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太和殿前賞春宴已經結束,除了兩個中途退席的皇子外,今年的賞春宴和往年一樣,十分成功。
回疏凰宮換了衣服,蕭皇后領着人來到羽國皇帝休息的書房,太和殿。
“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和殿前,執勤的宮女太監見了蕭皇后,紛紛行禮。
擡擡手示意免禮,蕭皇后看着匆忙走出來的大總管福全,問:“皇上呢?”
“皇后吉祥。”不敢怠慢,福全先彎腰行了一禮,而後才直起身,道,“聖上在殿中,正……”
福全稍頓了一下。
並不在意,蕭皇后點點頭,便徑自向太和殿中走去。
退到一旁,福全壓根不敢表示要依循禮制先進去通報,只悶不吭聲的攔下了跟在蕭皇后身邊的人。
反正麼,對下人他是徹徹底底的依循禮制了,至於那個厲害的皇后,還是交給聖上吧!低垂着頭,福全不太盡責的想。
穿過殿門,蕭皇后走過空無一人的外殿,在接近內殿的時候,她聽見了易碎陶瓷摔破的噼裡啪啦聲,間還夾雜某個熟悉聲音的恨恨咒罵。
“我讓你自作聰明!啪!”
“我讓你不好好說話!砰!”
“我讓你跪!嘩啦!”
“我讓你放走夜晴!哐當!”
蕭皇后的脣邊有了些笑意。不再遲疑,她邁步走進內殿。
“聖上。”對滿地的狼藉視若無睹,蕭皇后向面前那兀自高舉一個白釉鳳凰紋瓶的人行禮。
“皇后?”正準備砸了瓶子的羽國皇帝喘着氣擡了眼,然後施施然的鬆開手。
“砰——啪!”一聲脆響,那描繪精細的鳳凰紋瓶摔得四分五裂。不過在場的兩人都不在意。羽國皇帝先整了整衣裳,而後道:“皇后深夜而來,可是有什麼事情?”
“臣妾是爲鳳王而來。”說着,蕭皇后徑自找了一個周圍乾淨的繡墩坐下。
“容兒?”應了一聲,羽國皇帝也隨意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可是容兒去你那裡說了些什麼?”
“容兒什麼也沒說。”蕭皇后道。
“什麼也沒說?”羽國皇帝一挑眉,“那想來,皇后心裡甚爲安慰吧。”
蕭皇后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聖上明鑑。不過,聖上心裡難道不安慰了?”
羽國皇帝瞪了蕭皇后一會,驀的,他突然大笑:“沒錯,朕心甚慰!甚慰!……那個混賬,翅膀真的長硬了!”
最後一句,羽國皇帝說得有些咬牙切齒。
蕭皇后卻是舒展眉心,嫣然一笑。
瞅瞅蕭皇后的表情,羽國皇帝也泄了氣。隨意揮揮手,他道:“既然梓童親自來,那朕也就直說了。”
“請聖上教誨。”蕭皇后道。
放鬆身子靠在椅背上,羽國皇帝透過雕了雲紋的窗戶,看向一團漆黑的外邊,冷冷道:“容兒最近越發長進了,長進得能管朕的後宮來了。單憑這一點,朕就該教教他什麼叫做僭越!”
靜靜聽着,蕭皇后沒有說話。
一片寂靜之間,只聽羽國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然而,除了這個,容兒倒真是長進了。上一次託了他人由頭遞進來的摺子確實漂亮,手腕也極爲高明——若是由他提出來,不說別的,朝中那幾個老傢伙就是大力反對的。而由一個無足輕重的芝麻官提出,那些老傢伙只怕看都懶得看一眼……濁江可治矣。”
“憑這一點,朕該賞。”羽國皇帝道,他看向蕭皇后,“皇后可明白朕的意思?”
蕭皇后笑起來,她輕聲道:“臣妾自然明白皇上的顧慮。皇上既要敲打容兒,自然該把東華所代表的勢力交給旁人;皇上若是替容兒想,便也該把東華給別人。”
說到這裡,蕭皇后面上笑意淡了些:“東華是好,人漂亮,心也乾淨。可要掌管後宮,心太乾淨,卻是不行的。之前聖上看重東華時,容兒恰巧喜歡那狀元喜歡得昏了頭,臣妾看在眼裡,卻也懶得多說什麼。只是而今,東華卻是配不上容兒了。”
羽國皇帝緩緩出了一口氣,他道:“皇后果然深知朕心。”
蕭皇后淡淡道:“聖上卻不知臣妾之心。”
“皇后?”羽國皇帝有了一絲愣然。
“聖上不是還漏說了兩點?”蕭皇后道,“聖上知曉容兒最近和瑾王走得近,又替八皇子攬下夜修容的事,便借賜婚一事警醒容兒,讓他記得好好看看身邊的人。而瑾王——”
嘆了一口氣,羽國皇帝接口:“輝白的心思卻是太深了些,若得東華爲妻,想來能調調他的性子。”
言罷,羽國皇帝看向蕭皇后的眼神有些複雜:“梓童,朕可有說過,朕當初不喜歡的,就是你這才智?”
