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588【人生苦短】
“其實我本心是不想懷疑李相。”
短暫的沉默之後,陸沉神情複雜地說道。
厲天潤能夠理解這種心情。
先帝在世的最後兩年裡,李道彥及錦麟李氏出力甚大,對朝局的穩定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包括厲天潤和陸沉在內的很多人,此時纔看清那位老相爺顧全大局的良苦用心。
如果說這樣一位殫精竭慮、艱難把控着大齊這艘鉅艦航向的宰相是陸沉推斷的幕後黑手,不光情理上難以接受,理智上也無法做出這樣的判斷。
因爲李道彥門生故舊遍天下,錦麟李氏又是江南第一門閥,與江北的翟林王氏齊名,他不需要用這種陰詭手段來培植黨羽。
最重要的是在前兩年的朝堂鬥爭中,李道彥大多站在先帝那一邊,這導致很多門閥世族與他離心離德。
放棄現有的人脈勢力,大費周章重新培植一批人,李道彥這不是吃飽了撐着?
一念及此,厲天潤溫言道:“李相的嫌疑確實最低,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當時先帝和江南門閥的矛盾不可調和,處在李相的位置上,如何取捨是個難題。”
陸沉點了點頭。
厲天潤又問道:“你如何看待薛相?”
右相薛南亭身上的標籤太過顯眼。
他和秦正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在李道彥逐漸表明態度之前,他是先帝在朝堂上最有力的擁躉。
如果沒有他嘔心瀝血的付出,第一次北伐不可能順利成行。
哪怕不談薛南亭的品格,光是看先帝對他的器重和信任,就知道他不太可能會做那些陰暗的事情,因爲他如果想培植心腹黨羽,只怕先帝會樂見其成,說不定還會出手相助。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緩緩道:“薛相和李相的情形類似,他們沒有必要這樣做,只是因爲他們的地位和權柄,比旁人更加具備這樣做的能力,所以我無法直接將他們排除在外。”
厲天潤問道:“所以你真正懷疑的人是鍾乘和韓忠傑?”
“這兩位大人……”
陸沉稍稍遲疑,輕聲道:“說實話暫時我還看不透他們,缺少足夠的信息支撐我做出分析。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認,他們都是京城叛亂之局的獲益者,韓忠傑獲益最大,鍾乘次之。前者跨過官場上漫長的升遷過程,一躍成爲軍方核心高層,後者則成功掌控吏部,成爲六部尚書之首。如果說織經司的情報無誤,那麼在暗中推動那幾家門閥叛亂的人選中,這兩位大人都有很大的嫌疑。”
一直沉默的厲冰雪忽地開口問道:“假如幕後黑手便是這兩人之一,他究竟想做什麼呢?難道他有不臣之心?”
“這倒未必。”
陸沉搖頭道:“或許只是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成爲大齊百餘年曆史上絕無僅有的權臣。在這個過程中,他需要不斷剪除自己的對手,最終做到權傾朝野令出一門。”
厲冰雪自然看不慣這種行徑,但以她所處的位置,倒也不會發出那種膚淺的感嘆。
她知道對於很多大人物來說,權力二字甚至比毒藥的效果更強烈。
厲天潤看了她一眼,隨即對陸沉說道:“你不必太過緊張。既然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存在,暫時不必打草驚蛇,只需要冷靜旁觀等着對方暴露蹤跡。幕後之人既然所圖甚大,那麼定然不會滿足現狀,他想要攫取更多的權力,肯定會繼續有所動作。等確定對方的身份之後,你再以雷霆之勢粉碎他的圖謀。”
陸沉應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厲天潤稍稍沉默,然後意味深長地問道:“你有沒有將這些懷疑告知今上?”
陸沉坦然道:“沒有。”
厲天潤緩緩道:“也好,再看一看。”
厲冰雪此刻便有些茫然,聽不懂這兩人在打什麼啞謎,不過她注意到父親眉眼間的疲倦之色,便稍稍用力地咳了一聲。
陸沉立刻明白過來,滿懷歉意地說道:“厲叔此番舟車勞頓,又在休養之中,我不該拉着你聊這麼久。厲叔好生歇息,過兩日我再來探望。”
厲天潤平和地說道:“多謝你費心。冰雪,代我送一送陸沉。”
“是,爹爹。”
厲冰雪長身而起,瞟了一眼不自覺露出微笑的陸沉,隨即轉身當先離去。
陸沉邁步跟上。
郡公府便是幾年前的侯府,規制上有些變化,大體格局並未改變。
夕陽的餘暉輕柔灑下,這座大氣恢弘的宅邸沐浴在柔和的光線中。
兩人漫步小徑,並肩而行。
陸沉主動開口道:“忽然想起來,我曾經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厲冰雪莞爾一笑,感慨道:“你現在真的變了不少。”
陸沉眨眨眼,以示不解。
厲冰雪雙手負在身後,悠然道:“如果是以前的伱,這會要麼是在問我江北邊境的局勢,要麼就是同我分說朝中的波詭雲譎,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一開口就是回首往昔。”
陸沉聰明地沉默不言。
厲冰雪偏頭看着他,饒有興致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說,你第一次來這座宅子,我就喝得醉意熏熏,甚至藉着酒勁向你袒露心跡,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對你有好感?或者說,你遇刺受傷之後住進這裡,我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想法悉數告知於你?”
