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這樣地長,夜又是這樣地深。
黑得濃厚安詳,一片寂靜,無半絲嘈雜。
油燈昏昏,橙光輕跳。小透鑽進被褥的太陽香中,她躺在牀上,側首看着木桑臥在地上。小透至今還記得第一日的情景,那時她見屋裡只一張唯一的牀,思緒起伏,糾結着是該乾脆利落不拘小節,還是自私自利自顧自己?
正當小透左右不定時,她看見木桑抱來被子鋪墊在地上。
“我就睡這兒。”木桑滅燭就寢,仰頭正面躺倒,閉目說:“有事喚我。”
自從那日起,便是一直如此。
燭火倏然一滅。
今日小透依舊沾枕即睡,迷迷糊糊,半夢半幻,似醒未醒中聽見一曲清音流轉。小透清醒過來側耳傾聽,耳聞得細樂,其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那是一曲怎樣的悲涼,音自縫而入,時有時無,若真若幻。
小透不敢動了,可她又睡不着。
絲絲縷縷,悠悠流轉,依稀可聞。小透驚着心,壓低聲音細微地叫喚:“木桑,醒醒,快醒醒。”
無奈木桑睡得深沉,不動如山。小透悉悉窣窣地從被子裡滾下牀,躺在地上,她使勁地推了推木桑,奈何他睡得沉熟,怎樣也叫不醒。
清冷的音順着月光流進窗,挑撥人心。
小透惴惴不安,卻還是被那一曲牽引,不由自主地披上衣服,雙手推開門,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外頭盡是黑色的夜,草木茂盛無人形跡。
月色清銀,只染就一種寬大的安寧。數點星光錯落有致,只欠一份照明。
幾縷曲樂隱約斷續,迴音嫋嫋餘韻不絕,飄浮在空中,彷彿無處可尋,卻又無所不在。
風悉窣地穿遊髮絲,拂過小透的臉。涼涼的絲柔生寒,驚得心怦怦地跳動。
長髮隨風不止地動,不時擦過的曲音突兀悄然落跡。
只剩下風在耳語。
月夜有風,小透勻勻地起伏着呼吸,寒月的清光壓得呼吸聲很低很低。
夜突就如此靜了。
風聲化爲烏有了,樂聲再不知那裡去了。
夜的睡眠靜沉沉的,寒涼爬上了身。
小透心裡驚慌,顫慄起來。全身的血液衝擊頭頂,她在這樣冷的夜,緊張得出了汗。
小透非常謹慎地聽着風聲,她小心翼翼地四顧,渾身上下都在打着哆嗦,就連呼吸也不敢。
步聲響着,頭髮搖着,手上的骨骼突出。
小透挺直背脊往回走。
這時,風吹微聞,清音醉人。
小透傾耳細聽,曲樂極幽渺,就像錯覺一樣。
樂聲那樣綿長,空氣裡有些香。
月中響起回聲,萬籟俱寂中輕樂纏綿,遙遠又清晰,似有似無地飄香。
儘管心頭籠罩着恐懼,但源自一股無形力量的牽引,她依舊擔着驚受着怕,循着悠揚的樂聲找上路徑。月黑風高,野草荒煙,小透終於在徒步數裡後穿林過野行至一處水面寬闊。
原來曲音穿林渡水來自泗水河畔。
黑暗深邃不侵明月高潔,月光下沉,現出一個清瘦的形影來。
很美麗的剪影,小透無緣無故地心跳。
泗水之濱的圓浮石上坐着一名文質少年,書生形貌,碧綠長衫,秀氣文雅。
風吹着發亂,長久地靜默。
小透的心慌亂了一刻,有東西存在於血管中。
月的光亮濃濃淡淡的,樹葉上映着白茫。
如此寂寞的背影,如此傷心的曲樂。
小透看得入神,懼心些微放鬆,她走過去近前細看,只見少年面如冠玉,眉目清俊,風華絕代的天人之姿。少年太像仙人了,素顏寂寞,雙眼皮層疊得很美,盡得詩詞的精髓。
極致景象,絕妙家人。小透滿腦子想的都是形容他貌美的詞句。對於這個仙氣翩然的少年,似乎所有的溢美之詞都太過蒼白無力,另外小透也發現自己在文字形容上有限得很。
小透的一顆心沒來由又跳快了,她嗅到了一種特異的香味,極細極輕。
少年在吹奏,蕭音不斷,哀婉均勻百轉。月光流瀉在少年身上,落落君子,面如白玉,像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白。少年的一雙手長得很是漂亮,富貴之氣盡顯。
纖細修長白淨雅緻分明的手指輕舞在白顏的蕭上,極盡賞心悅目之能事。
這少年彷彿是熟識的,似是不見許久也不隔閡的人。
淡音軟月,繁星如綿。
小透貿然地近到少年身前說:“ 礙你嗎?”
