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凰宮中,蕭皇后斜倚在榻上。
換下了方纔那華麗精緻到讓人望而生畏的凰袍,更卸了身上那層層疊疊的頭飾和手鐲,蕭皇后只着一襲水綠色貼身薄衫,左腕帶一個同色玉鐲,沒了方纔那*人的尊貴氣勢,卻顯得分外清麗。
“娘娘,”王嬤嬤悄無聲息的來到蕭皇后身邊,“派去打聽的人回了,說鳳王殿下已經讓人送回府了,還有太醫隨行伺候,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蕭皇后點點頭,並沒有出聲。
小心的看了籠罩在蕭皇后眉間淡淡的疲憊,王嬤嬤不由微帶心疼的說:“殿下的脾氣太直,也太不知道替娘娘想想了,奴婢之前可從來沒有見過娘娘爲什麼事大聲說過一句話。”
蕭皇后沉默。片刻,她慢慢開口:“你覺得容兒不聰明?”
“奴婢……”王嬤嬤剛剛開口說話,蕭皇后便搖了頭,淡淡道:“容兒不是不聰明,是太聰明瞭。”
王嬤嬤欲言又止。
蕭皇后出神一會,看着自己的奶孃笑道:“你覺得容兒不該告訴陛下?你覺得容兒該和輝白一起隱瞞下去?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陛下掌控整個羽國,會沒有一些手段會沒有一些密探?要瞞,瞞得了多久?作爲一個君王,最忌憚的不是身邊人的忤逆,而是背叛——欺瞞,等同背叛!”
“就算容兒真的本事通天了能瞞住,那輝白呢?”蕭皇后繼續道,“貴爲下任大祭司的內定人選,早早被封了一等親王,聖眷濃厚經久不衰,容貌才學盡皆絕頂……容兒何德何能,讓這麼一個天之驕子爲他一日又一日的隱瞞,一日又一日的犧牲?你道容兒不懂事,”蕭皇后頓了一下,她的眉間泛起一層薄薄的譏削,“容兒卻纔是一個真正會計較的人!‘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人心本就思變,再深感情,在日復一日的委屈中也會消磨殆盡。山盟海誓再動聽又如何?到底抵不過現實的悽風苦雨——尤其是當這悽風苦雨還是自己喜歡的人帶來的時候!”
說到這裡,蕭皇后緩下一口氣:“或者輝白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喜歡容兒,也覺得自己能夠忍受這些。可有時候,事情不是覺得如何就能如何,至少……”
蕭皇后看一眼自己保養得良好的白皙雙手,慢慢道:“至少,容兒和本宮一樣不信。容兒也不敢賭這機會極小的‘可能’,或者還不願委屈這麼一個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人……”
說到這裡,蕭皇后想到自己在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時間的反應。
她驚訝,她憤怒,她甚至還有些驚慌。然後緊跟着,她便覺得自己的皇兒是在某些誘惑或者某些矇蔽之下一時衝動、一時心動。她也覺得自己只需要一些時間,便能夠把自己的皇兒引回正途。可現在……
蕭皇后想着,她只覺心頭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疲憊層層籠罩,一時之間,竟是意興闌珊。
聽着蕭皇后的話,王嬤嬤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她只能安慰:“不管怎麼說,娘娘,事情也總算是過去了,接下來只要叫鳳王殿下好好養傷便是。”
蕭皇后聽着,她搖頭:“事情過去了?事情纔剛剛開始!你道這麼一件能把皇族臉面丟得乾乾淨淨的事情可以這麼不痛不癢的輕輕揭過?”
蕭皇后又搖了搖頭,她重複一遍:“事情纔剛剛開始。”
王嬤嬤倒抽了一口氣:“這……現在都已經這樣了……”
“已經怎麼樣了?”蕭皇后冷淡開口,“他既然有膽子做,就要有膽子承擔下後果!這才稱得上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是,娘娘。”王嬤嬤回道,卻依舊顯得擔憂,“可是這樣一來,陛下會不會……”
“容兒既然肯主動開口,就表示他心中至少還把陛下當成他的父皇……等陛下冷靜一點,想起了這一節後,想來應該也不至於到無法轉圜的餘地。”蕭皇后說着,接着,她略帶疲憊的閉起眼,道:“好了,準備就寢吧。”
王嬤嬤低低的應了一聲。
細碎的腳步悄然響起,又悄然消失。
不多時,疏凰宮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
……
鳳王府中,在宮裡一衆太醫爲姬容診治的時候,姬容手下的幾個幕僚也正聚集在一起討論——爲羽帝這次的雷霆之怒。
“鳳王這次到底犯了什麼事?”率先開口的是緊皺眉頭的付冬晟。
“傷得很重?”沈先生沒有回答付冬晟的問題,反而開口問對方。
“我剛剛打探過,鳳王身上的傷痕還是專門在皇子王孫犯事時用的小型漆棍,可行刑的人下手很重,比兵士在軍對裡犯了事時的懲罰還重……就像着了意要把人往死裡打一樣。”付冬晟沉聲道。
停了付冬晟的話,沈先生同樣皺起眉,神色間已有了隱隱的擔憂“聖上這次只怕真是發了雷霆之怒……”
說到一半,不用旁人開口,沈先生便自己停了下來——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說廢話。可除了‘聖上發了雷霆之怒’這一句大家都知道的廢話之外,他委實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他甚至不知道姬容到底做了什麼才觸怒羽帝到了如此地步!
