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入夜。
相比於江南道那些夜夜笙歌如白晝的水城,永安自然不敢妄稱無夜,可也不至於讓月黑風高的夜晚太過伸手不見五指,此時燈火闌珊,倒也還算熱鬧。
永安城西南角的一處偏僻屋舍院子內,一名老者坐在小板凳上,手裡拿着短刀,在不停地砍削着一根楊木,身旁坐着一名年約七八歲的孩童。
那孩童不似尋常人家的孩子那般稚嫩天真,此時正襟危坐,仔細整理着桌上的棋盤黑白子,穿得倒是很隨意,一襲青衫很合體,可面相上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孩子應該有的肅穆嚴整。
將黑白子重新歸類放好,孩童敲了敲棋盤,略顯稚嫩的聲音對那老者說道:
“再來一盤。”
老者停下砍削楊木的動作,也不看那孩童一眼,而是吹了吹手上的木屑,然後眯起眼睛比量了下手中楊木是否直挺,好聲好氣地說道:
“不來了,下不過還要下,老頭子臉皮再厚也害臊得很啊,這一天連輸了七盤,早就黔驢技窮了,再下下去非要大哭一場不可。”
“老頭子我這輩子都不服輸,對誰都是隻許輸一次,唯獨在你這裡可以一天連輸這麼多場,言宋啊,去給要離爺爺打些散酒回來,別光盯着棋盤一盯就是一整天,你小子腦袋好使,可那眼睛也受不了啊。”
被喚作言宋的孩童拍了拍衣袖,也不出聲回答,很聽話地站起身形,學那大人雙手攏袖。
此時晚春近夏,早已不寒,可莫言宋還是習慣插袖觀棋言棋下棋,一年四個季頭,從未改變。
邁着緩步走到屋檐下,莫言宋拿起掛在門閂上的酒葫蘆,背在肩上走出院子,眼看真的要去給那老者打些散酒回來吃。
那老者笑了笑,約莫手中楊木還是彎曲了些,就再次拿起短刀仔細削砍起來。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莫言宋打酒回來,將酒葫蘆放在桌子上,向那老者身旁推了推,然後雙手攏起青衫尾擺,很是大家風範地盤腿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單手伸出,嚴肅說道:
“來。”
老者就知道會這樣,搖頭苦笑了聲,剛纔就應該趁着這小子打酒的功夫“風緊扯乎”。
可想了想,就算自己跑出永安城,這小子下次逮到自己,怕就要變本加厲“黏着”他下上整整兩天的棋。
“怕了你了,小祖宗……”
將楊木短刀隨手扔在一旁,老者搓了搓手,挪了挪屁股下的小板凳,倒像是真正的老小孩一樣,笑臉問道:
“這次讓几子?”
但凡下棋就嚴肅認真得可怕,莫言宋並不作聲,兩指夾起一顆黑子,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下,另一隻手完全張開,向老者搖了搖。
顯然是說讓五子,饒是這樣,老者還是一陣苦笑,然後拿起一子快速落於棋盤。
“聽說你小子贏了王師言?連當今棋壇聖手的國子監祭酒都輸給了你,你說你來欺負我這糟老頭子有什麼成就感啊,不就是去年在皇帝面前說了你兩句,不樂意了?”
莫言宋點了點頭,不知是應下前一問還是後一問,繼續夾子等着老者佈局。
老者除了愛喝酒,還有個讓整個大秦乃至整個大陸都聞風喪膽的座號,“秦欄”管家,要離先生。
秦欄,大秦王朝幕後最神秘也最機密的“黑手”,與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高長祿的“天干地支”並稱皇帝秦統的“影子臂膀”。
不同於“天干地支”的專職護衛,“秦欄”豢養了無數諜子細作,在大秦王朝尚未定鼎中原之時便已存在,這些年滲透到各地,爲大秦收集情報,專門暗殺餘孽亂黨。
而要離先生作爲“秦欄”的當家人,自然身份超然,身價更是萬兩黃金都不止,北莽前些年開出來的暗紅,就曾史無前例的懸賞黃金三萬兩要他的項上人頭。
可這會兒瞧上去,要離先生與尋常人家的糟老頭沒什麼區別,該有的作態一樣都不少。
“你小子倒是清閒得很,日後自然有人傳你衣鉢,估摸這儒道的大統將來還是要由你來接盤。”
“那魏傾商自然更具優勢,不過老頭子我還是看好你,雖然你年紀不大,本事可是頂天大的,有沒有興趣到‘秦欄’裡報個到?不用你幹粗活累活,你就動動腦瓜子就行。”
“老頭子我老了,早晚是要入土爲安的,甚至入不了土爲不得安,不過這件事情可能由不得你咯,去年要離爺爺跟皇帝提過這茬,秦小子可是應下了的,所以不管你答應不答應,這‘秦欄’以後還得歸你管,還是那句話,要離爺爺看好你!”
莫言宋終於不再一味盯着棋盤,擡起頭來定定看着要離先生,卻是一副“千金難買爺樂意”的表情,淡淡說道:
“你說了算?”
