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道身影悄無聲息的鑽出,在離他幾尺遠的地方站定,卻並不發出聲音。
“如果不是你非要落宿這個山莊,早就甩掉他們了,又何必讓兄弟們與他們鏖戰?”韓辰看着與他一同站在窗前的羅提點,話裡雖是抱怨,卻淡然至極。
羅提點只是笑,卻並不接話。
甩掉?怎麼可能?他接到的命令全線殲滅!要不然,他爲什麼留宿在這個山莊中?
永安帝不讓他留活口,他就一個活口也不能留。他是帝王的鷹犬,帝王說讓他殺誰他就殺誰。今夜尾隨他們的,只能活該倒黴。
羅提點低着頭,想着山莊外的修羅場。
袁皇后的膽子真是很大,不僅派人尾隨他們,還妄想趁着雨夜結果他們的性命。
只可惜,袁皇后小瞧了皇城司,小瞧了他老羅。
“坐吧。”漢王世子韓辰指了指旁邊的太師椅。
那道未發出聲音的身影手腳麻利地爲兩人各斟了茶,又無聲無息地退回到黑暗中。
羅提點望了這道身影一眼,脣角勾起笑意:“好俊的身手。”
爲他們斟茶的,是啞書僮八斤,聽到羅提點的讚賞,韓辰笑着端了茶,青瓷蓋輕輕撥動浮葉,將臉隱入嫋嫋茶香之後。
有探子走了進來,低聲稟告:“捉拿了五個人,殺了十幾個,還有兩個跑了,兄弟們已經去搜捕了。”
“兄弟們傷亡如何?”羅提點沉聲道。
“死了一個,”探子沉默了一下,“還有三個重傷,四個輕傷,點子太扎手,全是練傢伙……”
羅提點沉默了一下,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全殺了吧!不必要口供。”
探子怔了一下,又擡頭看了看羅提點,似乎想要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而後沉默着退下了。
韓辰面上一片肅然。
從他領命那一刻,他便知道皇伯父這是有意讓他與袁皇后爲敵了。
如果他真滅了莫家,袁皇后豈能善罷甘休?莫家的女兒是袁皇后去世的大嫂。袁皇后兄長與大嫂爲救皇伯父雙雙殞了命,只留下袁雪曼這麼一個女兒。
所以那些假扮無名死士尾隨他們的,應該是禁軍無疑了?
袁皇后是想殺了他嗎?
皇伯父打的,就是這個心思嗎?要麼讓袁皇后殺了他,要麼讓他去滅了莫家。
父親和三叔是不是早就看透了一切?看透了皇伯父的無情?
這些年,人們只看到一個整日生病閉府不出孱弱的漢王,一個向道只求長生整日胡鬧的周王。
誰又能記得當年樑國公三個驚才絕豔文武雙全的兒子?
韓辰擡起頭,望向屋外的天空。
大雨如注,連天接幕地下個不停,整個天空彷彿都要坍塌下來似的。
一道閃電劃過,映得韓辰的目光也璀璨起來。
知其不可而爲之,總好過明知不可而爲之。
莫家反心已顯,非死不可。哪怕就是不爲永安帝,爲了天下百姓,他也得滅了莫家。若是將來莫家得了勢,起兵反叛,苦的只能是天下百姓。
至於殺了莫家會不會引來袁皇后的報復,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誰叫他生在皇家?誰叫他姓韓?生在皇家,享了百姓供奉的富貴,就註定要保護黎庶。
到了寅時(凌晨3點),他突然被嘈雜聲驚醒。
他與羅提點對視了一眼,立刻翻身坐起。
幾個皇城司的探子渾身溼透地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低聲咒罵,衣角的水滴浸透了地上的青磚。
“世子,提點。”幾個探子行了禮,將院中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當聽到是後院的人想要強行離開時,韓辰不由看了羅提點一眼,倆人的表情都嚴肅起來。
後院的人,爲什麼急着出莊?
難道是想出去報信?
後院的人準備給誰送信?
羅提點的心驀地提到嗓子眼,如果明德縣君真的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他要不要將其斬殺?可是殺了明德縣君,他又該如何向永安帝和那人解釋?
他的頭,痛了起來。
“確定後院只派出一個人嗎?”韓辰臉色肅然。
探子點點頭,“回世子的話,我們在山莊四周都派了人手,連只飛鳥也休想飛出去。寅時剛到,後院裡就有人偷偷的溜了出來,兄弟們怕她發現我們的人正在清理現場,就將人給捉了過來。”他說是輕巧,可是看他面上的傷痕,顯見得也是費了一番力氣的。
羅提點神色一緊,手指不由自主地觸了觸腰間的寶刀。
“練家子?”韓辰沉默了半晌,輕聲發問,“不是說山莊裡全是婦孺?怎麼藏着一個會功夫的?”
