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丘東北郊,景軍大營。
和齊軍各地邊軍混雜一處的情況類似,景軍這邊將近十萬人也存在派系之分。
除去直屬南院的夏山軍和防城軍,此外還有天子親軍忠義騎兵、屬於北院輝羅氏的長勝軍騎兵、夾谷氏掌控的定白軍、回特氏勇士組成的牢城軍,以及另外一支天子親軍,在鹿吳山下被齊軍絞殺的效節軍。
夏山軍作爲慶聿恭麾下的嫡系主力,在前不久的雍丘之戰中取得斬首四千餘的戰果,並且成功奪回雍丘,自然有傲視羣雄的本錢。
若是再算上他們過往的赫赫戰績,包括一年前平定趙國的豐功偉績,拿鼻孔看人也不算多麼稀奇的事情。
長勝軍騎兵作爲北院元帥撒改的心腹部屬,一直以來就不被夏山軍待見,而忠義騎兵和牢城軍雖然與夏山軍過往並無恩怨,但他們在鹿吳山之戰的表現無法恭維,此刻雲集於雍丘城外,自然也沒有多少底氣和夏山軍爭雄。
這些天軍中發生了十餘起鬥毆事件,基本都是因爲夏山軍和其他軍隊之間的衝突,畢竟景廉人內部也存在數不勝數的矛盾和紛爭。
好在慶聿恭及時出手,問清緣由之後並不偏袒,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起,十幾場軍杖打下來,軍中的歪風邪氣瞬間消失。
“大敵當前,這些人居然敢惑亂軍心,真是死不足惜。還好有王爺坐鎮大局,否則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一邊倒茶,一邊憤憤不平。
雖然景帝允許他可以隨軍出征,但是慶聿恭肯定不會讓他衝鋒陷陣,只能讓他跟在身邊做親兵首領。畢竟這是天家皇子,倘若因爲他的命令戰死沙場,即便景帝不表態,滿朝公卿也會想方設法置慶聿氏於死地。
四皇子明白這個道理,而且他並不介意跟在慶聿恭身邊,因爲這樣就能隨時見到慶聿懷瑾。
那次從慶聿懷瑾口中聽到她可能會被賜婚給太子納蘭,四皇子第一次生出反抗父皇的念頭,如果不是慶聿恭將他留下,他已經策馬奔馳返回大都施行勸諫。
這便是年輕人的銳氣。
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當初慶聿恭情真意切的那番話。
“殿下,陛下有意爲懷瑾賜婚,這是慶聿氏的榮耀。雖說懷瑾這孩子不想太早離家,這也該是臣去解決的問題,豈能讓殿下忤逆陛下的決意?這可是大不孝之罪,無論如何臣不能陷殿下於此不忠不孝之境地。”
最後慶聿恭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四皇子沒有牽扯其中,這件事讓他對慶聿恭愈發有好感。
帥帳之中,慶聿恭正在翻閱遊騎斥候打探的齊軍情報,聞言便合上卷宗,微笑道:“殿下,治軍從嚴,理當如此。”
這段時間四皇子雖然只帶着一雙眼睛兩隻耳朵,但是能夠親眼看着慶聿恭指揮大軍應對戰事,旁觀他的每一條軍令,於四皇子而言是極有裨益的歷練。
慶聿恭對他可謂推心置腹,無論是最初籌謀兩線戰場的細節,還是雍丘失陷後他一系列的應對,都會在閒暇時告訴四皇子這樣做的緣由。
皇子和元帥,主帥和親兵,這是他們明面上的關係,實則還有更深一層,那就是沒有名分的先生和弟子。
不過他終究是景帝很疼愛的皇子,不比慶聿恭麾下那些將領,言談中沒有太多顧忌,因而微笑道:“我以爲王爺會偏向夏山軍的將士們,畢竟戰事進行到現在,他們的表現最好,縱然有一些特權,旁人也無法置喙。”
慶聿恭微笑着搖搖頭,道:“殿下,爲將者必須做到賞罰分明。夏山軍立功則賞之,忠義軍等部在鹿吳山戰敗則罰之,這沒有什麼問題,依據是軍紀法度。然而夏山軍那些兔崽子仗勢欺人,這不是軍法授予他們的權利,而是他們被功勞衝昏了頭腦。這個時候我若是偏向他們,軍紀法度便是一個擺設,將來如何要求他人?”
四皇子信服地點頭。
慶聿恭繼續說道:“世事很難做到絕對的公平,但是軍中必須保證相對的公平,這是一支軍隊維持戰力最基礎的要求。軍心和士氣看似虛浮,不像軍械甲冑武力那樣清晰可見,卻是決定一支軍隊上限的必要條件。再嚴苛的操練,再精良的裝備,只能保證一支軍隊的下限,想要發揮出他們的真正實力,不能忽視他們自身的想法。”
四皇子若有所思地說道:“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將士卒看做填補戰場的棋子?”