蕭皇后不爲所動:“聖上縱然不說,臣妾又豈會不知道?”
“是,你一向聰明的。”羽國皇帝苦笑。
略擡了擡頭,羽國皇帝似在回想什麼。片刻,他道:“鈺兒,你可還記得夜晴?”
“臣妾如何會不記得夜修容?”蕭皇后淡淡一笑。
“不是夜修容。”羽國皇帝道,他的眼神裡有緬懷,更多的卻是哀傷,“是當年寵冠六宮的夜貴人。”
蕭皇后的脣角微微抽搐一下。
羽國皇帝似沒有看見,他只喃喃着說:“當年的夜晴,是真的漂亮。柔柔弱弱的,心也乾淨,和旁人一點都不同。”
蕭皇后沒有說話。
羽國皇帝的聲音裡漸漸滲了苦意:“可誰想得到,朕的第一個孩子,就是……而徹查下來,竟只有你是真真正正沒有半分干係。你說,朕怎麼還敢讓東華做容兒的正妃?”
沒有人再說話。
只有那一聲嘆息,長長的,融入黑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司禮的太監捧着聖旨,*着尖細的聲音,在鳳王府宣讀九重天闕上王者的意思。
跪在地上,姬容神色平淡,待司禮太監唸完聖旨,便謝了恩。
將聖旨交給姬容,司禮太監低聲道:“鳳王,聖上待您真的不薄了。姑且不說金銀珠寶,但那個特赦名額,可是十年難遇啊。”
“本王曉得,麻煩公公了。”接過聖旨,姬容微微一笑。
“哪裡,哪裡,”司禮太監連連搖頭,“這是小人分內之事。”
點點頭,姬容示意身旁的人將銀子遞給司禮太監。
司禮太監倒是乾脆,也不推辭,收了銀子就要離開。只是在離開之前,他卻似乎想到了什麼,不由對姬容說:“鳳王,瑾王的宴會就要開始了,您不過去看看?”
姬容一怔,隨即臉色微沉:“本王知道了,麻煩公公。”
看出姬容心情不佳,司禮太監也不敢再留,不等鳳王府的下人送,便先一步離開了。
出了鳳王府,司禮太監沒走兩步便撞上了一個人。
一下子退了數步,司禮太監剛要罵人,就覺得懷裡有些不對勁。
下意識的摸了一摸,司禮太監先是驚訝,但很快便成了恍然。
臉上有了一絲笑容,司禮太監也不再關注那早早跑掉了的人,只衝着後頭揮揮手,示意繼續前行。
鳳王府中,姬容眉間越發沉鬱。他對身邊的管家說:“待會你領了聖旨去給八皇子,把特赦的名額給他。還有,瑾王那裡設宴的事,是誰負責的?”
管家剛剛張口,姬容就沉着臉打斷:“算了,不必說了。直接把人攆出去。”
額上有了些細汗,管家連忙點頭:“是,鳳王。”
吐出一口悶氣,姬容道:“讓人備上一份好禮,送——”
姬容突的一頓。他想起了平日和姬輝白相處的點滴。
東華……東華若能跟着輝白,其實也是好的。
姬容有些走神。
見姬容久不回答,管家不由小心的問了一句:“鳳王?”
“讓人備上一份好禮……本王親自送去吧。”說罷,姬容轉身走進房間。
出了一口氣,管家忙示意站在一旁的下人準備車子和禮物,至於姬容參宴所穿的衣服,則早有貼身宮女跟進去打理了。
如果說天啓十八年中,有哪一場宴會讓參宴者戰戰兢兢而又莫名無比的話,那無疑是緊跟着賞春宴之後、由瑾王召開的賞花宴了。只是,但凡心裡稍微明白的人都清楚,那賞花宴雖託名賞花,其實卻不過慶祝那被攀折而下的帝都第一名花——還是從當今鳳王手中攀折過來的。故此,雖然每個來參加宴會的人都是笑意盈盈,一副興致高昂的摸樣,但到底真正如何感想,卻是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管來的人心中到底有什麼想法,卻註定要大吃一驚了——那位被攀折了手中花兒的鳳王,不止備了一份厚禮,還早早到來,實在是給足了瑾王面子。而瑾王——主動開辦這次宴會的瑾王,卻是早早的失了蹤跡。
瑾王府後花園早春方到,冬雪稍融,褐色的枝椏剛剛抽了新綠,小小的一點一點,在枝幹上盡情舒展,煞是可愛。
臨水的涼亭中,姬容和姬輝白相對而坐。
涼亭很空,除了石桌上擺放的一小壇酒並兩個杯子外,竟再無餘物,像是在座的兩人都有意避開下人一般。
“臣弟沒想到皇兄會來。”拿起酒罈替姬容和自己倒了酒,姬輝白率先開口。
並不推遲,姬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讓皇弟失望了?”