同沈先生一樣,付冬晟對眼下的情況也根本摸不着腦袋。但一旁始終沒有出聲的宋先生卻是若有所思,而慕容非……
在知道姬容是昏迷不醒的被擡着進來的第一時間,慕容非便猜出了緣由——無非是爲了那位天人之姿的瑾王殿下。
只不過……倒沒想到鳳王居然敢直接和羽帝對上,或者是因爲父子?聯繫着幾天姬容的動作,很久就梳理出整件事情前因後果的慕容非在心中暗自想到。
“……不管如何,”在慕容非思考的幾息之內,心志堅定的沈先生便已經出聲,“不管如何,我們最近務須謹慎,手頭上所有的事情都先放一放,等鳳王醒來再做決斷。”
稍停一會,見其他三人都沒有反對的意思,沈先生這才把視線投到慕容非身上:“慕容公子,鳳王殿下並沒有納妃,待會太醫離開之後,就麻煩公子多加照顧了。府中的內務也勞公子多費心思了。”
這個建議同樣沒有人反對。
慕容非點頭,他恰到好處的讓自己的面上呈現出一抹隱而不露的擔憂和焦慮。
“那麼就先如此了。”沈先生說着,在離開之前,他再一次道,“麻煩慕容公子了。”
“麻煩慕容公子了。”宋先生笑笑,也跟着對慕容非說。
就連那最不喜歡慕容非的付冬晟,也對慕容非道了一聲‘麻煩’。
慕容非點頭一一應過。等到所有人都離去之後,他的面上才泛起了些微的笑意。
其實嚴格來說,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比慕容非跟姬容跟的久,每一個也都更有資格再這個時候掌管內府大局。
但同樣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慕容非是從一開始,便隨侍姬容身旁。而每一個人也都覺得——哪怕姬容自己其實並不這麼覺得——外人總是比內人更隔了一層。
所以,在這個姬容沒有辦法親自下命令之時,跟姬容最久的,在內政方面絕對一把手,隱隱成幕僚之首的沈先生率先提議,一肚子陰謀詭計、偏好奇道的宋先生也點頭附議,甚至就連看慕容非不是那麼順眼,更兼知道姬容其實並不太喜歡慕容非的付冬晟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慕容非從開始就跟在姬容身邊。
慕容非一直貼身服侍姬容。
這就足夠了。
對大多數人,尤其是聰明的人,這一點點暗示——這一點點‘我比你們更靠近他,所以比你們更瞭解他’的暗示——已經足夠了。
慕容非想着,他微笑起來,帶着少許的滿意。
……
……
姬容再睜開眼的時候,他趴在牀上,蠟燭正在稍嫌冰冷的空氣中輕輕搖擺。
姬容動了動已經無甚感覺的身子,卻爲那倏然而至的劇烈疼痛微哼一聲。
“鳳王?”緊隨着響起的是慕容非的聲音。
姬容眯了眯眼,剛側了頭,便看見慕容非已經出現在了牀邊。
“多久了?”這麼問着,姬容擡擡手,不意外的又是一陣劇痛。略皺一下眉,姬容也不理那一陣一陣牽動神經的劇痛,只擡起手,按着抽痛的額角。
“今天過了就有三天了。”慕容非回答,接着,他不着痕跡的撫開姬容揉着額角的手,半跪在牀邊,伸手替姬容輕輕按着。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隨即閉目:“扶我起來。”
慕容非手上一頓:“殿下背上的傷……”
“扶我起來。”姬容睜開眼,黑眸一片冷肅。
既不是真心對姬容,慕容非當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和姬容硬扛着,故此,沒過多少時間,姬容便已經半靠起來——當然,是靠在厚厚的軟墊之上的。
不過就算已經儘可能鋪厚鋪軟了,但在靠着的時候,姬容還是頻頻皺眉。
服侍姬容靠好,慕容非又轉身倒了一杯溫水送到姬容脣邊。
有些訝異慕容非的細心,姬容也沒說什麼,只就着對方的手喝了幾口水。
溫熱的水滑過乾澀的喉嚨,更沖走些許胸中的煩悶,讓姬容的臉色跟着好了不少。
看着姬容已經喝夠了水,慕容非擱下杯子,又替姬容拉好被子掖了被角,一系列動作做下來竟是分外的嫺熟。
姬容的注意力並不在慕容非身上。他在想着自己父皇的態度,還想着姬輝白會有的感覺,所以,當慕容非開口徵詢他‘是否待會上藥’時,姬容索性沒有回答。直至慕容非開口說:——“殿下,小人今日去送了楚尚書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