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一直在下。
竇昭和陳曲水坐在廳堂黑漆彭牙四方桌前用早膳。
綠油油的小白菜,黃燦燦的雞蛋,還有一碟十香醬瓜,一碟蒸魚乾,一碟炒雙冬,一碟什錦菜,兩碗粳米粥,大白饅頭、鮮肉包子、蔥油燒餅都有用小竹籃裝着,滿滿一桌子。
兩人卻相對無言,毫無食慾。
段公義大步走了進來。
“四小姐,”他表情凝重,“我發現宅子四周能進出的地方好像都有人看監視似的……”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察覺到不對勁,“會不會是那位投宿的客人惹了什麼麻煩?您看我們要不要和他們說說?這要真是打起來,我們總得知道爲什麼吧?否則豈不是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陳曲水望向竇昭。
這件事禍事是由他引起的,他原想趁着事情還沒有鬧大之前向竇昭請辭。
竇昭卻道:“只怕已經晚了——就算他們之前沒有認出您來,您一直派小廝來尋問我的動向,恐怕也引起他們的注意,猜出了您的身份。您與其急急地撇清,還不如就呆在田莊裡。他們的目的是將那孩子悄無聲息地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們能看出他們身邊有高手護衛,想必他們也能看出我們的護衛身手不弱。如果雙方起了衝突,他們雖然身手好,但我們人多,這裡又是我們的莊子,他們未必就能全身而退,你呆在田莊裡更安全些。爲此就要請辭,實在是沒有這個必要。誰這一生不會碰上個坑坑坎坎的。我們一起邁過去就是了。”
還有句話她怕說了讓陳曲水更內疚。
事已至此,就算他走了,以宋墨的性格,只怕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未必就能把他們撇清。
陳曲水卻被竇昭的一席話說的語塞,或者是說感激更貼切。
若論辯才。有幾個能說得過他,可在竇昭盛情之下,他覺得說什麼都顯蒼白而無力。
他深深地給竇昭行了個揖禮,不再說什麼,和竇昭一起靜觀其變。
聽了段公義的話,竇昭心中一驚。
難道真的有什麼人追了過來。
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照理說,連他們都發現有人窺視。宋墨不可能不知道纔是?
她問段公義:“梅公子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宋墨投宿時,自稱姓梅。
這是他外祖母的姓氏。
段公義遲疑道:“奇怪就奇怪在這裡,梅公子一共帶了一個賬房,一個管事,兩個車伕。四個護衛,再就是乳孃和孩子。乳孃和孩子,還有梅公子、賬房、管事、車伕都在,四個護衛卻不見了蹤影。您說,會不會是梅公子也發現了什麼,把人給派了出去……”
竇昭和陳曲水臉色大變。
如果宋墨真的發現了強敵,應該想辦法禍水東引,讓他們幫他擋一陣子,他帶着孩子和護衛趁機開溜纔是。怎麼會主動迎敵?雙手難敵四拳。他身邊的護衛身手再好,畢竟人數有限,他不可能和那些人強拼……除非,窺視他們的就是宋墨的四個護衛?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竇昭的心砰砰亂跳,腦海裡浮現出“殺人滅口”四個字。
陳曲水則失聲道:“我們不過是恰逢其事,他們不會這麼狠吧?”
他就是這麼狠!
竇昭在心裡暗暗腹誹。
他連他爹和胞弟都能殺。你、我在他眼裡又算得上什麼?
段公義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卻能感覺到竇昭和陳曲水的緊張情緒。
他遲疑地問了一句他不應該問的話:“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如果監視這座宅院的人真是宋墨的人,他們的處境就很危險了。
動手是再所難免的。
與其讓段公義他們懵懵懂懂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不如把事情的真像告訴他們。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大家一起,未必就不能商量出個脫險的好辦法來!
想到這些,竇昭把宋墨等人的來歷,和陳曲水之間的恩怨一一告訴了段公義。
段公義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四小姐,您們會不會弄錯了?”他喃喃地道,“定國公,那可是抗倭的大英雄,江湖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福建要不是他鎮守,那些倭冠早就上了岸。福建那一帶的百姓家家戶戶都給他老人家立了長生牌,早晚給他老人家燒香,求菩薩保佑他老人家出入平安,長命百歲呢!朝廷怎麼可能把他老人家給捉起來?這不是陷害賢良嗎!福建沿海一帶的倭寇怎麼辦?”他說着,在廳堂裡打着轉,連道了幾聲“不行”,然後很認真地對竇昭道:“四小姐,那個孩子如果真是定國公的後人,我們不能和梅公子做對,這會被江湖人戳脊梁骨的!要不,我們護送這孩子離開真定吧?這樣梅公子就會懷疑我們了,您覺得如何?”
