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591【聖眷】
今日這場大朝會從一開始就顯得極其莊重。
經由禮部官員夙夜興寐、翻遍尊諡相關各種典籍,兩位宰相全程參與,再由新君親自擬定,先帝的廟號和諡號終於得以確定,並在今日朝會上昭告天下。
大齊高宗明皇帝。
這短短七個字便是李宗本和滿朝公卿對李端勤勉一生的讚譽之詞,也是對這位南渡之君的蓋棺定論。
羣臣思及先帝,不免黯然神傷。
那些清貴文臣們接二連三地出列,闡述這短短七個字蘊含的深意,以此來表達對先帝的崇敬與追思之情。
高宗乃是先帝的廟號,其含義不必贅述,“太高中世”從古至今便是尊號的典範。
明皇帝則是先帝的諡號,這對於帝王來說是極具褒揚之情的美諡。
武勳班列之中,陸沉安靜地聽着那些文臣侃侃而談。
他雖然沒有多少學問,這段時間倒也查過不少典籍,請教過薛南亭等人,對先帝諡號的含義並不陌生。
思慮果遠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賢致遠曰明。
獨見先識曰明;能揚仄陋曰明;察色見情曰明。
內治和理曰明;誠身自知曰明;守靜知常曰明。
懿行宣着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羣性曰明。
大體而言,“明”之一字或許不能完全概況李端一生的功績,但是基本能證明他對大齊有再造之功。
站在有些喧鬧的大殿裡,陸沉心裡略微覺得諷刺。
眼下這些因爲先帝離去而悲痛感傷的官員們,如果他們在過往的十餘年裡不與先帝作對,他又怎會積勞成疾天不假年?
無論他們此刻是真心悲傷還是假意作態,李端的逝世至少要有一大半歸結於朝中這些大臣。
隨着糾儀御史出面,殿內漸漸安靜下來。
龍椅之上,李宗本一直在默默觀察着羣臣。
他在自己的父親身上學到的最大優點,便是以靜制動的耐心,而想要達成這一點,首先便要學會如何觀察和分析下面的臣子。
將下方近前那些高官重臣的反應盡收眼底,李宗本轉頭朝肅立一側的內監頷首示意。
內監名叫苑玉吉,乃是李宗本潛邸時期的舊人,先前一直打理着相王府的內務,極得李宗本信任。
李宗本入主皇宮之後,苑玉吉順理成章被任命爲內侍省少監,取代了先帝最器重的呂師周。
這也是人之常情,並未引起絲毫風浪。
苑玉吉有些緊張地上前數步,面對無數道投向自己的視線,他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打開聖旨,有些尖銳的嗓音在殿內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旌獎賢能乃朝廷之著典,顯揚親德亦人子之至情,今有懷安郡公厲天潤,寬博謹慎,敦厚行義,通國達體,定國安邦,先帝以爲賢。”
羣臣肅然,紛紛望向站在武勳班首的厲天潤。
毫無疑問,這是一道嘉賞厲天潤的恩旨,而且“制曰”代表沒有經過中書潤色,乃是由李宗本親自撰寫。
百官對此自然並無異議,這道聖旨本就不需要中書宰相插手,甚至不必經過羣臣的商討,這並非是李宗本獨斷專行,因爲這是先帝遺詔中的內容,也是李端唯一在生前確定要嘉賞的重臣。
這大半年的江北戰事裡,厲天潤的功勞並非獨大,至少蕭望之和陸沉便不弱於他。
先帝之所以單獨嘉賞他,只因他拖着病體堅持奮戰在邊境,以燃燒壽命的代價與景軍周旋,自然當得起這份恩典。
另外一點,厲天潤的病情註定他無法繼續在朝爲官,其他人則不同,因此先帝將示恩旁人的恩德留給新君。
“……忠耿成於天性,臣道無虧;清操矢於生平,躬行不怠;念樞機之縝密,睹儀度之從容,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出力報效詎可泯其績而不嘉之,故加封爾爲魏國公。”
厲天潤早已出班,垂首聽宣,並無半點驕嬌之氣。
羣臣看向他的目光多爲敬佩,沒有一人懷着嫉恨之意。
究其原因,厲天潤對大齊可謂是竭盡全力,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的代價,這樣的人自然能夠贏得旁人的尊重。
苑玉吉此刻已經鎮定下來,他稍稍停頓看了一眼下方的厲天潤,繼續念道:“其子良玉慈仁孝順,有乃父之風,於邊疆屢立功勳,擢爲兵部右侍郎。”
厲良玉亦站了出來,沉靜地肅立在厲天潤身後。
苑玉吉忽地提高語調,慨然道:“戴恩綸於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於千秋,尤期永譽。保清修而罔斁,敦素履以無渝。著勉嘉猷,對揚休命,欽哉!”
