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江水患?浸沒良田,倒塌房屋無數?!”高居九重的羽國皇帝在得到濁江的奏摺之後大發雷霆:“朕每年撥給你們那麼多銀兩那麼多物資,就是爲了讓你們一年又一年的告訴朕:濁江又發大水了?!嗯?!”
分列皇帝下首的兩排臣子俱是無言,個個都垂着頭,不敢出一點聲息。而那負責此事的尚書,則更是戰戰兢兢,只差沒將腦袋徹底縮起來。
看見那尚書的樣子,羽國皇帝明顯只是更來氣:“遊旭,你說你做尚書做了多久了?恩?你說你當初承諾過朕什麼來着?恩?你說說、你倒是說說,現在又如何啊?恩?!”
腿一軟,遊旭直接跪倒在地:“臣有罪!”
“你是有罪!”羽國皇帝的氣不打一處來,“你有罪得該讓那些災民一人一口吃了你!”
恨恨的說完,羽國揮揮手:“剝了遊旭尚書的身份,讓他賦閒去!”
身旁伺候的太監連忙應是。
跪倒在地遊旭雖是臉色灰白,但神色倒也還輕鬆——至少性命無憂了。
處理完遊旭,羽國皇帝把視線移向了滿朝的官員:“眼下的濁江水患,諸位愛卿有什麼想法?”
大殿一片寂靜。
羽國皇帝登時大怒:“怎麼,你們平常不是經常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厲害,如何如何有想法麼!現在碰見了一條小小的濁江,就一個個都變成啞巴啦?!”
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羽國皇帝怒得要摔東西的時候,作爲兩朝元老的宰相終於小心的出聲:“啓稟聖上,臨陣換帥實爲兵家大忌,故老臣以爲——”
宰相的以爲還沒有說完,那兀自跪着的遊旭便青了臉色,在肚子裡大罵起來。
“宰相。”這次出聲的,是立在臺階上的姬容。
“鳳王有什麼指教?”不敢怠慢,宰相連忙拱手。
“指教不敢。”姬容淡淡說完,便邁出一步,對高坐頂端的皇帝說,“兒臣願爲父皇分憂。”
站在旁邊的姬輝白看了姬容一眼,什麼也沒說。
而主位上的皇帝卻是一怔:“容兒……恩,鳳王願意前往濁江?”
“兒臣願往。”姬容道。
“鳳王可想清楚了?”羽國皇帝再確認了一遍。儘管剛纔他大發雷霆,但很明顯,他還是清楚的知道濁江並不好治的。
“兒臣想清楚了。”姬容點頭。
“那好,”在真正確認之後,皇帝也不多浪費時間,“濁江這次便由鳳王你負責了,可便宜行事。”
“謝父皇。”姬容微微彎腰,而後退回自己的位置。
皇帝微微點頭。
一旁察言觀色的太監忙捏了嗓子開口:“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這節骨眼上自然不會有大臣想要觸皇帝的眉頭,故此,在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處理完之後,很快,早朝便結束了。
出了大殿,姬容走向幾步外的鳳王府馬車。
“皇兄。”一個聲音突然叫住姬容,清清淡淡的,是姬輝白。
轉過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姬輝白,姬容道:“皇弟可有什麼事情?”