聽到這句話,要離先生神情更顯無奈,再次搖了搖頭,擡手指了指夜空,然後拿起一旁的酒葫蘆,拔開塞子喝了口,一副享受的表情,搖頭晃腦地說道:
“誰說了都不算,老天爺自有安排,命數這個東西,只有老天爺搞得明白。”
“言宋你啊,今年也才八歲吧?別總是一副冰棱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你看你要離爺爺就不這樣,閒來無事多笑笑,感覺都要年輕了十幾二十幾歲。”
“年輕十幾歲我還沒出生。”
“說的也是,要離爺爺越活越糊塗了……”
不知不覺棋盤上已經落下十幾顆棋子,要離先生死死摁住正中天元星位的白子,低聲下氣地對莫言宋說道:
“這局棋給爺爺留點面子,下得久一些可好?”
莫言宋並不想手下留情,剛要落子,只見一隻雀鴿自遙遠天際騰空落下。
要離先生不再嬉皮笑臉,神色恢復恬淡,擡起手臂讓雀鴿落下,緩緩拿下雀鴿腿上小心繫好的竹筒,然後抖了抖手臂,那隻雀鴿蒲扇了下翅膀,就再次振翅飛入高空,眨眼間便消失於夜色之中。
將細竹筒中的紙條抽出,要離先生並不急着看,而是擡起頭瞧了瞧陰沉得可怕的天際,唏噓短嘆道:
“要變天咯……”
————
秦莫圖終於還是婉拒了賀涼的好意相留,在將軍府叨擾一宿之後,要了府上三匹腳力最好的“鷓鴣馬”,四人便騎馬出了古登城。
葉飛魚當然是與秦莫圖同騎一馬,昨夜大雨過後,此時正值清晨,空氣中透着濃濃的雨後馨香,多少爲四人的騎馬而行添了幾分好心情。
高坐大馬之上的秦莫圖,懷抱葉飛魚,瞧了瞧身旁閉目養神的沈伴鳳。
後者本就是望氣士,這種採摘天地自然氣的好時機,沈伴鳳自然不會好心放過。
而顧歡就要沒心沒肺許多,抱着昨晚在賀涼那裡軟磨硬泡來的一罈子陳年花雕合不攏嘴,瞧見秦莫圖望過來的目光,便將酒罈子塞進馬背上的大酒囊,好像生怕秦莫圖會搶了去。
“我說大秦堂堂的南王爺,那賀將軍還算爽快,這個朋友老子稀罕,比你這摳門漢可強了太多,咋的,聽說要有戰事發生了,你不着急嗎?”
對於顧歡藏酒的舉動感到好笑,秦莫圖搖了搖頭,捏了捏葉飛魚的俏臉粉頰,頓時惹來後者一陣媚眼,秦莫圖哈哈大笑一聲,對顧歡說道:
“大秦是大秦,我是我,他有他的黎民要守,咱有咱的江湖要走,我着什麼急。”
顧歡看了眼閉目養神的沈伴鳳,自然不會閒着沒事觸她的黴頭,聽到秦明天說得那般輕鬆,不由得嗤笑一聲,嫌棄說道:
“老子最不待見你這種口是心非的膏粱子弟,明明心裡頭十萬火急,嘴上卻逞英雄,真當老子直來直去的,吃不準別人的情緒?你要是想去永安城看那小皇帝一眼,老子自然奉陪,既然答應了要保你性命,就不會半途而廢!”
這次是真的搖了搖頭,秦莫圖遙遙望向前方,在心底盤算着要不要去臨川城看看四哥,片刻後想起些什麼,只能鼓起勇氣對一旁的沈伴鳳問道:
“鳳兒,去遼東怎麼也得經過北海關,自然要去看一看,聽說四年前那裡死了不少人,這一路上都是你來拿捏時日,再去一趟臨川城礙不礙事?”
睜開那雙好看眸子,沈伴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斜眼瞥着秦莫圖,冷冷說道:
“死人很好看?”
秦莫圖聳了聳肩,估計是等不來沈伴鳳的後話,這婆娘有時候說話總是吝嗇到讓人吐血,自己怎麼就拿她沒個辦法呢!
“北海關風景很不錯,死人雖然多了些,卻並沒有那麼死氣沉沉,反正順路,瞧上幾眼總不會差的,至於臨川城,就在北海關不遠,四哥在那裡,好些年不見了,還是很想念的。”
重新閉上眼睛,沈伴鳳渾身上下不展風波,好似與天地融爲一體,淡淡說道:
“當務之急是要提升你的修爲境界,不管戰事將臨,還是思人睹物,我都希望你能心無旁騖,既然你事事都聽我的,那就跟上我的腳步,哪裡能停,哪裡要去,我自有計較。”
對於沈伴鳳的大言不慚,顧歡撇了撇嘴,明顯不屑一顧,眼不見心不煩,晃悠着身子同樣閉目養神起來。
秦莫圖將下頜靠在葉飛魚的肩膀上,聞着懷中美人兒猶勝清晨芬芳的體香,低聲唸叨着。
“ 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也只能這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