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距離他受傷不過三天——差不多是他剛能自己下地之時,他便匆忙趕了過來。只是……
只是很明顯,有些人並不願意領情。
“不知鳳王迂尊來此,有什麼要事?”說這句話的,是盤坐在牢中石牀上的楚飛。儘管已在牢中關了三天,但楚飛身上的衣服卻依舊乾淨,沒有絲毫被審訊動刑的痕跡。想來姬振羽雖不忿楚飛的所作所爲,卻依舊顧慮着姬容的感覺,不敢真正下什麼狠手。
自知曉楚飛被關在大牢之後始終不安的心終於放下,姬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等身邊的人準備好座椅,服侍自己坐下後,纔開口,也不是對楚飛,而是跟周圍的人說:“你們先下去吧。”
隔着一面鐵欄杆,盤坐於石牀的楚飛見了姬容的做派,脣角挑了挑,眼神越發冰冷而鄙夷。
多年的深宮生活,早練就了姬容的眼力。面對楚飛幾乎可以說是毫無遮掩的眼神,姬容又如何看不出楚飛心中所想?
只是,看出了楚飛所想又如何?
難道,他能告訴他,自己此時坐着,並非因爲其他,而是委實已經站立不穩了?
愛一個人,可以愛上對方做的任何事。
而恨一個人,想來也能恨上對方所做的任何事了。
微閉了閉眼,姬容不着痕跡的按了一下胸口,這纔開口:“這次的事是誤會,我已經和振羽說清楚了,等過一會你就能出去。”
微微一笑,楚飛柔和了聲音:“皇家的事,有什麼不是誤會?”
“不然你待如何?”姬容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論身份,振羽是當朝八皇子;論親疏,他更是能陪我至死的兄弟,而——”
——你呢?!
胸口驀的一痛,姬容忍不住低低的咳嗽。
楚飛卻是一怔——在他的印象中,姬容雖強迫自己留在他身邊,卻從來不曾對他疾言厲色,而此刻……
不過楚飛畢竟是楚飛,短短的一怔之後,他就笑道:“鳳王既如此說了,那便是這樣吧。”
明白聽出對方話裡的諷刺,姬容皺着眉,單手按住胸口,一時沒有言語。一來是因爲胸口的傷勢,二來……
脣角微扯出一個弧度,姬容小心的調均呼吸後,還是開口——畢竟,他來這裡不是爲了再次逃避。
而他,確實也逃避得夠久了。逃避得……連他自己,都厭倦了。
“楚飛,我知道你恨我。”姬容緩緩道。一旦真正下定了決心,他便又是那雷厲風行的鐵血帝王了。
面上的笑容收斂得乾乾淨淨,楚飛冷冷的看着姬容,道:“鳳王,您想說什麼?”
避開楚飛的問題不答,姬容只說出了自己三天內所做的事情:“這兩天吏部報上了各地的缺口,其中有一個縣的縣令病死任中……雖然以你當初龍虎狀元的身份外放任一縣令是委屈了些,但我想着你大概也不願留在皇城進翰林,便做主給你報上去了,差不多兩三日,你就該啓程了。”
聽着姬容的話,楚飛雖有些意動,但更多的卻還是疑慮。
“我錯了。”姬容突然說了一句,很輕很輕。
楚飛沒有聽清楚,但這並不妨礙——姬容已經豁然起身。
縱然今日姬容並沒有穿多繁複多醒目的衣服,縱然今日姬容依舊臉色蒼白氣血兩虧,然而,那站在這簡陋的,骯髒的,乃至污穢之地的人,卻依舊……
——長身玉立,雍容霸氣。
“楚飛。”眼神中再不復往日纏綿溫柔,姬容抽出腰間佩劍,劍尖斜指而下,“當初是我誤了你的前程,你若要恨,便也隨你。但日後你若敢動輝白和振羽……”
眼神一厲,姬容手臂揮下:“當如此椅!”