“皇兄爲何要自請去濁江?”並不拐彎,姬輝白微微皺起眉,直接問到。
“爲父皇分憂,本是身爲人臣人子之責。”姬容淡淡開口,並不想多說些什麼。
姬輝白如何會聽不出姬容話裡的意思?只見他沉默片刻,道:“遊旭並非草包,卻年年折戟……縱皇兄要去,也先待臣弟焚香沐浴,請示神——”
“皇弟!”姬容突然打斷姬輝白的話。
姬輝白沒有說話。此際,他穿着紅色繪鳳朝服——明明是很暖的顏色,明明在融融的日頭之下,卻偏生讓人感覺清泠冷寂得不染溫度。
姬容的聲音不冷,但比任何時候都公式化:“皇弟剛剛成親,正是新婚燕爾之際,還是多陪陪王妃吧。”
言罷,姬容不再開口,轉身準備上馬車。
姬輝白沒有立刻離開,他低低的喚了一聲:“皇兄……”
姬容沒有回頭。
姬輝白卻已經微笑起來:“既如此,臣弟祝皇兄馬到功成。”
姬容頓了頓,他側過頭,看着姬輝白,緩緩道:“爲兄也祝二弟同王妃伉儷情深。”
姬輝白淡淡的笑着,姬容卻已上了車。
趕車的侍衛向姬輝白行過禮後,便一甩鞭子,駕着車向前走去。
馬車咕嚕咕嚕的聲音響起,車廂內,姬容望着直至馬車駛遠、再看不見時還始終不曾離開原地的姬輝白,終於皺起眉頭。
而坐在馬車裡的另一個人,卻是笑了起來:“鳳王,您這弟弟倒有意思。”
淡淡瞥了一眼慵懶的靠坐在對面的耶律熙,姬容沒有說話。
耶律熙也不在意,只一笑便低聲吟道:“‘今夕何夕兮,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嫌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
姬容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他自然知道剩下的那句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冷笑一聲,姬容驀的打斷耶律熙的話:“莫邪王可是無事可做?”
“這個麼……”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耶律熙看向窗外,恰巧看見了一支含苞的桃花。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那本來安穩呆在枝頭的桃花便連着一截枝幹,被他拈在了手中。
“說起來,鳳王的那位皇弟,倒真正堪稱天上絕無,人間僅有,加上又是你們羽國的大祭司人選,並且深得皇帝寵愛……鳳王當真不考慮一下?”耶律熙微笑起來,襯着他手中的那一支桃花,雖不及姬輝白絕色,卻也是丰神俊朗,卓爾不羣。
只可惜,面對耶律熙這一席話,姬容只越發着惱:“莫邪王若有此等興趣,等回了炎國倒是正好。”
“鳳王何必惱怒?”耶律熙啞然笑了起來,指尖輕輕撫過那一瓣嬌嬌柔柔的花瓣,他道:“皇家麼……也不過如此,恨倒是不如愛罷。”
‘罷’字方落,一道氣勁便自耶律熙指尖射出。
剎那,花瓣紛飛,妖嬈滿室。
這一次濁江之行,姬容比任何人預料的都走得快——就在請完聖旨的後一日,他便收拾好東西,向濁江出發——自然,還加上了一個人,耶律熙。
濁江起自東臨,一路向西,直至炎國。
而此次被水淹沒的,便是鄰近炎國的下游部分。
姬容的車隊走得不慢,從帝都出發,一路往西,只走了半個多月,便到達臨沛,一個和被水淹了的城池最接近的小鎮。
天陰沉沉的,連日的大雨讓道路滿是泥濘,街道兩旁的屋檐下擠滿了人,卻個個衣衫襤褸,面有飢色。
從馬車中看出去,姬容漸漸皺緊眉心。
耶律熙也再不復之前的輕佻模樣。
驀的,馬車突然重重一震。
車內兩人都是武功高強之輩,自然是連晃都不曾晃一下身子。
緊接着,負責趕車侍衛惶恐的聲音就從外頭傳來:“鳳王,耶律公子,車子陷進坑裡頭了!”
聽見聲音,姬容看向耶律熙:“一起下去走走如何?莫邪王。”
耶律熙自然點頭,笑道:“一路都是坐車,身子也差不多軟了。”
姬容不再說話,掀開車簾,他率先走了下去。
“鳳王。”一直走在最前頭的侍衛長下了馬,小跑到姬容身邊行禮。
點點頭,姬容道:“離今日預計的路程還有多遠?”
“今日預計在臨沛歇息……這裡就是,唯一的客棧只要再轉過一條街就到了。”侍衛長恭敬的回答。
“恩,”應了一聲,姬容對跟着走到身邊的耶律熙說,“莫邪王,一起走過去如何?”
