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熙正懶洋洋的躺着不想動。
周圍溫熱適中的水就彷彿是最好的撫慰,將他所有的疲憊盡數洗去——自然,還有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
耶律熙稍稍閉了眼,他的身子雖還有些痠痛,卻並無太多的不適。這一來自然是因爲練武之人的身體本來就好,二來,卻是因爲姬容在方纔將他抱過來放水裡之前曾用內力在他體內遊走了一遍。
……不得不說,炙陽的內勁在這方面確實很好用。
只不過……
耶律熙張開眼,漫不經心的瞥了放置於浴池旁的衣服上。
只不過,倒沒想到他會這麼細心……願意這麼細心。這麼想着,耶律熙輕輕的吐出了一口白氣。
剎那間,本來平靜宛如鏡面的水如同煮沸般翻涌不停,咕嚕之聲也不絕於耳。
耶律熙笑了笑,溫和中藏着漠然,滿意裡帶點冰冷——是他一貫的笑容。
耶律熙站起了身,伴隨着水流落下的輕微嘩啦之聲,他走到旁邊,用布巾擦拭乾淨身上的水珠後,揀起旁邊的衣物,一件一件的套到了身上,動作優雅,不帶半分火氣。
當耶律熙走出浴池的時候,姬容正坐在後花園的涼亭內。
和耶律熙一樣,姬容也是方纔才沐浴完。此時,他只穿了一件外衣,黑髮披散,帶着些水汽。
耶律熙走到姬容面前,神色自然的坐了下來,如同從前般笑吟吟的打了聲招呼,就彷彿方纔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雖然,對耶律熙而言,確實不算髮生了什麼事情。
“莫邪王。”姬容冷淡的應了一聲,算是回禮。他的眉間有淡淡的疲倦,還似乎帶着些釋然,但神色裡卻又不見半分輕鬆,只和往常一般的冷漠威嚴。
注意到姬容的神色,耶律熙笑道:“鳳王可是決定了什麼困難的事情?”
明顯不喜歡自己被窺探,姬容神色不變,只道:“莫邪王倒像是想通了什麼事情。”
保持面上的微笑,耶律熙的視線移到了一旁黑幽幽的池塘裡。他道:“鳳王……若有朝一日,你最喜歡的人擋在了你前進的路上,你會如何?”
姬容神色不動:“莫邪王既已有了打算,又何必多問旁人?”
耶律熙沒有回答。他看着黑幽幽的池塘,看得有些出神。
是的,已經有了打算了啊……
那麼,第一次怦然心動的感覺呢?
那麼,第一次相談甚歡的欣喜呢?
那麼,第一次山盟海誓的堅信呢?
耶律熙脣邊的笑稍稍斂了,那一抹記憶中的鵝黃身影再一次清晰的浮現在他眼前,比任何時候更清晰。而他,亦比任何時候更願意去回憶。
去最後一次回憶。
那是什麼樣的美好呢?耶律熙回想着。
是真正的‘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是真正的‘着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亦是真正的‘惟獨’。
惟獨是她。
而……那又是什麼樣的悲哀呢?耶律熙想着,然後淡淡的笑起來。
是了,她倒真是……
心較比干多一竅。
耶律熙久久沒有說話,姬容也並不催促——事實上,姬容本就沒有和耶律熙多談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話的慾望。
但饒是如此,兩人還能頻頻接觸並且發生那種關係……便是素來深沉的姬容回想起來,也只覺一陣無力。
花園長長靜默,終於,耶律熙回過了神。
面上重新泛起了微笑,耶律熙站起身,道:“今夜多勞鳳王了。”
姬容脣角一抽,隨即便跟着站起了身:“莫邪王客氣了。”
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姬容,耶律熙隱含曖昧的道:“應該的。”
姬容臉色微沉。
耶律熙也見好便收,只一笑道:“和談之事鳳王不必掛懷,相信不日便有結果。倒是方纔所說之事……”
既然不是說和談,那方纔所說之事便只有一件了。姬容眉梢微微一顫,正待說些什麼,卻聽耶律熙轉了話題,只道:“如今夜已深了,本王就不再打擾鳳王,這便告辭了。”
見耶律熙這麼說,姬容眼神微沉,也不追問,只看了遠遠站着的慕容非一眼。
視線對上,心領神會的慕容非走到耶律熙身邊,先行了一禮,這才前走一步,領着耶律熙出府。
耶律熙卻沒有立刻離開,他只看着姬容,優雅的笑着,說出最後的客氣話:“希望下次再見……”說到一半,耶律熙突然頓了一頓,復又笑道,“希望下次還能有再見之時。”
這麼說着,耶律熙深深看了姬容一眼,笑容中漸漸多了三分嘲諷並三分遺憾:“姬容,你總比我更重情些,所以……”
“你總比我更累。”
你總比我更累。
誠如耶律熙所說,姬容重情,很重。所以,儘管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傷害姬容都能在足夠短暫的——短到讓任何一個嚴苛的人都滿意的——時間內恢復,但真正在意姬容的人都明白,那每一次的傷害和背叛,都能在姬容心頭留下足夠深的痕跡,並且經久不褪。
姬容的脣抿得緊了些。
耶律熙卻沒有說話,甚至再不看姬容一眼,只跟上了前頭的慕容非。
一路無話,待到走出了府邸,慕容非停下腳步時,耶律熙突而道:“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小人複姓慕容,單名非。”慕容非稍稍低下頭,道。
“恩……”聲音拉長,耶律熙似有些不經意的道,“原來是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可曾見過一個人?”
