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親眼看見了?”在慕容府的正廳之中,一位衣着華貴的婦人問站在面前的小廝。
婦人樣貌很美,只是那一雙眼睛上挑的眼睛卻不時閃過陰狠,讓她的美色失了不少。
“是,小人看見慕容非和鳳王談了一會,似乎還站不穩向鳳王倒了去。”小廝恭恭敬敬的說,只是在談到慕容非時,話裡話外都沒有半點恭敬的意思。
“站不穩?”婦人冷笑一聲,“我只着人打了他幾下,那個孽障……”
“貞娘。”旁邊一直坐着不吭聲的男人突然開了口,卻是慕容家的家主。
斜睨了慕容家主一眼,婦人冷哼一聲,神情間妒色更濃,“相公心疼了?那個孽畜——”
“他也是我的孩子……”慕容家主喃喃着開口。
慕容夫人驀的笑了一聲:“相公可是忘了?當年相公以那個孩子來慕容家爲條件讓妾身不動那*婦,而今那*婦活得好好的,相公卻要來干涉妾身對那個孩子的管教……莫非,相公想再一次毀諾?”
最後一句,慕容夫人竟說得有些怨毒。
嘴脣微動,慕容家主沒有再開口。正值盛年的他在這一時,竟疲憊一如垂暮老人!
沒有再看慕容家主,慕容夫人理了理鬢邊髮絲,繼續對面前的小廝說:“然後呢?”
眼觀鼻鼻觀心的小廝忙繼續回答:“然後那慕容非就一直呆着,直到看不見鳳王的車子纔回屋。”
聽到這句話,慕容夫人眼神閃爍,好一會才喃喃着說:“那個小畜生卻是以爲我已經老糊塗了,只道他自己作出一副傾慕之色便能讓我放鬆……”
說到這裡,慕容夫人神色陰冷下去:“那個小畜生不能留了,還有——”
“貞娘!”出聲的還是慕容家主,此時,他的神色裡已經有了哀懇。
慕容夫人並未心軟,她冷冷的看了慕容家主一眼,道:“老爺,您也悠着點吧,那小畜生是一副豺狼心性,你縱是時時想着他,也保不定他什麼時候把這個家族乾乾淨淨徹徹底底的賣了出去!”
言罷,慕容夫人繼續對小廝吩咐:“那個小畜生過兩天就給我料理了,還有,還有……”
她壓低聲音,說了兩個字。
“夫人?!”小廝驀的出聲,看神色,卻是驚駭已極。
旁邊的慕容家主也是嚇了一跳,半晌,他纔開口,聲音已經有了些嚴厲:“貞娘,你莫胡來,那是堂堂——”
“就是堂堂鳳王才必須這麼做!”慕容夫人冷冷接口,“若說有誰不能收買,第一個是皇帝,第二個卻是眼下的鳳王了!我便不信——”
慕容夫人咬了咬牙:“我便不信那小畜生真只是動了春心!”
河洛臨時官邸“沈先生,怎麼樣?”書房中,姬容問面前正查看之前慕容非借那一倒之勢塞給自己的東西的沈先生。
“確實是真的,雖沒有我們準備的詳細,但也相差不大了。”半晌,沈先生點頭,“只是,那慕容非爲什麼要這麼做?若是慕容家倒了,他自己只怕也難逃干係。”
姬容沒有多關注這個,他只是道:“明日本王要去巡河?”
“是。”沈先生點頭。
“那就把計劃提前到明日吧。”姬容淡淡開口。
“鳳王?”沈先生有些迷惑,“雖然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但還是需要再反覆探查才能保證安全……”
“若我是慕容夫人,我便會這麼做。”姬容道,他站起身,最後丟下一句話,“着手準備吧,我們也沒有必要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
沈先生只得退下。一夜的時間不短,但若要做什麼事,尤其是做什麼大事,卻又顯得太短了。因此,當沈先生腳不沾地的前前後後忙完時,天色已是大亮,姬容也早已隨着此地的同知、慕容世家,以及一些有威望的鄉紳來到濁江旁邊了。
慕容非自然站在姬容身後。
連日放晴,今日的濁江卻顯得溫順不少,雖水流依然是湍急,但至少沒有再漫過河堤的趨勢。
姬容站上了河堤。
正是這時,本該壘得牢固的河堤剎那間突然紛紛下塌!
猛然間的失重沒有讓姬容驚惶。全身內力自然流轉,他剛剛要借力拔起,就覺一股大力自腳上傳來。
電光火石之間,姬容甚至來不及出聲,便被生生的拉進了河中!
一切發生得太快,岸上的有些人甚至還來不起收拾臉上畢恭畢敬的神情,更遑論出聲或者反應過什麼了。
唯一沒有發呆、也清清楚楚看了全過程的是站在姬容身邊的慕容非。只是此刻,他卻也沒有出聲,而是——岸上兀自呆怔的人只見眼見藍影一晃,而後,便重重投入了那茫茫江水之中!
這一次,終於有人驚叫出聲。
似乎在應和人們的尖叫,本來算是平緩的濁江上游突然和着大水落下無數枯木沙石,轉瞬便讓河水再次翻騰洶涌起來,再看不見落水兩人的半個身影。
有人軟軟的癱坐而下,而更多的人,卻開始逃命。一來逃那隨時可能決堤的大水,二來逃的……卻是必定降臨的國法了!