少年不答 ,俊眼秀眉凝笑意 。姿態悠閒地吹奏 ,並不曾說什麼“小姐深夜不睡,所爲何來?”
小透見木桑不答,目光默許,也沒有猶豫自然而然地席地而坐,坐在了他身邊。小透手捂着暖,挨着他坐下來,她體會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順從的關係,就好像是他讓她有了想坐下來的想法。
少年繼續他悠長婉轉的音。天地俱寂唯樂動,在葉間,在水中。
幽香細細。
約莫是坐了很久的時間,小透忍不住問:“這是什麼曲子?”
少年不答,玉指成勻,蕭音無休。
曲樂連綿壓得眼皮很重量,睫毛徐徐扇動,不知不覺身軟頭低,睏倦得昏昏欲睡。
靡柔之音,流瀉婉婉,似乎有極大的安眠效力。
月夜清寒,場景飄渺。
小透沉溺於半睡的狀態中,視線模模糊糊,強烈的睏意襲擊周身各處,她用麻痹的思緒掙扎於半醒半睡之際。
終於閉目閤眼,在清音婉轉中沉沉睡去了。
泗水河上的星,簇簇成羣。
少年指間藍豔豔閃光,無數的水珠散凝上夜空,閃耀非常。
《戈陽》一曲終了,少年現出真形,他看向身邊安睡的小透,眼如冰雪。少年笑扯嘴角,扶起小透的肩攬她過來。少年的手扶着小透的肩,眯着邪魅的眼盯視着小透,見她細嬌皮相,精血旺盛,是最佳的修煉上品,甚難可得。
她已被蕭音擒住,失了理智。
少年握住小透的肩膀,把她的臉靠近。小透仰着一張美麗的面龐,青春少艾的玉貌綺年,生機勃勃且精力充沛,散發着濃烈醉人的命香。
小透眼開一線與少年對視,霎那之間,似曾相識的感覺更加。她眼見少年挨近,鼻尖追着鼻尖的近,他彷彿溫柔地嗅聞着她的呼吸。
月***,暗香涌涌。
小透只覺得自己的頭腦越來越昏沉,四肢越來越無力,精疲力軟,難受得緊皺眉頭。
突然間白光一閃,一隻小白躍然於眼前,正是小透前些日子所餵養的春兒。
春兒衝撞少年說:“她是我的獵物,叔叔。”
少年放脫小透,挑眉說:“蒼朮,這許多日子,還未修成人形。”
春兒接口說:“我改名字了,以後就叫作春兒。”
少年一笑,不置可否。
春兒回到上一個話題說:“我可不像叔叔,片甲不留,不求可口。”又說,“叔叔一向疼惜侄兒,便將她讓給我吧。”
“她只餘些許精氣了。”少年一揚手消失不見,只一道虛幻之氣沖天而去。
“叔叔?叔叔!”春兒見他撇下而去,大喊大叫起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叔叔,你別走!你得送她回去,我無能爲力。叔叔?叔叔!”
少年復又出現,嘆了一口氣問:“送回去做什麼?”
春兒一口回答:“蓄養精力。”
遠方的初陽是白茫茫的,木桑抱着小透現身於木張村中,這時跑出一條黃狗全身攻擊衝撞上來,它戒備狀地衝蒼肆汪汪亂叫。犬吠之聲驚天動地,蒼肆對看了一眼。黃狗立即被壓在地上。只能弱弱地發出哀鳴,悲泣如哭。
次日清早,東方破曉。
花明柳媚,燕語呢喃。
陽光暖暖地照着仍睡的兩人,明色純淨地流轉。
一聲叫喊開啓了新的一天。
木桑一副被輕薄了的驚慌樣子,恐怖地問:“你怎麼睡在這?”
小透頓醒,睡眼微開迷茫狀。她發現自己並非是臥在石上,她定定地望着身旁的木桑以及空空的牀鋪,又看看自己周圍,發現昨夜只是幻境編織,南柯一夢罷了。
小透揉得頭髮燥,呵呵地笑,說話氣短:“睡相不好,許是半夜掉下來的。”
今日是三月三,木桑要去參加祭祀大典,一大清早便在晨光中沐浴更衣。
小透撐在桌上,享山溫日暖,自得寧靜安逸。倦極而睡,又朦朦朧朧地醒來。她走進院子,在樹下站停,一片葉子垂在眼前,蔽去一方天地。
小透陷入沉思,如此真實的境,那憂柔的男子,悲涼渺遠的曲樂。昨夜的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假?小透茫無所知,它會不會是真的呢,這樣的想法一出,小透不免有些驚訝,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小透又迷惑地想:“只是夢嗎?”
