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鐵殺魚一刀見血
題記:寫在他們去唐門之前,一個比較獨立的小段子。
顧惜朝留下來的原因看似很簡單。
他冷,他有點累,這裡有熱水,還有新的衣服。
他身上的那件青衫實在是太破舊了,再穿下去,就要壞了。
但是顧惜朝自己知道,若是隻那些原因,他豈會因爲一件衣服或者一個熱水澡便留下。
他顧惜朝不是三歲小童,他留下的原因只是他願意留下。
他回來之前要問的就是戚少商後悔認識他麼。
戚少商給了他答案,並且是毫不猶豫地給了他答案——那個答案是他一直想要的,所以他竟然有種安心的感覺。
低頭望見的,是嶄新的一件青衫,柳樹的逼真,蘇繡的精細,一針一線不差分毫,針腳細密,忽然就給了他家鄉的味道。
暖是來自心意——這麼久的逃亡,說不累,是自欺欺人。
他在象鼻塔的一片濃郁青色裡慢慢地舒出一口氣——直到三年之後的如今,他終於可以深深嘆息。
顧惜朝不是個愛嘆氣的人——嘆氣,最是無奈的表現。
但是這一刻,他嘆的是流年過——還有那一絲他不願意承認的安心感。
吃了很久戚少商做的菜——顧惜朝又嘆氣了。
“你……做的這是菜麼?”
九現神龍點點頭,“自然是。”
於是顧惜朝輕蔑地搖了搖頭——“原來大當家的認爲這就是菜。”
戚少商微微一笑,“不是菜,難道……是草麼……”
顧惜朝眼神清冷了一瞬,露出淡淡的笑容,“那麼,戚大俠請慢慢吃草,我呢,自己做菜。”
於是戚少商的眼睛裡亮了起來——“惜朝,你終於要做杜鵑醉魚給我吃了?”
顧惜朝拂袖離開,留下冷冷話語,“我不想吃草,所以決定吃菜。”
杜鵑醉魚,重點在於“醉”上。
真正的杜鵑醉魚是一道風景,並非酒醉,卻是麻醉。
杜鵑花裡所含的輕微毒素,會讓魚兒們中毒,輕飄飄地浮在水面上——此是雲南碧塔海的著名景色。
可是在虎尾溪畔,這不僅是一道風景,這還是一道菜。
而當年,戚少商遇見顧惜朝的第一眼,顧惜朝就是端着那盤杜鵑醉魚,一派汪洋恣肆的氣派,拾級而上。
那一刻起,他的生命裡便染上一片濃郁的青色——自此,再也沒有化開。
顧惜朝,顧惜朝,這個名字,從此入骨入心。
金風細雨樓的廚房裡,縈繞着一種淡淡的青草氣息。
這很奇怪,本該煙熏火燎的廚房裡,卻因爲掌勺的人不同,感覺也不同了。
顧惜朝似乎能讓任何環境迅速安靜下來,清冷下來——疏離的,不在人間的樣子。
於是站在廚房門口靜靜看着他的戚少商,頓覺一片涼意襲來。
於是,他亦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似乎也是將年華,一齊嘆息。
卻在下一刻聽到顧惜朝淡淡的聲音響起,“這裡不是虎尾溪,花非彼岸花,魚非彼時魚,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做出當年的那個味道。”
當年的那個味道——戚少商愣住,前塵記憶策馬奔騰至眼前,歲月,如歌,往事,卻並非如煙。
所以他輕輕倚着門,閉上眼睛,彷彿那一年,真的就可以回來了一樣。
“杜鵑花裡杜鵑啼,倚樓人聽欲沾衣——惜朝,無論何時何地的杜鵑花裡,都是子規一叫腸一斷。”
卻也因着這些干係,這些因緣,所以無論哪裡的杜鵑,都能做出這道醉魚。
只要你想要去尋回,它就終不能忘。
他慢慢地看着顧惜朝瀟灑的樣子,彷彿他不僅僅在做這道菜,還是在演繹着自己的人生。
杜鵑花與金莖露酒,皆入味至深,那筆墨難以形容的滋味,慢慢地,從這一片清冷的廚房裡彌散開來。
戚少商微微睜開眼睛,望見顧惜朝將在酒中喂足滋味的活草魚取出,一刀挑起,乾淨利落地如同他殺人時——刀刀斃命,不留活口。
本該是何其驚悚與驚怖,可爲什麼這個殺人者的清俊背影,卻寥落得似乎可以直接拿來入詩入畫。
一個人,怎麼會有這兩種極端的特質——這一邊殺人如麻,那一邊卻寂寞得像個需要溫暖的少年。
那一刻戚少商的心裡鈍痛得厲害,他必須極力握住自己的掌心才能平靜下來。
他剛剛平靜下來,就聽到顧惜朝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方纔有殺意。”
於是戚少商長嘆一聲,緩緩地往前走了幾步,走到離顧惜朝近一些的地方。
“既然知道我有殺意,你爲何還把背後空門留給我……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戚少商手擡起來的時候,顧惜朝正好轉過身來,他的胳膊以一個恰好的弧度撫過顧惜朝的臉頰,手掌中的細小繭子摩擦着皮膚是一種凜冽的感覺。
顧惜朝微微一愣,注視着戚少商,似乎要看到他心裡去。
於是沉默,大片的沉默之後,忽然發現,就算是沉默,其實他們也知道彼此現在正在想什麼——最起碼,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終於,戚少商打破沉默。
“我只是,想看看你,瘦了麼……”
他背影的清瘦,是比往昔更甚。
那一刻的戚少商真的只是想要扶上他的肩膀,告訴他,不要再瘦了。
…………
杜鵑醉魚的香氣久久彌散,他們就在這廚房裡,和着醉人的金莖露酒,靜靜地吃着這盤菜。
這是不是也可以算作是,重溫那年,那山,那水,那舊時光。
爲君五斗金莖露,醉殺江南千萬山。
這一刻,顧惜朝真的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