白的鳥兒落滿了光禿禿的褐色樹枝,縱被好事的宮女扔了石子,也只撲騰兩下翅膀便又落了下來,乍看而去,倒有幾分壯觀。
終於,殿中琴聲漸歇,慢慢再不可耳聞。
呼啦一聲,那數十隻飛鳥振翅一扇,憑空捲起一陣風,便又施施然排起隊伍,繼續向着遠處的終點飛去了。
“輝白,你的琴藝越發精進了。再練幾年,說不定連我們羽國的神物都招得來。”太和殿中,安然傾聽的皇帝也看見了這一幕,不由笑道。
自琴座上起身,姬輝白淡淡一笑:“父皇過獎了。”
“過獎什麼!若是現在時別人來稱讚,朕還半信半疑,可連不會說話的畜生都自覺停了下來,你的琴藝不是登峰造極又是什麼!”羽國皇帝心中一時大悅,“皇兒,說罷,你要什麼賞賜?恩,最近外國倒進貢了幾件好玩的事物……”
說到後來,羽國皇帝已經自顧自的打算起賞賜來了。
姬輝白的視線落到了窗外。他看得有點入神,可窗外除了一地的雪,卻什麼都沒有。
片刻,姬輝白轉回視線,他微微傾身,道:“若父皇想賞賜兒臣……”
姬輝白說着,他的臉上始終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羽國皇帝卻漸漸斂了笑容,最後,他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
帝都鳳王府書房內,姬容坐於紅木書桌之後。寬大的書桌上零散的擺放着一冊冊書卷,有‘濁江地勢’、有‘論兩河二三點’、還有‘水經注疏’,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唯一相似的,就是這些書卷都是關於水的。
書卷之外,桌案上還敞了一張只寫寥寥幾筆的奏章。奏章上墨跡尤新,看得出是主人剛剛寫下的。只是此時,這奏章的主人卻明顯沒有太多精神再理會奏章。
“鐘太醫,可看完了?”姬容開口,對着正持他右手把脈的中年太醫說。
又診脈片刻,鐘太醫才收回手,恭敬道:“回鳳王,已經好了。”
“有什麼問題?”姬容問,並不是太在意。他的視線更多的還是停留在桌上翻閱了一半的水經注疏以及那隻寫了一些的奏章之上。
明顯懂得看眼色,鐘太醫也不廢話扯些醫理,只言簡意亥:“鳳王胸口數次受傷,已經損了根本,近日又讓寒氣入體傷了筋脈,接下來的時間,還需好好調養纔是。”
姬容點點頭。
鐘太醫繼續道:“鳳王以前底子打得好,腿傷並無大礙,趨了體內寒氣就好;就是鳳王胸口的傷……”
“那傷怎麼了?”姬容擡眼。
“鳳王胸口因爲連續短時間內受傷,只怕日後會留下隱患。”鐘太醫道。
“什麼樣的隱患?”姬容微微皺眉,“直說就好。”
“是。”應了一聲,鐘太醫道,“日後鳳王情緒若是太過激動,心口會有隱痛,嚴重些可能會出現喘不過氣和暈眩的反應。”
說着,鐘太醫便讓身後的小童遞了紙筆,開始寫下藥方。
“有沒有可能治好?”姬容問。
手上行雲流水的動作一頓,鐘太醫琢磨了一會,才道:“怕是有些難。”
不再開口,姬容繼續翻閱看了一半的書。
而鐘太醫也不出言打擾,待寫完藥方,便站起身向外走去,準備把藥方交給鳳王府的下人。
恰在此時,書房的門被推開了。
一時沒有認真看,鐘太醫下意識的將手中的藥方遞了過去:“一日三次,火候用量都寫在上頭了。”
“嗯?”疑惑的應了一聲,進來的那人倒也接過藥方,“人蔘六錢、白朮三錢、五味子……黃連半兩?”
最後一句,進來的人提高了音量。
“振羽?”姬容擡起了頭。
“皇兄。”衝着姬容點點頭,姬振羽捏着藥方,轉頭對鐘太醫微挑了眉,“黃連半兩?”
“這……八皇子。”有些懊惱自己的不專心,鐘太醫先對着姬振羽行了一個禮。
懶得搭理鐘太醫的失禮,姬振羽只瞟了瞟藥方,再看向對方:“太醫是不是有些地方弄錯了?”