陸沉失笑道:“我在你心中就是這般厚臉皮嗎?”
“以前你當然不會,但是現在嘛……”
厲冰雪收回視線,微微昂着光潔的下巴:“那可說不準。自從在江北莒縣那次閒談,我就發現你有意識地不那麼木訥和老實,漸漸學會了花言巧語。你別緊張,反正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壞事,畢竟你在正事上一本正經就夠了,如果平時也是老夫子模樣,多多少少會有些無趣。”
陸沉感慨道:“話雖如此,只是我覺得在你面前毫無用武之地。”
這是自然。
換做是林溪或者王初瓏在此,絕對不會主動說起曾經的糗事,只有厲冰雪才能做到如此坦然和隨心。
厲冰雪微笑道:“我還以爲你會說我臉皮更厚呢。”
“我怕捱揍。”
陸沉扮着老實模樣。
厲冰雪打量了他一眼,搖頭道:“現在我可未必是你的對手。”
兩人幾乎同時想起,當年陸沉第一次入宮參加朝會之前,他們曾在這座宅子裡切磋過幾次,結果便是陸沉屢戰屢敗,輸得毫無懸念。
陸沉心中亦不禁有些感慨,繼續着先前的話題:“人生短暫,何必總是苦大仇深?我是因爲想通了一些問題,反省以前做的確實不好。”
“好與不好倒也難說。”
厲冰雪接過話頭,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雖然喜歡你現在的狀態,但是又替林家姐姐和王家姐姐擔心。”
陸沉已經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擔心什麼?”
厲冰雪嘆道:“擔心將來你家的宅子得修多大,才能住得下那麼多人。你年紀又不大,名望和地位這麼高,用少年顯貴來形容都不恰當,可以說千百年來就沒出過幾個你這樣的異類。如今你又學會了花言巧語哄女子開心,無論走到哪裡你都是最引人矚目的那一位,有幾個女子能夠拒絕你?這樣一想,我都不敢想象將來你的後宅會有多少人,當然會替兩位姐姐擔心。”
說到最後,她忍不住笑出聲來,面上滿是調侃之意。
漫天餘暉之中,她的笑顏如花似玉。
陸沉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放心,無論將來是怎樣的局面,陸家後宅肯定有獨屬於你的一套院落。”
厲冰雪怔住,饒是她性情豁達天生爽朗,此刻也不禁臉頰微紅,輕聲啐道:“誰要住你家了!”
陸沉憋着笑,正色道:“不過我會讓你和師姐的住處擱遠一些,不然沒幾天就得重新修繕房子。”
“說我們是母老虎?”
厲冰雪出手快捷如風,極其精準地掐住陸沉的耳朵。
然而陸沉不躲不閃,順勢握住她的手掌。
厲冰雪抽回手,笑道:“真是愈發憊懶了,虧你還是大權在握的堂堂侯爺。對了,你不是過段時間就要履任邊疆麼,爲何如此擔憂朝中的事情?”
明知道她在轉移話題,陸沉也不願她太過不自在,便順勢說道:“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江北三州養不起那麼多邊軍將士,後方是否穩固關係到邊軍的實力。如果朝中烏煙瘴氣,百官無心正事,邊軍的供給肯定跟不上,這是非常嚴重的隱患。”
厲冰雪點點頭,其實她也明白這個道理。
陸沉繼續說道:“第二個原因是我的私念。先帝給今上留下一個很好的基礎,我決不允許有人肆意破壞先帝的心血。不論是誰打算這樣做,只要他敢伸手暴露蹤跡,我一定會將他碎屍萬段。”
厲冰雪默然。
她理解身旁的意中人對先帝那種深重又複雜的感情,至少到現在爲止,他只想完成先帝的遺願。
還於舊都,收復故土,重現大齊盛世之景。
厲冰雪停下腳步,轉身看着陸沉,伸手幫他理了理衣襟,柔聲道:“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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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陸沉擡手輕觸她的髮髻,微微一笑,告辭離去。
厲冰雪站在桃樹之下,靜靜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視線仿若纖細又堅韌的情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