“莫邪王的意思……”慕容非稍頓。
“一個和慕容公子長得有些像的人,恩?”耶律熙笑道。
慕容非輕輕吐出一口氣:“小人見過。”
“原來如此。”點點頭,耶律熙不再說話,只往下走着準備離去。但就在耶律熙走下最後一個階梯時,他突然轉回頭,微笑着說了一句,“慕容公子若是有閒暇興趣,來日倒可以找本王聊聊。”
慕容非眼神一凝。稍後,他面上泛起笑容,笑容比任何時候都溫和。
但轉過街角的耶律熙面上卻全然沒有了笑容。
在原地閉目站了片刻,待察覺有人接近,耶律熙這才張開眼,道:“吩咐下去,行動開始。”
“是。”應聲的是方纔悄無聲息的來到耶律熙身邊,打扮一如最普通路人的男子。
應聲過後,那男子稍微猶豫一下,又道:“那二皇子妃……”
“……宛如?”稍頓一下,耶律熙念着,口吻中竟讓人感覺出些許溫存。
“宛如……”耶律熙閉了閉眼。
作爲和姬容同樣的上位者,耶律熙的很多習慣也和姬容相似,而其中最相似的一點,便是在心裡的調節之上——不論是姬容還是耶律熙,都不會允許自己長時間沉浸在諸如悲傷、自責、痛苦等等負面情緒之下。
但耶律熙卻又和姬容不同。
一如方纔所說,姬容重情,很重。
而耶律熙……耶律熙卻也是重情的。否則,他當初便不會被人揹叛,今日亦不會來找姬容發泄。但耶律熙儘管重情,卻更重權。所以,當初背叛他的人除了絕少數還不能動之外,其他已經一一清理完畢;所以,今日儘管是發泄,卻到底不忘權謀計算;所以……
所以,耶律熙張開眼,眼神深沉幽暗,面上笑意滿載:“那個女人,我卻是不放心的……我要見到她的頭顱。”
我要見到她的頭顱。耶律熙輕輕念着,頃刻,他笑起來,溫和依舊,殘酷依舊。
送人出府的時間並不長,等慕容非回到後花園時,姬容還坐在亭中,似在沉思。
遠遠地看了幾眼,慕容非先轉身進屋拿了一件厚些的外衣,這才走到姬容身邊,輕聲道:“夜深露重,殿下小心些。”
姬容沒有回答。此刻,他正微微皺着眉,眼神凝在桌面上的一點,思考着什麼。
慕容非沒有再驚動姬容,他將外衣輕輕的搭在姬容身上,正待退後,視線卻不覺掃過了姬容的側顏。
是一張棱角分明的側顏。
慕容非的手頓了一下。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剛好能看見姬容微微隆起的眉心。眉心上,是幾道深深的皺褶。
慕容非的視線移到了姬容的鬢邊。鬢角濃密的黑髮之間,幾絲灰白若隱若現。
方纔值青年……在這個念頭滑過心間之時,慕容非不期然的想起了方纔耶律熙所說的話。
你總比我重情,所以,你總比我更累。
慕容非又想起了姬振羽。那個犯了最嚴重的背叛之罪卻依舊能被原諒的人。
若他也是……一個念頭狠狠的撞進了慕容非未及防備的心頭。慕容非還拿着衣服的手顫抖了一下,竟不覺按緊了衣服。
若他也是——“什麼事?”姬容的聲音傳入了慕容非耳朵裡。
倏然回神,慕容非對上了姬容的眼。
是一雙含着威儀卻並不冷漠的眼,只是沒有感情。
只是對他沒有感情。
慕容非緊繃着的心鬆弛下來。斂下眼,他替姬容披好衣服,這才恭恭敬敬的束手站在一旁。
若他也是……垂下眼,慕容非看着自己的雙手。
白皙、修長、有力。
——可他不是。慕容非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所以,少不得要爲自己計較了……姬容重情卻又如何?重的,到底不是他。
“耶律熙走了?”瞥了一眼身旁的慕容非,姬容也不想多說對方方纔的舉動——雖然,那確實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問。
慕容非應了一聲:“小人把他送出了府,殿下可還有事?”