喀嚓一聲,被劈成兩半的椅子轟然倒地。
“就這樣?”疏凰宮中,蕭皇后啜了一口清茶,語氣淡淡。
“母后可是覺得皇兒做得不好?”姬容問,言辭雖謙虛,但口吻裡卻無半點擔憂彷徨之意。
定定的看了姬容一會,蕭皇后臉上驀的綻出一抹笑,恰似百花爭放的豔麗,卻又豔過百花爭放。
“皇兒,你做的很好,這纔是一國太子該有的魄力行止——到了今日,本宮才真正放心了。”
“皇兒讓母后費心了。”欠了欠身,姬容道。
“換來你今日的所作所爲,倒也是值得的。”淡淡一笑,蕭皇后回答。接着,她微一沉吟,再次開口,“看你之前的行爲,有些事,我本來不準備說……不過尚幸,你最終還是回了頭。”
“請母后教誨。”姬容道。
“這些事你本也看得透,就是不想去看。”蕭皇后說,“楚飛本宮是見過的,也算是一個漂亮人物。可惜太傲了,不過區區一個尚書之子,本宮觀他神色,竟比正正經經出身的皇子還矜持三分……這樣的個性,不成的。”
蕭皇后的聲音,似泠泠流水,透着一股涼意,不劇烈,卻纏綿着直至人的心底。
“這種人,頭仰得夠高,高得看不見人對他的好;眼睛又盯得夠窄,窄得能把別人對他的壞牢記一輩子……容兒,你開頭便錯了,若還是執意跟他過下去,遲早毀了——不是你受不了毀了他,就是他受不了毀了你。”
呼吸一窒,姬容眼前再次浮現那宛如夢魘,卻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昨日。
“好了,事情都過去了,本宮也不多說這些。”展顏一笑,蕭皇后道,“只是皇兒,你需記得,你是大羽國二十三代皇帝的嫡子,是大羽國告了太廟的儲君,你的心,當放在朝堂,當放在天下,而非落在閨閣那方寸之間的小情小意之上——男兒生於世,正當金戈鐵馬暢意中,指點江山談笑間!而之前,你幾次三番不顧身份爲那楚飛涉險,卻對得起誰?!若再有下一次,不須你父皇下旨,本宮自去太廟告了先主,剝去了你儲君的身份!”
說到最後幾句,蕭皇后眼神凜冽,不怒自威。
靜靜站立,姬容細細體會着蕭皇后的話,半晌才彎腰:“皇兒謝母后教誨。”
蕭皇后一怔,不由笑:“皇兒,你變了。”
姬容頓住,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見對着他坐在榻上的蕭皇后眼底浮現了一層淡淡的暖意。
“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容兒,母后到底老了,日後的路,你自己要擔心些。這條路,雖然能通向無人企及的輝煌,卻也能墜入那最深最深的地獄。一旦失足,便再難挽回……皇兒,母后不瞞你,在初見你和楚飛時,我就在恨他——那種人,受不得半點委屈,只會把你往死路上帶……”蕭皇后輕聲細語,此時,她也如天下最普通的母親一般,只淳淳教誨着自己的孩子。
姬容沉默的聽着。在他面前,蕭皇后正直白的說着楚飛的不是,然而此時,姬容卻發現,自己再也氣不起來——不止不氣,姬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隨着蕭皇后的言語越來越熱,越來越軟。
此時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止是掌管後宮母儀天下的蕭皇后,更是一個全心全意關心自己孩子的母親。
母親,從來偉大而崇高。
“母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姬容握住了蕭皇后的手。
那是一雙從未提過重物的纖纖素手。膚若凝脂,白皙似玉,連上面修得整齊的指甲,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十分柔美。只是,若再要細看,卻依舊能發現這雙手上的細紋——如蕭皇后自己所說,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意識到這一點,姬容心中頓時一沉。
前世,因爲楚飛的關係,他和蕭皇后相處得並不是很好,記憶中竟沒有蕭皇后這樣對他輕言細語叮囑的印象。其實又何止蕭皇后?在前世,姬輝白不會在他受傷的時候陪侍身邊,姬振羽也不曾如眼下這般像他討教……前世,爲了一個楚飛,他錯過了多少?而到了最後,他又得到什麼?
一夢廿載,他也當真——錯了廿載!