風吹葉,拂眉。
小透想:“昨夜種種,果然只是一場夢境。”
“怎麼了?”木桑整理完畢,出門看見小透面無表情地站着,恍惚得很。她的眼神空洞,就像他是透明得不被看見的人物。
木桑伸手在她眼前搖了搖問:“小透?”
小透回過神來看他,不解地問:“怎麼了?”
木桑關切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我昨夜做了個夢。”小透沉默了一會說,“沒什麼。還不快去嗎,馬上就趕不上了。”
木桑見小透精神氣血不佳,懵懵懂懂的,以爲她渴睡,便讓她繼續睡眠。
小透樂得一個人閒着,無奈木蕾跑了進來,吵着要她同去大典,以至於硬拽她參加。
木蕾是木桑的三叔木達成的獨生女兒,也是木桑的青梅竹馬。她長着白生生的一張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格外地活潑快樂。木蕾第一眼見小透時,便樂呵呵地笑起來說:“姐姐長得實在好看,我還道是桑哥哥從山裡拐來了神仙呢。”小透私下裡羨慕木桑說:“你有好多叔叔,自然有好多嬸嬸 ,連帶了兄弟姐妹。”木桑回答她說:“只有蕾兒一個。三叔叔名叫木達成,前面本是有兩個叔叔的,都在幼時夭折了。我的爹爹排行在四,是最小的兒子,在我小時去世了。”
木蕾帶着小透一路行去,中途遇上了木桑。
一同行去,這一路上,路人都笑着跟他們打招呼。小透聽見有人問:“這是誰啊?”有人回答:“我怎麼知道?”另一個人說:“聽說是木桑撿回來的。”
木桑和木蕾一路上都在向人介紹她,連綿起伏的不斷。
木蕾得了空,和小透咬耳朵說:“桑哥哥勤勞勇敢,爲一衆男子板樣。”
小透窺看木桑一眼,想到他善於打獵,常年奔走山林,追逐野獸,練就了一副好身手,必定是極討好青睞的。遂點頭表示贊同。
木蕾見她點頭,卻不說話了。這時,前方一個施朱敷白的姑娘般般不睬心無旁騖地迎上木桑,細聲軟語。
木蕾見此情況,拉着小透高高興興地小跑過去,擠入當中說:“桑哥哥。”
字咬得不清楚,聽着的是三哥哥。
木蕾側身說:“張招,你別死粘着桑哥哥,他有主了。”
張招不以爲意,相視一笑說:“木蕾,你說的不會是你吧?”
木蕾拉過小透溫柔地說:“自然不是我。 桑哥哥的心上人是她。”
張招睨了一眼問:“你是何人?”
小透尚未開口,木蕾早已搶聲答說:“小透姐姐清秀明麗,比你不知強過多少倍。不對,壓根就比不着。”
木蕾嘴靈舌便,又是一番伶俐話語應對敏捷,氣得張招五內俱焚。木蕾一番話說完看見張招五彩繽紛的臉色,她拉起小透和木桑歡天喜地而去,不顧身後震耳大音。
小透聽見木蕾在她耳畔笑着說:“氣死她這個千刁萬惡。”
木桑嘆道:“你這個機靈鬼。”
小透又聽見木蕾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如果那個人是小透姐姐,我可以不生氣。”
木蕾胡思亂想剛回過神看見對面一頭的張仝,她便拉起小透繞開。
小透正在懷疑木蕾剛剛說的那句話的有無,就被她一拉,走了個半圓後迴歸路徑。小透疑問地看向木蕾,聽見她說:“又是這個討厭鬼。”
張仝正吃着棗,乍一見小透驚爲天人,自然而然想入非非,只聽得骨碌一聲,他竟將整枚棗囫圇吞下了肚。
木蕾見此更是嫌棄,對小透說:“他叫張仝,是張招的弟弟。我們都管他叫張不全。”
張仝癡癡地望盡背影,不管不顧地疾步走至張招身側問:“姐,這姑娘是誰?”
張招正滿心妒恨,她看了看這個惹人嫌棄的弟弟,並不搭理,只說:“我幫爹爹去了。”
張仝見張招不搭理自己,便說:“祭祀的大事,有你們女人傢什麼用處!”
