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南去北來湘雲楚水
顧惜朝在金風細雨樓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好像。
每日早起,起牀讀書,讀的是什麼,資料,秘笈,藥典。
白樓裡資料衆多,戚少商執掌以來,又遣人多方尋覓其它書籍,要求樓子裡的兄弟有時間便要多讀書。
於是,顧惜朝發現自己有了去處。
白樓本是機密資料重地,閒人勿近。戚少商卻不對顧惜朝設防——這是怎樣的一種信任?
怪不得——戚樓主真的是戚大膽,膽子大到不怕再死一次。
這是金風細雨樓的兄弟們私下裡曾說過的一句話。
這句話顧惜朝不是沒聽過,而他相信戚少商也肯定聽過。
他聽到的時候笑得快要直不起腰來,戚少商也微微笑着,看着他眼睛亮亮地笑。
笑完了,顧惜朝問他,“喂,你真的不怕再死一次麼?”
戚少商挑挑眉,“怕,怎麼不怕。紅塵光景事如何,擾擾利名多——繁華三千,誰也不是輕易就能捨得的。”
顧惜朝也一挑眉,“那你就這麼相信我,拿我當……兄弟,不怕我再背叛你一次?”
戚少商嘆口氣,“惜朝,你是不是很喜歡聽我對你重複那句話……”
顧惜朝臉色一窘,“哪句話……”
“我沒拿你當兄弟……我拿你……當知音……”
一時兩人都無話了——顧惜朝有種被人看透心事的感覺。
不可否認,他確實不自覺地就說了那句話,並且隱隱地有些想聽那句話的下一句話。
那一刻顧惜朝真想揍人——誰說戚少商不算計,他算計起來不動聲色得很哪!
然後,他再重複一遍,“你不怕我再背叛你一次?”
戚少商忽然走到他面前,就那麼直接地握住他的手,“不怕。”
“爲什麼。”
“因爲你不會。”
顧惜朝又沉默了,沉默的時間裡他的心一下一下地抽痛。
曾幾何時他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心痛,驀然發現,他的心仍然在痛。
心臟的最深處,原來比自己想像的要柔軟一些。
誰說過男兒到死心如鐵?
可是……可是……
可是如果任誰都是到死心如鐵,那麼,這天下要有多少無緣人?
心,只在某些特定的人面前,稍稍柔軟下來——那些人,不多,終其一生,大概也只會有兩個。
他擡起頭望着眼神灼灼的戚少商,淡淡地說,“你爲什麼這麼有自信。”
戚少商眼睛裡的火把很亮,“因爲我是戚少商。”
戚少商,戚少商,天下只得一個戚少商。
顧惜朝的笑容綻開,“我剛纔還說你聰明呢,原來,還是笨。”
戚少商朝顧惜朝肩膀上捶了一拳,“笨也笨得一派英雄氣概!”
於是顧惜朝不笑了,卻嚴肅地點點頭,“那倒是。”
這一刻,戚少商不在身邊的這一刻,顧惜朝獨自一人,在寂靜的白樓裡,想着他們相處時的一些情節,竟然有些想笑。
自己——很少笑啊。
因爲快樂不起來。
當一個人在冷的時候,是不會有閒暇去微笑的。
可是在戚少商身邊,顧惜朝真的發現,自己的嘴角經常會翹起來。
即便戚少商此時不在身邊,卻依然有本事讓自己笑得出來。
顧惜朝隨意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卻發現是一本詩集——他愣了一下,戚少商,你還挺會舞文弄墨的啊。
那是本南朝詩人選集,再隨手一翻,就看到了那句“念此一筵笑,分爲兩地愁”。
顧惜朝“砰”地把那本詩集扔回了書架上,今天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全都在提醒他似的。
提醒他,有個人,現在不在身邊。
湘雲楚水,月明千里,男兒心自比蒼天,也許終有一天可以與他並肩縱馬揚鞭踏江南。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顧惜朝終於明白,“感時思君不相見”——怎一個悲涼了得。
他靜靜調整情緒,戚少商,我知道你一諾千金,所以,你,很快,就會回來。
冬夜冰涼,顧惜朝在像鼻塔裡淡淡望着夜色裡的天際,始覺從沒有這般寂寞過。
這是寂寞中的最寂寞——寂寞到,冷。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蓆冷。
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
他忽然有些憤恨地拍了下桌子一角——幾道裂紋瞬現,晃了晃,竟然就這麼碎掉,倒了下去。
“戚少商,你快點給我回來!本公子冷得很!”
那一瞬間想的是,只要有他,心纔不冷,共待江山幾萬重。
說完之後,顧惜朝忽然有點震驚——剛纔,真的是下意識的動作,下意識地說了那些話。
他四顧茫然,驚覺月上中天。
“幸好——沒有人聽到。”
…………
那一夜的金風細雨樓,有很多兄弟都被一聲詭異的聲響驚醒。
那聲音似乎是桌子被內力震碎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是從樓主的房間傳來的。
可是樓主不是遠在邊關麼?
兄弟們忽然想起來,一直都沒有在意過的一件事——
顧公子,好像自從來了之後,就和樓主在一間房裡住。
那麼,這聲音自然是顧公子發出的了。
顧公子爲什麼在深夜發出這般聲音呢,他在發泄什麼?
還有,金風細雨樓的房間衆多,樓主爲什麼一定要顧公子和他擠同一間房間呢?
這一夜,很多兄弟們無眠,都在思考這本該早就思考,卻忽視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