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493【只爭朝夕】
永嘉城東郊,大齊京軍金吾大營。
校場之上,將士們正在努力操練。
陸沉沿着校場邊緣緩步前行,身後跟着金吾大營一衆武將。
在他奏請天子得到允准後,現如今陳瀾鈺任金吾大營行軍總管,兼振威軍都指揮使,嚴秉依舊任立威軍都指揮使。
劉隱作爲陸沉從邊軍帶來的心腹大將,又在北伐戰事立下很多功勞,此番順理成章地扶正,擢升鎮威軍都指揮使。
看完一圈之後,陸沉微微頷首道:“士氣很不錯,你們都辛苦了。”
“多謝侯爺誇讚,這是末將應盡的本分!”
衆將口中謙遜,臉上的笑容卻出賣了他們的真實想法。
就連嚴秉這個江南門閥的邊緣人物都顯得很放鬆。
京軍叛亂平息之後,嚴秉在那段時間惶恐不安,雖然他沒有參與叛亂,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站得很正,但是依然會擔心自己被陸沉掃地出門,畢竟他對於陸沉來說只是一個外人。
不過陸沉最終還是保留了他的軍職,往後也沒有刻意刁難他。
嚴秉忽然發現領兵原來也可以很簡單。
他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整天沉湎於勾心鬥角,也不必在意京城那些糾纏不清的人情交際,外面所有風浪都被陸沉隔絕在營地之外,再也沒人可以將手伸進來。
每月的餉銀都會按時發放,且沒有任何剋扣,當然從嚴秉到下面的將官都沒有膽量伸手喝兵血,因此軍中的風氣一天好過一天,再加上將士們每天都能吃飽飯,對於訓練也不再有任何抗拒和敷衍。
嚴秉要做的事情很明確,研讀兵書,認真練兵。
陸沉對他只有這兩個要求。
嚴秉從來沒有這樣充實且輕鬆過,此刻他才幡然醒悟在陸沉手下帶兵是多麼幸福的事情,愈發理解那些追隨陸沉來京城的邊軍將士爲何那般忠誠。
雖然陸沉從來沒有要他表忠心,然而嚴秉已經悄然下定決心,這輩子就跟着這位年輕的國侯做事。
他知道自己沒有天賦之才,頂多只能算中人之姿,但是體會過這種滿心舒暢的生活,他不可能再去捧那些江南門閥的臭腳。
此時此刻,嚴秉的聲音頗爲洪亮,甚至比劉隱更大。
陸沉淡淡一笑,趁勢勉勵他們幾句,然後說道:“都去忙吧,陳總管陪我走走。”
衆將立刻行禮告退,陸沉和陳瀾鈺則繼續沿着營地內平整的土地前行。
對於身邊這位頗具儒將氣質的老熟人,陸沉一直很尊重但又帶着些許疏離。
不僅僅因爲陳瀾鈺如今是天子的心腹股肱,更關鍵的是陸沉完全看不透此人的心思,無論何時何地他都顯得平靜從容,隱約有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
其實當初在淮州軍的時候,陸沉對此就有很清晰的感知,蕭望之麾下衆將性情各異,但無論是耿直如宋世飛,還是沉穩如段作章,他們的一舉一動多多少少都會帶出幾分內心的想法。
唯獨陳瀾鈺就像藏於霧中,鋒芒盡掩,卻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片刻過後,陸沉主動挑起話頭:“你對如今的局勢怎麼看?”
陳瀾鈺沉吟道:“眼下南北戰火同起,不過末將認爲南詔國的十萬兵馬多半隻是虛張聲勢,只要我朝江北邊軍沒有潰敗,南詔國主就不敢將我朝得罪得太狠,現在不過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永定侯帶着武威大營的兩軍趕到太平州,南疆的局勢就會穩定下來,所以江北的戰局至關重要。此戰我朝若勝,景軍必定士氣大傷,一兩年內絕對沒有再度南下的決心。”
陸沉點了點頭,道:“江北暫時還處於相持態勢,但是我預計這種微妙的平衡最遲兩個月之內就會被打破。”
陳瀾鈺稍稍思忖,附和道:“侯爺所言極是,景軍不可能長時間空耗糧草。”
“所以我向陛下奏請,由你領振威、立威二軍提前準備和出動,以在關鍵時候支援靖州軍。”
陸沉停下腳步,鄭重地說道:“這個任務太過重要,交給別人我不放心,目前只有你能勝任。我現在先和你通個氣,今天晚些時候便會有陛下的旨意以及調兵軍令送到你手上。”
陳瀾鈺目光微凝,垂首道:“末將領命。”
陸沉便向他詳細闡述了計劃的一部分。
縱然陳瀾鈺素來面如平湖,在聽完陸沉的謀劃後亦是難掩訝色,最終敬服地說道:“侯爺之謀高屋建瓴,末將遠不及也。”
陸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搖頭道:“你我之間就不必這般客套了,我已經和右相說過,你帶兵出京不需要操心任何後勤問題,只要按時將振威軍和立威軍帶到預定的位置就行。”
陳瀾鈺正色道:“末將保證絕對不會貽誤軍機,否則願以軍法從事!”