說完,鼻孔翕動。眼角口舌盤弄一番,吐出一口沫。
張招停頓腳步說:“好色心重,遲早……”
春天新綠,陽光雨露。峰巒扶地秀,泗水接天流。
每年三月三的大祭,是木張村傳承了數千年的習俗。
吉時一到,泗水河畔準時舉行神聖的獻祀。祭天,祭神,拜求來年好運。
泗水開闊,水光徹底澄清。水面上尚有霧氣未退,虛虛實實地連成一片,橫波十來裡。
小透看着泗水,其平如鏡,映出一個翻轉的世界。她俯視泗水,從中一照,模模糊糊地覺得不對勁。
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在岸邊抖擻雙翅,白羽頻揮,它們用喙梳理羽毛,安安然然,愜愜意意。另幾隻在一邊玩水弄魚,自在逍遙。
木蕾悄悄地告訴小透,關於泗水有一個神奇的傳說。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美麗的少女,她坐在一塊圓石上等她的夫君。女人一直等,一邊等一邊流着眼淚,於是晶瑩的淚水匯聚成了九曲的泗水,長流到今。
木蕾說:“不信,可以嘗一嘗,泗水天然是鹹的。”
小透看着泗水,彷彿看見了一張慘白的美麗面容沉在水底,睡進一個傳說中。小透突然想清楚自己剛纔爲什麼會覺得不對勁,原來她從水中看自己的面容,一模一樣的臉,卻有什麼是不同的。小透仔細回想,水中的女子,長黑髮垂。一身白衫,肌膚如雪,雙眸盈盈,閃着淚光。
小透再看泗水,波光鱗鱗中似有雙眼,卻是她的影像,再無其它。
盛會壯觀,村中人盡着白衣,以示神聖。神壇面朝東方之初生旭日。其上,香燭飄忽。 神壇前方正中處有一禮器,這青銅重物,三足壯碩,花紋繁複,淺平凌亂就像某種文字語言的記載。
桌案紅布,上置祭品。果實糕餅,山珍佳品,麪食米飯,一應俱全,只是無三牲福物。
一身法衣的巫師張家俊主持大局,他誦經三遍,後而雙手合十,面朝東方而拜,行的是五體投地大禮。循環往復禮畢三匝後,張家俊緊貼在地的發達富餘的肚腩離開神壇。他巧手靈敏地主持,完成一整套儀式,直累得胖成正圓的臉上油汗豆大亂冒涌。
一衆村民禮拜三匝,端肅禱告,躬身行禮,五拜三叩首。他們恭恭敬敬地叩拜,虔虔誠誠地禱告,濃郁而原始的宗教色彩。
一陣鞭炮聲炸心,岸邊棲着的白鳥轟地一下全飛走了。
張家俊表焚上天,致敬盡禮後拱手在天,高聲地說:“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木張村至心朝禮。吾率衆信,謹遵年例,奉獻犧牲,望神明護佑,來年四時康壽,六畜安生,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張家俊合掌頂禮,村民們把束縛的牛馬豬羊活活沉入泗水。
生靈嘶叫慘絕,小透大驚之下口不能言。
木桑告訴小透,這是舊年陳規,它們都是祭祀的犧牲。
木張村的民俗,向來以活物奉獻,失幾頭牲畜,得幾句慰語。一而再,再而三,年復一年,安居樂業,長享子孫。
木桑還敘述了一個故事,關於祭祀的來源。
傳說某年某月的某日,泗水河畔出現了一座古寺,寺中一像女仙,一燈長眠。
當時一名婦人木南星加入夫家五年一直無子。南星病急亂投醫,抱着希望前去古寺燒香跪拜。她懷着希望拜倒在地真心祝願,虔誠祈禱,祈望神明眷顧於她,求賜一個孩兒。
想是精誠至極,南星迴到家後,只覺得肚子一動,竟真的懷孕了。南星認定必是仙慈加被。如此,一傳十,十傳百,古寺被視爲神祀,是能夠誠心之所誠的有福之地。於是善男信女攜元寶香燭蜂擁而至祈福請願,果然是千靈百應,乞晴得晴,乞雨得雨,乞男得男,乞女得女,甚是靈感。自此,這座無名古寺叩頭無數,香火鼎盛,供品如山。
有人稱在跪拜完畢後,擡頭髮現神像竟流下了血淚。衆人解意爲:神憫世人,不墜惡道,除滅一切業障。
又在某一年某一月的某一日,寺廟突然消失不見了。有人說是神明受足了許多的香火……
轟隆隆一陣鞭炮響,震動天府。
小透回過神,看見孩子們手舞足蹈地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