“你瞧瞧我,還真是老了,盡說這些有的沒的。”雖有些意外姬容會拉住自己的手,但蕭皇后還是微微一笑,順勢牽過姬容,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這一次,蕭皇后的笑容儘管和之前一樣絕豔,卻似乎少了幾分精緻,而多了一種明媚。
“容兒,傷怎麼樣了?”仔細打量姬容的臉色,蕭皇后問。
“不礙事的。”姬容搖搖頭。
“怎麼不礙事?”皺着眉,蕭皇后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臉色,連一絲血色都沒有,白的跟鬼一樣——這才受傷多少天,你就敢到處亂跑?”
笑了笑,姬容也不在這一點上糾纏,而是轉頭說起了另外的事——也是他這次入宮的大半理由:“母后,日後在宮中,就麻煩您多照顧德妃和夜修容了。”
蕭皇后一怔,隨即微挑了眉:“夜修容便罷了,照顧德妃又是爲了什麼?德妃爲正一品,也就比本宮的皇后低了一等,而那德妃現在又是聖眷正濃,上次見了本宮,只差沒笑出一朵花來了。”
姬容有些頭痛,他自然不好說讓蕭皇后照顧德妃是因爲自己有印象,德妃最後的下場並不是太好……不過還好,有一個理由他總能光明正大的出口:“母后,您也知道,在後宮中固然需要帝王的眷寵,但光有帝王的眷寵也不夠……何況,帝王的眷寵哪能長久?輝白和振羽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他們的母妃最後會出什麼事。”
“兄弟?”咀嚼着這兩個字,蕭皇后開口,“容兒,你當真知道什麼是兄弟?”
“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姬容正色,鄭重回答。
“你確定?”蕭皇后問。
“確定。”姬容道。
“那好,若當真如此,本宮就護下這二人了!”沉吟片刻,蕭皇后點頭。
最重要的事情終於做完,姬容鬆了一口氣。看看外頭的時間,覺得已經差不多了的姬容站起身,正待告辭,卻突然見守在外面的宮女進門,稱東華郡主求見。
“東華來了?”自語一聲,蕭皇后臉上突然泛起一絲古怪的笑意,對站起身的姬容說,“既然東華來了,你就多坐一會吧,剛好培養培養感情——聖上可是有意把東華許配給你。”
“母后——”姬容有些無奈,倒不是對東華沒有印象或者厭惡,相反,他對她的印象倒還不錯,溫柔賢淑,知書達理——但也只是如此。上一世,東華做他的元配,從太子妃到皇后,始終相敬如賓,到了最後,她甚至還沒有誕下一個孩子。
雖然……當年他的子嗣因爲某些關係而十分單薄。
心中翻涌,姬容的眼神不用沉了些許。
而這時,東華郡主也已經踏入疏凰宮。
“東華給皇后請安,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柔和的聲音響起,在殿中曲膝下拜的女子容貌秀麗,環佩叮噹,正是鎮遠侯的幼女東華。
“起來吧。”外人來了,蕭皇后便也恢復了之前那疏離而高貴的微笑。
“東華給鳳王請安,鳳王千歲千歲千千歲。”謝了恩,東華又轉頭對姬容行禮。只是不知道是否錯覺,姬容只覺得對面的東華在面對自己時,聲音一下子變得低了些。
“恩。”淡淡應了一聲,示意對方起身。姬容雖不太有心思撐着傷體在這裡看東華,卻也知道這是自己母后的小小報復——蕭皇后剛纔儘管答應得痛快,但到底有些不樂意,而眼下既剛好有機會,那自然是高興看姬容頭痛一下的。
正因爲此,姬容一時也不好告退,只得坐在一旁,不時應付蕭皇后和東華郡主。
好在,這樣的時間也並不太長。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頭就又進來一個宮女,通報說瑾王來找姬容,有要事相商。
“母后,皇兒就先行告退了。”鬆了一口氣,姬容起身。
似笑非笑的睨了姬容一眼,在看見姬容臉上確實有些疲憊之後,蕭皇后也不再多言,揮揮手便讓姬容退下。
沉穩的行了一禮,姬容轉身走出大殿,一眼便看見獨自站在槐樹下的姬輝白。
一個如瑾似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