顯然,岸上沒有人認爲姬容還有逃生的希望。
而此刻,姬容卻又到底如何了呢?
水下,姬容輕輕一掌便震斷了那預先藏身水中,拖着自己下水人的心脈。接着,他剛要向前游去,卻不妨看見了一個藍色身影一頭栽進水中。
姬容微微一怔。
瞧着好端端的姬容,本來眉宇間盡是焦躁的慕容非也是一怔。
水下自然不好用言語溝通,慕容非一把拉住姬容的手,便要往上游去。然而此刻,卻正好是大水夾雜枯木沙石奔涌而下的時候!
明明白白的看見了慕容非身後的情景,姬容微一挑眉。再不停頓,手上稍一用力,便把人拉到了自己身邊,然後帶着對方向前游去。
雖詫異姬容的舉動,但只稍稍一頓,慕容非便放棄了掙扎,轉而順着姬容的力道向前游去。
姬容要去的地方並不近。習武之人氣息悠長,若換了平常,慕容非自然不懼,但此時一來他開始並無準備,二來卻是剛剛受傷,武功少不得要打些折扣。故此,慕容非的臉色隨着時間的移動,開始漸漸有些發白了。
在前頭遊着的姬容並沒有注意到。
慕容非當然不會開口。甚至沒有引起姬容注意的想法,他只跟着姬容,始終勉力向前游去。
然而,正是這時,慕容非的腳突然被什麼東西重重勾了一下。
氣息忽的一亂,慕容非握住姬容的手也不覺鬆了一鬆。
姬容轉回了頭。看見慕容非不對勁的神色,他明顯一怔,隨即手上稍一用力,便將慕容非拉到了自己身邊,再而後……
再而後,他輕輕的覆上慕容非的脣。
胸中的悶痛隨着自口中渡過的空氣漸漸消失,慕容非嘴脣微微一顫,便要拉開距離。
姬容沒有其他動作。他只徑自在慕容非掌心上寫完了最後一個筆畫,然後便繼續向前游去。
慕容非默默的跟着,他的掌心有些搔癢,而姬容之前寫的三個字,則一筆一劃在他腦海裡勾勒。
——‘快到了’。
剩下的路並不長,在慕容非把胸中的氣息耗盡之前,他便和姬容一起出了水。
姬容要去的地方,是一個通過深潭連通濁江的洞窟——是一個慕容非並不陌生的洞窟。
環視一眼洞窟,慕容非微微皺起了眉。
在河洛,知道這個洞窟的人不多,卻也不少,雖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這裡邊的深潭連通濁江,但既然從帝都來的鳳王都找得出來,那……
慕容非沒有繼續想下去,卻是因爲姬容已經開口:“站得起來?”
微微一怔,慕容非剛要站起,卻覺得腳上一痛,人已經不由自主的跌跪而下。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腳踝處竟再不知何時被劃拉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正泊泊流出,混雜着身上的河水,早在地上形成了一小灘血水。
慕容非不由苦笑。這種狼狽的樣子他近些年來已經很少有了——至少,在外人面前是如此。
吐出一口氣,慕容非手上用力,剛要強自撐起,便覺身上一輕,卻是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短暫的沉寂過後,慕容非低聲開口:“鳳王?”
姬容沒有回答,他把慕容非抱離通風口,尋了一個稍微乾淨的地方,便將人放了下來。
慕容非的神色有些異樣,姬容卻已經轉身離開——洞窟中雖不可能有替換的乾淨衣物,但一些能點火的乾柴,倒還是有的。
等姬容抱着柴禾回來時,慕容非已經處理好腳上的傷口了。
此刻,他正靠着石壁,臉色微微蒼白。
“我竟不知道,堂堂的鳳王居然還會點火……”看着姬容嫺熟的動作,慕容非喃喃着笑道。
“在軍隊之中呆幾年,什麼都學會了。”姬容沒有擡頭。
慕容非低應了一聲。他看着面前歡快跳躍的火焰,卻並不覺得有多暖和。
洞窟一時寂靜。
姬容是不想說話,而慕容非卻是並無精力說話!
眼下,他正按着開始劇烈疼痛的胸口,極力保持清醒,卻到底只能在一陣一陣的暈眩中辛苦沉浮。
慕容非微微閉了眼。
姬容卻已經擡頭,他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不由自主的變深,變沉。
須臾,姬容輕輕吐出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到慕容非身邊。
察覺到身邊有人,閉着眼睛的慕容非費力的睜開眼,看見是姬容,便又重新閉上。
姬容將手掌抵在慕容非背後,溫和的內力順着他的掌心慢慢流到慕容非體內。
閉着眼睛的慕容非脣角稍稍顫動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
然而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噼啪的火焰聲在安靜的洞窟內分外清晰。暖和的火焰旁,姬容始終將掌心抵在慕容非背後,維持自己在對方體內的流轉。
而本來靠着牆壁的慕容非,卻在不知何時倚靠在了姬容的肩頭。
姬容沒有推開慕容非。
只是,閉着眼睛,不時因爲傷勢而渾噩的喃喃幾句旁人聽不懂的話的慕容非亦並不曾看見,那一直用內力助他療傷的人的臉上,始終不喜不怒。
只那一雙眼,深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