……
翌日,卯時初刻。 皇城,天子寢宮。
距離上朝還有將近一個時辰。
自從李端登基之後,他便將上朝的時間稍作調整,夏秋兩季爲卯時三刻(早上六點),冬春兩季則是辰時初刻(早上七點),這對於京中那些上了年紀的官員來說,足以稱得上皇恩浩蕩。
當初先帝在位時,無論春夏秋冬寒風苦雨,京官必須在半夜從被窩裡爬起來,趕在卯時初刻之前入宮靜候,這毫無疑問是極其痛苦的折磨。
李端就是通過這種數不勝數的小細節,以及更加重要的放權和尊重,逐漸收穫朝中一些大臣的忠心,而不是隻靠着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和虛無縹緲的許諾。
寢宮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這不是他喜歡鋪張奢靡,而是今天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端靠在榻上,織經司提舉秦正和太子李宗本肅立一旁。
殿內還站着一位鬢髮微白的中年男人。
他的表情很凝重,額頭上泛着細密的汗珠。
雖說天子寢宮頗爲溫暖,不像室外那般寒氣浸骨,但他如此神態也顯得太過緊張。
李端見狀便打趣道:“桂愛卿,伱待會施針的時候可不要這麼緊張,你的雙手可掌握着朕的性命。”
“陛下……”
中年男人慾言又止,勉強擠出一抹笑意,卻是比哭更難看。
李端淡然道:“這是朕自己的決定,桂愛卿不必擔心。你在太醫院待了十二年,理應知道朕絕對不會遷怒於人。”
中年男人便是太醫院正桂秋良,也是神醫薛懷義的大師兄,他們兩人便是先帝朝太醫院正郁李仁最傑出的弟子。
李端這句話讓桂秋良感觸極深,他當然知道歷朝歷代,太醫這個行當極高的危險性,稍有差池就是死罪。但是在他進入太醫院這十二年以來,天子和宮中貴人從未刁難過太醫,哪怕是在大皇子傷重不治的那個夜晚,天子在極其悲痛和憤怒的情況下,也沒有將悲憤發泄在沒有救回大皇子的太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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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來,太醫院有人來有人走,也有一些人受到國法的嚴懲,但都事出有因,沒有一人含冤而死。
這就是桂秋良對天子這句表態深信不疑的原因。
然而他擡頭望着榻上天子虛弱的神情,一時間只覺悲從中來,跪地叩首道:“微臣醫術不精,懇請陛下降罪!”
李端輕輕一嘆,示意秦正將這位忠心耿耿的太醫院正扶起來,道:“朕知道你一片忠心,想讓朕多活幾年,如果這個願景能夠實現,朕當然不會拿自己的壽數冒險。但是如今大齊正遭到強敵的侵襲,朕豈能躺在病榻上苟延殘喘?既然時日無多,朕理當勤勉於國事。命數如此,朕早已坦然接受。”
“是,陛下。”
桂秋良語調微顫。
李端看了一眼旁邊沉痛難掩的太子,緩緩道:“無論如何,朕總不能在百官面前出醜,施針吧。”
桂秋良沉默片刻,最終再次跪下朝天子行叩首之禮,一字字道:“臣領旨。”
他起身來到案旁,將自己的藥箱打開,從中取出一卷錦帶,攤開之後,上面數十根長針在明亮的燭火下泛着寒光。
這是他的恩師郁李仁傳下來的金針之術,只有他和薛懷義兩人完全掌握。
秦正和太子默默地看着,兩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涌起黯然神傷之色。
桂秋良平復心境,雙手穩如磐石,金針紋絲不抖,依次刺入天子的穴位。
李端從來沒有習武的經歷,他的身體因爲十五年的操勞和疾病的摧殘也已極其虛弱,然而面對習武之人都會感覺到劇痛難忍的金針刺穴,他臉上依舊古井不波,深邃而又鎮定的眼神一如往日。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清楚這種秘法會更快讓他走向生命的終點。
但是這不重要。
因爲桂秋良手中的金針可以讓他暫時忘記身體的病痛,暫時找回當年那個策馬奔馳在大齊疆土上的皇七子。
如此便足夠了。
他是大齊天子,縱然疾病纏身,又怎能纏綿榻上,無奈而又絕望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大半個時辰之後,梳洗更衣之後的李端身着玄色龍袍,步伐沉穩地登上御輦,在太子、禁衛和宮人的簇擁中,去往前朝端誠殿。
當此時,晨光初現,人間得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