一片肅然之中,厲天潤伏首道:“臣厲天潤,領旨謝恩!”
“國公免禮平身。”
李宗本語調溫和,繼而道:“朕……當日在先皇寢殿之中,爲先皇誦讀國公親筆寫就的平戎之策,感動於國公的忠義之心,只盼你能力挫強敵平安返京。朕知道你爲邊疆安穩嘔心瀝血,早已疾病纏身,故而朕秉持先皇遺命,召你回京療養身體。今日朝會較爲漫長,國公病體恐不能久立,因而朕決定先頒佈這道聖旨。”
這番話讓羣臣有些好奇。
都是久經宦海的人精,聽話聽音的本事不算難得,他們已經領悟這位新君的言外之意。
厲天潤稍顯訝然。
李宗本見狀便繼續說道:“國公可先回府歇息。”
厲天潤動容道:“陛下厚愛,臣感激不盡,不過朝廷自有規制,臣豈能擅離朝會?”
李宗本卻堅持道:“無妨,還請國公領命。”
不待厲天潤繼續推辭,他便朗聲道:“傳車架送魏國公回府。”
苑玉吉立刻應道:“奴婢領旨。”
陸沉不禁微微皺眉。
李宗本這個舉動其實不難理解,他自然是想對厲天潤施加無上恩寵,以此表明他對先帝的遺命不會打半點折扣,甚至還會更進一步。
宮中禁車馬,即便是李道彥這個身份和資歷的重臣也必須步行,李宗本卻召來車架送厲天潤出宮,可謂是大齊近百年來的獨一份。
而且此舉不會引來羣臣的反對,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厲天潤疾病纏身,再多的殊榮也只具備象徵意義,不會影響到他在朝中的地位,更不會影響到朝堂上的勢力格局。
果不其然,滿朝公卿無一人對此有異議。
問題在於,這樣做未免有些過火,等於是堵死了厲天潤將來諮詢朝政的可能性。
原因很簡單,魏國公已經病到需要天子派車架相送的程度,可見他連朝會都無法全程參與,自然只能安心調理病體。
偏偏厲天潤又不好明言拒絕,否則極有可能引來朝臣的猜忌。
陸沉身形微動,便在這時,厲天潤擡眼望着龍椅上年輕的天子,看着他那懇切誠摯的目光,從容說道:“臣謝過陛下隆恩!”
隨即躬身一禮。
陸沉只邁出左腳,隨即停在原地。
厲天潤已經表明態度,他便不好插手。
“陛下,臣告退。”
短暫的沉默後,厲天潤平靜地說着。
李宗本頷首道:“國公靜心調養,朕已經讓太醫院籌措珍稀藥材,明日便會送去府上。”
厲天潤再度謝恩,隨即行禮退下。
羣臣羨慕地望着這位新晉國公離去的身影,雖然知道這是厲天潤拿命換來的待遇,但是年輕的天子對其可謂是極盡恩寵。
爲官如此,夫復何求?
殿內陷入奇怪的沉默。
李宗本彷彿沒有看見陸沉邁出的那隻腳,轉頭望着這位年輕的國侯,溫言道:“衆位愛卿,其實大齊這半年來面臨着極大的危機,若非魏國公、榮國公和山陽侯等人殫精竭慮費心籌謀,我朝邊軍恐怕無法勝過北方的敵人。若無鹿吳山之勝和雍丘大捷,敵人或許已經兵臨衡江北岸,屆時江南富庶之地必將陷入戰亂。”
百官登時醒悟過來,天子是要藉着封厲天潤爲國公的契機,引向江北連番大捷的論功行賞。
這自然無法繞過陸沉。
出乎他們的意料,天子尚未給出明確的說法,陸沉卻先站了出來。
“啓奏陛下,臣不敢居功。”
言簡意賅的九個字,沒有絲毫波瀾的語調。
陸沉主動出班,腰桿筆直地站在百官面前,望着那位龍椅上的君王,平靜地亮明自己的態度。
李宗本似乎並不意外,他看向神情淡然的陸沉,平和地說道:“山陽侯何必過謙?”
陸沉的語調沉穩而又堅定:“陛下,江北大捷是先帝、魏國公、榮國公、劉大人與二十萬大齊將士們的功勞,臣只是盡到自己的本分而已,委實不敢居功。承蒙先帝賞識,臣僅以弱冠之齡便受國侯之爵,又領軍務大臣之位,實乃絕無僅有的恩典,臣豈敢貪心不足奢求其他?論功行賞確爲朝廷定製,然則真正需要嘉賞的人除了魏國公之外,此刻都在江北邊境,請陛下明鑑!”
他擡起頭迎向李宗本的目光,面上沒有半點遲疑之色。
薛南亭略顯擔憂地看向陸沉。
站在他身旁的李道彥則微微眯着雙眼,蒼老的面龐上泛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