“是驚喜。”姬輝白淡笑的糾正。
驚喜嗎?明白對方不會矯飾,姬容心裡軟了些:“東華能與你爲妃,也是不錯的。”
靜默片刻,姬輝白又喝了一杯酒:“臣弟對郡主卻並無其他心思。”
這句話,姬輝白並不是第一次說,而姬容,也不止一次聽見了。
微微皺起眉,姬容問出了自賞春宴後便壓在心底的疑問:“既然如此,皇弟爲何向父皇進言?”
姬輝白沒有回答,垂下眼,他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那無疑是一隻漂亮的手,修長白皙,毫無瑕疵,更兼能凝聚神力,化腐朽爲神奇,便稱一聲高貴也不爲過。
只是……
只是而今,這隻手,能不能抓住他心心念念盼了許久的東西?
“皇弟?”久不見姬輝白回答,姬容不由再次出聲。
“只因臣弟有想要的東西。”姬輝白終於開口。似喝多了酒,他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姬容沉默半晌:“皇弟想要什麼?”
東華確實不錯,可既然姬輝白明確說了不喜歡,那她所能代表的,便只有她身後的鎮遠侯了。而鎮遠侯所有的,卻是……
姬容慢慢握緊了拳。
會是這樣嗎?一個在前世能退讓皇位,最後甚至替他付出生命的人會眷戀權勢麼?可若真的會,那他又該——怎……
姬容突然愣住了。
爲那突然湊近的墨黑髮絲,以及脣上微涼的感覺。
柔美的月色下,那如同最上好錦緞的髮絲好似被染上了一層光輝,正熒熒閃爍。而脣上、脣上的冰涼——覆在脣上的微涼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姬容卻像重重的敲了一棍,猛地彈起身,連退數步,甚至還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姬輝白直起了身子。淡淡的月色自天邊灑下,披散在姬輝白身上,襯得其越發風神俊秀。
習武之人素來身體強健,更兼隆冬已過,本不該有寒冷的感覺。可是此時,姬容卻分明覺得一股寒氣自他心口升起,順着血液流轉到四肢百骸,凍得他甚至連牙齒都在輕顫。反覆的握緊拳頭,直至掌心生疼,姬容才勉強一笑:“皇弟……可是醉了?”
“臣弟此時比任何一刻都清醒。”姬輝白說。此時,他臉上向來帶着的清淡微笑已經盡數收起了。
姬容臉色已經變青。這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到前世姬輝白最後爲他而死,也想到前世姬輝白皇位的禪讓,更想到前世姬輝白每一次見他時的欲言又止。
他本以爲……他只以爲!
可是,可是——姬輝白還是站着,似乎在等姬容做出決定。
姬容垂在身側的手開始輕微的顫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看向姬輝白,眼中只有冷硬:“皇弟,你醉了。”
這一次,姬容說的句子並非疑問,而是陳述。
姬輝白並不意外。這樣的情景在他腦海裡其實已經浮現過很多次了,最近一段,更是連細節都一一清晰起來,清晰得他開始厭倦。
可是,當他真正開始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他才倏然發覺,想象,到底只是想象。
姬輝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姬容幾乎以爲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會倒下去。
然而不過片刻,姬輝白就穩住身子,慢慢笑道:“臣弟……或許是醉了。”
“既然醉了,皇弟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姬容冷冷回答。
又是靜默,良久,姬輝白緩緩點頭:“皇兄說得是。”
言罷,姬輝白竟再不停留半分,徑自轉身離去。
獨自站着,姬容不言不動,直至姬輝白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後,才猛的一掌擊向面前的石桌。
夾雜着心覺荒誕的怒氣和不知所措的驚惶,姬容揮出的掌上隱帶風雷,竟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砰的悶響過後,石桌表面一下子爬滿了如蛛網般的裂紋,碎成細小塊狀的石片和着灰色的粉末,簌簌的直往下落。
正是這時,旁邊突然傳來了輕微的響動,像是樹枝斷裂的咔吱聲。
“誰?!”朝着聲音的方向厲喝一聲,姬容眼中殺氣大炙。
“……皇兄?”一個人影慢慢自樹叢之後走出來,卻是姬振羽!
沒想到會碰見姬振羽,姬容先是一呆,臉色轉瞬又是一陣青白:“皇弟怎麼會在這裡?”
“臣弟不耐煩前頭的熱鬧,來這裡偷個閒。”姬振羽淡淡道,稍後,他又問,“皇兄爲何事發這麼大的脾氣?”
姬容的臉頰狠狠的抽搐一下。稍閉了閉眼,他緩緩搖頭:“沒有……只是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