“某種角度而言,是這樣的。”
慶聿恭端起茶碗飲了一口,繼而道:“世事如棋,戰場亦如棋,假如每顆棋子都有自己的想法,那顯然會造成將令不通、一盤散沙的混亂局面。但是如果這些棋子只會死板地聽從命令,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何而戰,這同樣是一個很致命的問題。”
四皇子終究年輕,過往也沒有獨立帶兵的經驗,聽完這番話不免陷入茫然。
慶聿恭沒有急於解釋,平靜地問道:“殿下,你可知道一個士卒在戰場上最怕什麼?”
四皇子認爲慶聿恭不會無的放矢,這肯定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命題,不由得思忖起來。
慶聿恭直白地說道:“是死亡。”
“怕死?”
四皇子怔住。
慶聿恭點頭道:“沒錯,就是怕死。這世上當然有不怕死的人,可這終究是少數,絕大多數人不論平時多麼兇悍,真正面對死亡來臨的時候,他們必然會有無法壓制的恐懼,這也是每一名士卒在戰場上需要經歷的淬鍊。回到先前的問題,一名士卒如果享受不到最基本的公平,他對自己的身份便不會有任何歸屬感,你怎能要求這樣的人在死亡來臨之際慷慨赴死?”四皇子漸漸醒悟過來,點頭道:“是啊,如果平時將官們不把我當人看,事到臨頭我又怎會奮勇死戰?”
“所謂慈不掌兵,其實有兩層意思。”
慶聿恭轉頭看着他,循循善誘道:“第一層意思就是殿下理解的那樣,戰場上犧牲是必然,爲將者不能因此猶豫心軟。其二便是在日常練兵中,不能只顧及自己的心腹嫡系,對他們唯有一個慈字,卻將狠辣一面對待其他人。”
四皇子恍然,看着中年男人溫和的神情,躬身一禮道:“謹受教。”
慶聿恭微微一笑。
四皇子直起身來,稍稍遲疑之後,鼓起勇氣問道:“王爺眼下按兵不動,是因爲懼怕南齊邊軍嗎?”
這顯然是近幾天一直盤桓在他心中的疑問,若非眼下氣氛如此和諧,他肯定不會當面直言。
慶聿恭反問道:“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四皇子凝望着他的雙眼,思慮片刻後說道:“我覺得王爺的判斷沒有問題,眼下敵軍勢大,兵力與我軍不相上下,士氣正值巔峰,不如避其鋒芒。無論如何,我軍已經打通定州北部,如今又奪回雍丘,就算暫時罷戰也可以,畢竟江北戰局非朝夕之間可以平定,徐徐圖之亦是上策。”
慶聿恭不禁面露欣慰之色。
便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慶聿懷瑾快步入內。
看見那抹修長的身影,四皇子不禁雙眼一亮。
慶聿懷瑾朝他微微頷首致意,隨即對慶聿恭說道:“父王,傳旨天使已至營外。”
慶聿恭平靜地說道:“準備接旨。”
慶聿懷瑾垂首道:“是,父王。”
片刻過後,傳旨天使來到帥帳,先是看向長身肅立的慶聿恭,目光又掃過側後方的四皇子,展開明黃色的聖旨,高聲誦讀起來。
“大景皇帝制曰:戰事連綿,常山郡王節度有方,衆將士果敢善戰,既克定北,復取雍丘,朕聞之喜。然賊猶虎視,欲圖大勝,朕望卿等再接再厲,破其大軍於雍丘城外,以張我軍威武,定江北之大體。”
帳中一片沉寂。
一衆大將神情肅然,這道聖旨言簡意賅,所有人都能聽懂。
然而這擺明了是要否決慶聿恭先前的建言,促使景軍主力和齊軍展開決戰。
四皇子劍眉擰起,雖然他依舊無比崇敬自己的父皇,但是這已經不是父皇第一次直接插手前線軍務。
他有自己的思考,並非全然聽信慶聿恭的分析,即便是從他自己的判斷來說,暫時避開齊軍是正確的選擇,強行與敵軍決戰不夠穩妥。
就在他踏前一步的時候,慶聿恭忽地躬身大禮,冷靜地說道:“臣遵旨!”
四皇子嘴脣翕動,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他雖然貴爲皇子,卻也知道軍中當以慶聿恭爲尊,既然他已經接下旨意,自己再發聲無異於挑釁主帥的權威,哪怕他是爲了大局着想。
傳旨天使交過聖旨,面上隨即堆滿笑容,無比謙卑地向慶聿恭傳達天子的嘉賞和讚許。
慶聿恭泰然自若,從容應對。
待其退下之後,衆將也相繼告退,帥帳內終於安靜下來。
這一次四皇子沒有去看慶聿懷瑾,他走到慶聿恭身邊,低聲說道:“王爺,爲何不據理力爭?”
慶聿恭轉頭看着他,臉上飄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意味深長地說道:“殿下,這是聖旨。”
隨即向內走去,背影略顯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