竇昭張口結舌望着他,沒想到段公義是這樣的反應。
要是她的護院都是這麼想的,她還怎麼和宋墨對抗!
與此同時,她又不由暗自慶幸,還好自己提前把這件事告訴了他,要不然兩軍對峙,他中途反伐,那可就有得瞧了。
竇昭強忍着太陽穴傳來的隱隱陣痛,提醒他:“梅公子要是真的這麼好說話,他只需悄悄地找到陳先生就行了,何必把整個宅院都監視起來了?”
段公義朝陳曲水望去。
一向果斷的陳曲水竟然也躊躇起來:“四小姐,要不,我去找梅公子談談?定國公雖然殺了我的主翁,可民族大義當前,他卻是沒有錯的。我雖庸碌。是非卻是分得清楚的……”
這個想法太天真了。
也許對別人有用,對宋墨卻是絕對沒用的。
竇昭不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拿什麼取信於梅公子?”
陳曲水默然。
梅公子是堂堂英國公府的世子爺,而他不過是一個浪跡市井的落魄文人。人家憑什麼相信他說的話?
他的保證對英公國世子爺來說又有什麼份量呢?
竇昭見狀又問:“如果梅公子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呢?”
段公義和陳曲水都低下了頭。
屋子裡一片死寂。
“我看這樣好了,”竇昭語氣微緩,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們禮後兵!陳先生去和梅公子談談,如果談得好,那自然是皆大歡喜。段護衛那裡,還請對梅公子的身份暫時保密,你是忠肝義膽之人,其他人卻未必,若是因此走漏了消息。豈不是害了定國公?如果陳先生那邊談不攏,我們也不能引頸受戮、任何人宰割不是?你跟大家提個醒,讓大家打起精神來,防着梅公子他們先動手。”
如果是別人,她有的是辦法脫困。
可這個人是宋墨。
她只要一想到他上一世的狠。心裡就如同一陣涼風吹過,冷颼颼的,不敢和他翻臉。怕就怕自己一時贏了他,若是壞了他正事,他事後會和她算帳——她自認爲自己沒有英國公的脖子硬。
竇昭長長地嘆了口氣。
既不能把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標泄露出去,又要保全自己,那就只能和宋墨徐徐圖之,想辦法取得他的信任。
段公義不住地點頭,覺得這樣他們在道義上也對得起定國公了。道:“小姐放心,我這就去安排。”
“千萬別把他們的身份說出去。”竇昭再次囑咐他。
“我一定把這話爛在肚子裡。”段公義保證了又保證,這才退了下去。
陳曲水沒有動。
竇昭的話如一瓢冷水淋在他的頭上,他平靜下來,反覆地想着這件事,覺得竇昭的話很有道理。等段公義走後。他沉聲道:“小姐,只怕梅公子不會相信我們……”
他肯定不會相信他們。
但這卻是一種友好的姿勢。
竇昭道:“我們做了我們應該當的,梅公子領不領情,那就是他的事了。”
陳曲水明白過來,心情頓時輕鬆起來,道:“我這就去見梅公子。”
竇昭點頭,送了陳曲水出門,卻並沒有立刻進屋,而是站在廡廊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潮溼的空氣捲進胸腑,帶來絲絲的涼意,讓她的腦子也變得清醒幾分。
如果他要動手,應該會在雨停之前吧?要不然雨一停,村民都出來了,他的行蹤就會暴露……
他應該不會屠村吧……
宋墨饒有興趣地看着乳孃給孩子喂水。
等孩子喝完了水,他伸出手去:“來,給我抱抱。”
乳孃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在了宋墨的懷裡,告訴他怎樣託着孩子的頭。
嚴朝卿走了進來:“公子,陳曲水要見您。”
“那你就和他談談吧!”宋墨頭也沒擡,照着乳孃告訴他的姿勢抱住了孩子,然後笑着捱了挨孩子的小臉,輕輕地拍着孩子的。
嚴朝卿立刻明白過來。
公子已經做了決定,不會再更改。
談不談,談什麼,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恭敬地應“是”,退了出去。
宋墨漆墨的眸子溫柔地望着孩子,輕聲地道:“你放心,你會安安穩穩地長大,然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平安順遂地生活下去的……”
他的聲音如春風輕柔和煦,孩子彷彿感受到了什麼,打了個嗝,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