同樣看了一眼藥方,鐘太醫道:“回八皇子,小人應該沒有弄錯。”
“那黃連半兩是什麼?”說着,姬振羽忍不住又看了藥方一眼。
半兩黃連,煎成一碗藥,這個味道……
“是聖上吩咐的,”直起身,鐘太醫顯得無辜,“聖上交代,讓小人‘有傷治傷,有病治病,沒傷沒病,也灌幾碗苦藥’的。”
姬振羽的手似乎抖了抖。
姬容的臉頰也微微抽動。
片刻,姬振羽沉默的將手中的藥方還給了鐘太醫。
搖搖頭,姬容不再將時間浪費在這點小事上,而是先讓姬振羽坐下,這才問:“皇弟今日來此,可有什麼事情?”
姬振羽一笑:“臣弟沒什麼事情,就是今日懶於去那些熱鬧的地方,所以纔來皇兄這裡偷一點空閒。”
姬振羽不怎麼想說,姬容也不深究,只合了手上的書,笑道:“既如此,那今日八弟就陪我喝幾杯吧。”
聽到姬容這一句,伺候在姬容旁邊的小廝嘴脣微動,似想說些什麼。
姬容擺了擺手。
而姬振羽,則在短暫的沉默過後,緩緩點頭:“臣弟明白,臣弟……就陪皇兄喝幾杯吧。”
喝酒的地方,被設在鳳王府後花園的涼亭裡。
隆冬雖已過去,但天氣尚冷,涼亭內自然早已置好火爐,鋪上厚墊子,溫好酒,並一些下酒的東西。
姬容和姬振羽相對坐下。
嗅了嗅風中混雜的香氣,姬振羽眼前一亮:“皇兄,這可是三十年的沉缸酒?”
並未答話,姬容替他滿了一杯酒。
“是——”姬振羽的眼睛越發亮了。
“五十年。”做出定論,姬容微微一笑,“前些日子剛好有人上門拜訪,帶來的就是這些。我不太好杯中之物,本來打算過幾天就賞了人,倒沒想到八弟搶先了一步。”
“搶得好。”喜滋滋的喝完了杯中的酒,姬振羽看向姬容,眼裡竟閃亮閃亮的,“不知皇兄地窖裡一共有幾壇?”
“五壇。”姬容的脣角更彎了些,索性也不等姬振羽再開口,他直接道,“全部都留給皇弟就是。”
“謝皇兄!”一下子眉開眼笑,姬振羽不待姬容再說話,也不用杯子,只提了酒壺就直接往口中倒。
姬容面上的笑容緩緩收斂。示意旁邊伺候的下人去抱一大壇酒出來,姬容拿了下人遞的另一個酒壺,也不說話,只自飲自攜,陪着姬振羽喝。
氣氛有些沉默。姬振羽自開頭喝了酒後就不曾停下,但他又不似有些人那樣豪飲的把一壺酒潑了半壺。他只是喝着,沉默的,單純要把自己灌醉。
姬容沒有勸,他甚至很少看向姬振羽。他唯一做的,就只是安靜的坐在這裡,陪着對方。
日頭漸漸西沉,當最後一縷光線從天際褪去後,姬振羽終於倒在了桌子上。
姬容放下了杯子:“八弟?”
沒有人回答。
微皺了眉,姬容對身旁的人吩咐:“小心扶着,帶八皇子去休息。”
旁邊伺候的人連忙應是,立刻,就有兩個小廝跑過去,小心的扶起了姬振羽。
姬振羽沒有掙扎,似乎真的已經醉了。
看着姬振羽的模樣,姬容又仔細吩咐了幾句,這才起身,回到書房。
書房內已經燃起了燈,那隻寫了兩行的奏摺還靜靜的躺在桌案上。
姬容提起了筆。每一個字,他都寫的極爲認真。
更鐘敲了三響,羽國的皇帝靠在長椅上,懶洋洋的翻過了最後一頁書,等着福全來告訴他就寢的時間到了。
如帝王所預料的,福全也確實很快就進來了,不過這一次,他開口說的卻不是‘聖上,就寢的時間已經到了’,而是——“聖上,外頭有人遞了摺子上來,聖上要不要看看?”
“摺子?”羽國的皇帝皺了皺眉,很明顯,在這個睏倦的時候,他並不太想繼續把時間花費在國事之上。沒什麼精神,他哦了一聲,拖長聲音,“是尚書那奸滑鬼起了什麼念想呢,還是宰相那老頭兒又不甘寂寞了?”
臉皮一抽,內廷大總管低下腦袋,裝作沒聽見自個皇上那小小的惡趣味:“不是,是個叫李驤的。”
“什麼?”羽國皇帝一怔,以爲自己沒聽清。
“回聖上,是個叫李驤的。”福全又道。
這次,羽國皇帝聽清了。他沉默一會,問:“這個……李驤,是幾品的?四品,還是五品?”