“但憑鳳王意思。”耶律熙淡淡的說,目光卻並不看向姬容。
順着耶律熙的視線看過去,姬容只見前頭有些騷動,微微皺起眉,他還沒說什麼,便有機靈的下人小跑上前打聽。
“回鳳王,前頭是有人在賣女孩。”不多時,那上前打聽的下人跑了回來,“那孩子的老子娘病得快死了,正求過路的人把自個的女孩子買回去,說做什麼都沒關係,就求一口飯吃。”
姬容沒有說話,耶律熙卻笑了起來。
丟下一句‘勞鳳王稍等’的話,他便向前走去。
臨沛是小鎮,眼下又剛剛渡過大災,故此,看熱鬧的人雖多,買得起的卻是沒有。也正因爲如此,當衣衫華貴的耶律熙一上來,那周圍的人便自覺的讓了道。
呆在人羣裡的,是一對母女。
衣衫都是剛夠蔽體,做母親的正側身躺在地上,嘴脣翕動,胸部微微起伏,似乎連最簡單的呼吸都要花費十分的力氣。
跪坐在那母親旁邊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女孩十分瘦小,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面沒有半分神采,下顎尖尖的,露在衣衫之外的手腳乾瘦得同柴禾一樣,彷彿一陣稍大一點的風便能被吹倒。
站在母女面前,耶律熙只看一眼,便清楚那位側躺地上的婦人已經是彌留之際,藥石罔顧了。而女孩……
耶律熙看向女孩的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裡清楚的倒映出他的身影,轉也不轉一下,呆滯非常。
耶律熙笑了起來,蹲下身,他先在婦人面前放下一錠銀子,隨後又掏出懷裡的巾帕,替女孩擦了擦滿是污跡的手臉。
“啊……啊……”側躺在地上的婦人突的激動起來,顫巍巍的伸出手,似想說些什麼。
耶律熙看了婦人一眼,眼中略帶些憐憫。
幾個好心的圍觀人見事情有了轉折,忙不迭的跑去請鎮上的大夫,更有些同病相憐的女人坐到婦人身邊,低聲安慰。
只是這些已經不關耶律熙的事了,此刻,他已經牽着女孩,向姬容的方向走去。
身後,那婦人的手已經無力垂下,嘴裡的聲音更是含混不清,只有那雙眼睛,始終盯着離去的女孩以及耶律熙,佈滿了焦急。
把事情從頭看到了尾,姬容待耶律熙走到了面前,才淡淡開口,帶着些極輕微的嘲諷:“莫邪王倒是好心。”
耶律熙笑得意味深長:“助人爲快樂之本。”
一路無話,待姬容和耶律熙來到了臨沛唯一的客棧後,倒是發生了一個插曲。
“怎麼可能沒有房間?!”隨行打點的侍衛聽見客棧老闆的話,不由提高了聲音。
“不是沒有……是隻剩兩間房間了。”客棧老闆連連苦笑。
“店家,這災荒年頭的,你們這裡又不是什麼好地方,怎麼可能只剩下兩間?方纔我已經問過你們這裡的小二,他分明說樓上都沒有人住!”侍衛忍着怒氣道。
猶豫一下,客棧老闆看了看滿大廳持刀佩劍的侍衛,終於還是搖頭:“那些房間已經被定下來了……做生意以誠爲本,各位爺,真是對不起了。”
聽明白了全過程,侍衛長看向姬容:“鳳王……”
姬容輕點點頭。
明白姬容的意思,侍衛長上前,揮手製止了那侍衛的話,轉頭向老闆說:“兩間便兩間吧,記得伺候好了!”
最後一句,侍衛長的聲音嚴厲了些。
客棧老闆卻是鬆了一口氣:“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連連說着,他看向衣着最華貴的姬容和耶律熙,道:“兩位爺,請上樓。”
衝姬容一笑,耶律熙率先跟着小二上樓。
而那被耶律熙買回來的女孩,則始終亦步亦趨的跟着,沒有半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