有事?姬容悶哼了一聲,也不再繼續耶律熙的話題,只說出了自己方纔所想的事情:“去擬一份帖子,明天交給葉國的禮部尚書,就說明日貴皇帝若再不決定,本王便即刻回國。措詞強硬些。”
聽了姬容的話,慕容非不由驚訝:“明天?方纔莫邪王不是說……”
“耶律熙?”姬容冷笑,“耶律熙會肯吃虧?今夜——”
姬容臉色微見陰沉,一半是爲了耶律熙,一半卻還是因爲自己的失態。
是的,失態。
姬輝白的感情、姬振羽的背叛,每一件每一件,姬容都用沉穩鎮定騙過了許多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可……
可,怎麼可能說忘記就忘記?——在見識過姬輝白的感情之後。
可,怎麼可能說不在意就不在意?——在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之後。
但不管心中到底如何,作爲一言一行都牽動無數的上位者而言,姬容也只能將情緒深埋心中,任由其自己慢慢腐爛消散。
可惜碰見了耶律熙,還是一個心情不好純粹找事的耶律熙。
越發着惱起來,姬容神色更加難看,卻始終不曾表露分毫,只淡淡的對慕容非吩咐了幾件事。
聽着姬容的話,慕容非慢慢變得奇異。
接下來的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第三天,葉國的皇帝便召見了姬容,在一干皇子大臣的見證之下,非常友好非常親切的和姬容進行了交流,而等撈了足夠的金銀帛錦之後,更是爽快的大筆一揮,簽妥了和談協議。
至此,姬容的葉國之行正式結束。
姬容正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在談妥協議之後,姬容並沒有在葉國多留一刻的打算。但現在,他卻在等人——在離開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那人並沒有讓他等多久。
“鳳王。”慕容非掀開簾子上了馬車。
姬容張開眼:“查清楚了?”
“是。”慕容非應道,而後,他神色微帶奇異的說了一句話,“葉國有個特別的習慣。”
“恩。”姬容應了一聲,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據說是葉國第一任皇帝傳下來的,似乎是因爲當初的皇帝過得很苦,所以希望給自己的子孫留半生幸福……總之,二十歲之前,葉國所有的皇子都生活在仙境。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誤都不會有人責罰,甚至不會捱罵一句半句。但二十歲之後……”
剩下的話,姬容沒有再聽,也不需要再聽。他沉沉的笑了起來:“嵩王今年剛好二十?”
“是。”慕容非點點頭,低聲道。
姬容眼神越見幽暗。
雖說有什麼習俗是各國自己的事,但變成別人教育孩子的工具,還因此而走了許多彎路,卻着實只讓人覺得無趣。
多少能明白姬容的心情,慕容非不再言語,只安靜的呆在一旁。
恰是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入了他的耳朵裡。
這個聲音……在鬧市能以這種速度縱馬?在估量出自己也未必做得到這個速度後,慕容非暗自微吃了一驚,掀開簾子便待往後瞧。
但就在慕容非的手剛剛碰到簾子時,姬容的聲音便響了起來,簡潔沉冷:“走!”
手上一頓,慕容非剎那間明白了身後是誰。
下意識的朝着姬容看過去,在看見那半掩在陰影之中,面無表情的側顏之後,慕容非微笑着應道:“是,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