“這個……似乎是從六品。”福全道。
“從六品?”皇帝再問一遍。
“從六品。”福全又回答。
“你說,這從六品的大半夜鬧騰個什麼?”眼皮跳了跳,皇帝沒好氣的說了一句。隨意擺擺手,他道,“一個從六品的官,就算有事也不是什麼大事,退了給他上面的就算了。”
福全瞅了瞅摺子:“聖上,您真的不瞧瞧?似乎寫得……不錯。”
皇帝瞟了福全一眼:“那李驤整了好處給你?你倒賣力。”
“聖上說笑了,那李驤不過一個從六品,這好處能有多少呢,怎麼值得老奴幫他。”福全笑道。
聽到這句,羽國皇帝也就可有可無的點頭:“那你就念唸吧,朕倒看看是怎麼個不錯法。”
福全清了清聲音,開始念:“臣蓋聞,西霖有水,曰濁……”
“濁江的?”羽國皇帝嘀咕了一句,稍稍振作精神。
福全繼續念:“濁水所流之地地勢陡峭,沿途……”
羽國皇帝坐直了身子。
福全再念:“若要治理,則——”
則什麼,福全還沒來得及念出來,就感覺手上一輕,卻是被皇帝奪了奏章。
急不可待的拿了奏章,羽國皇帝掃了兩眼,突的一怔,又認真看了一會,他的神情一時喜一時怒,最後慢慢陰沉下去。
含笑着束手靜立,福全並沒有說話。
最後,認認真真把奏章看完的皇帝停了半晌,才說:“這摺子是李驤遞上來的?”
“回皇上,是。”福全彎了彎腰。
羽國皇帝眉一挑,眼中漸漸聚集了怒氣:“那李驤還說沒說什麼?”
“有的。”福全道。
“說了什麼?”皇帝冷冷的問。
“說這摺子是天賜下來的,這才呈上來給聖上您看。”福全笑道。
哼了一聲,羽國皇帝臉色稍霽:“還有點眼色!”
福全但笑不語。
又看了一眼奏摺,羽國皇帝開口:“這分明是容兒的筆跡……你說,容兒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思索一下,福全道:“想是憂心濁江的水患。”
皇帝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憂心自可以進宮來見朕,怎麼樣不比把奏摺交到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好?別敷衍!”
“老奴哪兒敢呢!”福全忙笑道,“老奴琢磨着,是不是鳳王想給您透個底兒,也免得聖上到時候猜疑?”
猜疑?皇帝的視線又落在奏章上了。片刻,他問:“你說,這份摺子寫得怎麼樣?”
“老奴不敢。”福全道。
“說罷。”揮了揮手,皇帝道。
“是,老奴覺得,鳳王寫得着實不錯。”福全露出了微笑。
安靜的坐了一會,皇帝慢慢點頭:“是不錯。是朕這陣子見到最好的摺子了。這段日子,容兒倒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福全心中咯噔一下。
羽國皇帝卻已經微笑起來:“福全,你去把尚書司的人叫進來,朕要擬一份聖旨,內容麼,就是……”
彎下腰,福全恭敬的聽着,低垂的臉上漸漸的有了驚訝。
同樣是夜,在帝都的一處客棧內,也有一個人正看着姬容寫的奏摺。
早春的晚上更涼,坐在桌案後的人穿得卻不多,只披一件緗色外衣,散着發,指尖不時輕敲桌案。
片刻,專注於奏摺的人擡頭,面貌清俊,卻正是被姬容恨之入骨的耶律熙:“雉雄,你是在奚水長大的,奚水和濁江的地勢相差不大,你覺得這份奏摺寫得如何?”
靜立在一旁的黝黑男子想了想,道:“小人覺得,如果當初有這種治水的方法,小人家鄉就未必會死這麼多人了。”
耶律熙緩緩點頭,他看着奏摺上面那最近研究得再熟悉不過的筆跡,突而笑道:“這份摺子應該花了鳳王不少功夫吧?若他知曉被我們這麼輕易得到……”
雉雄沉穩的搖頭:“那個人是我們早十年前就安下了的棋子,鳳王不可能知曉。”
稍頓一下,他有了些猶疑:“就是不清楚鳳王爲什麼會把這樣的摺子交給那個人。”
耶律熙沒有接話。漫不經心的看着摺子上那一個個端正沉凝、又藏有鋒芒的字體,他敲了敲桌子,脣邊隱約露出了一抹笑。
鳳王……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