他這麼一說,幾個探子的表情不自在起來,扭怩了半晌才答道:“就是個娘們兒!可那娘們兒手狠着呢,我們幾個個個掛了彩。”
韓辰忍不住與羅提點對望了一眼,見到對方眼中皆是驚異之色。
“這麼說來,只怕又要與明德縣君相見了。”韓辰撫了撫下巴,露出玩味的微笑。
室內一燈如豆,風重華卻是心亂如麻,坐立難安。
寅時不到,瓊珠便偷偷溜了出去,等她知道消息後,已經是半刻鐘之後,連阻攔都來不及。若是平常,出莊便出了,可現在皇城司的人還住在莊內呢,怎能容忍有人自由出入?
瓊珠剛走沒多久,後院便涌來了十幾名士卒,將院子四角圍住,而後又凶神惡煞挨個敲窗,命令屋內的人起牀。
經此一鬧,整個後院頓時雞飛狗跳,丫鬟婆子嚇得魂不守舍。
當士卒敲到她臥室之時,憫月等人嚇得跳了起來。
風重華不禁苦笑。
先是文氏失蹤,而後皇城司的人借宿。瓊珠偏偏又不聽她的話,執意回京去尋文謙救人。她要怎麼向皇城司的人解釋?難道要告訴他們文氏失蹤,瓊珠是去搬救兵尋人的?只怕她吐口之時,便是死期。
可若是不說,她又怎能令皇城司的人相信她?
左思右想也不得其法,只得令憫月等人替她穿戴好,再次去了前院。
這一次就沒有夜間走得輕鬆,到處都是刀劍林立,身穿勁裝的士卒虎視眈眈地瞧着她們主僕幾人,好像一言不合就打算飛撲過來。
這一路,走得心驚肉跳。
前院裡,瓊珠被人五花大綁地綁在正堂的柱子上,嘴裡塞着破布。
看到她出現,衝着她們搖頭飛淚。
風重華的心砰砰亂跳。
身後的許嬤嬤憫月射月惜花等人早已經嚇得雙腿發軟。
感覺到身後衆人的慌亂,風重華不由深吸一口氣,用力挺起了胸膛。
她不能慌,她若慌了,整個莊子的人怕是都沒命了。
她一下子平靜下來,腦子裡反覆想着這件事。
皇城司的人爲什麼要抓瓊珠,估計是覺得她是往外通傳消息。
瓊珠有一個在太原府做巡檢的兄長,丈夫又在順天府做書吏,她沒道理會做什麼不利於國朝的事情。
只要能洗清這點,就可以無事。
站在正堂的廡廊前,雨水順着鬢髮流到脖間。風重華用力的吸了口氣,將雨水狠狠的吸入肺中,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腦子卻變得清醒了許多。
紫檀木圍屏後,有道身影安靜地凝視她。她膚光如雪,柳眉蹙蹙間顯得格外柔弱。乍看下去不過是一個幼承閨訓的閨閣幼女,可眉宇間所流露出來的從容和鎮定,卻絕非一般閨閣姑娘所能擁有。
這樣堅毅的眼神,他只在極少數人眼中看到過。
風吹過,揚起了風重華烏黑髮亮的發髫,在雨中狂亂的飛舞。
韓辰迭眸,緩緩闔上雙眼。
這時,風重華已步入正堂,卻沒感覺到上次進來時的如芒在背,不由輕出一口氣。
正堂中,依舊只有羅提點一個。可是紫檀木圍屏之後卻影影綽綽,依稀露出衣角。
寒冷的風吹入肌膚,有些刺骨,風重華忍不住掩了掩衣角。
“羅提點深夜命人將我喚醒?又綁了我的姑姑,卻不知是爲何事!”風重華望向羅提點,言語溫和,神態自然。
倒令羅提點多看了她兩眼。
“今夜雨狂風急,並不是個出門的好時機。明德縣君的下人爲何要深夜出莊?”羅提點沒想到風重華居然處變不驚,心中也升起了敬佩之意,“羅某想來想去不得其法,只得將縣君請來一同參詳參詳。”
“只不過手下們當慣了丘八,行爲粗魯,倒是驚擾了縣君的美夢。羅某在此向縣君賠個不是,還望縣君勿怪。”羅提點說着話,倒真的向風重華拱了拱手。
風重華哪敢受他的禮,連忙一個側身避了過去。而後秀眉微擰,面露困惑:“怎麼?我自己的山莊,居然連出入都不成了?”
羅提點卻不接這句話,一雙眼在燭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風重華站在堂中,寒風捲起她身上的粗麻,袖底一片冰涼。
“羅提點當知我母亡故之事吧?”
聽了這句,羅提點頜了頜首,示意他知道。
“那羅提點也應當知道我母是因何亡故?”說到這句話,風重華適時紅了眼角。
羅提點表情就有些精彩了,京城中誰不知道安陸伯府二房的主母被婆家活生生逼死了。爲了替她討公道,文謙不顧臉面天天打上門去鬧,而且他還聽說文謙要了二房一半的家產。
可惜二房卻將家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到現在都沒半點動作。
“羅提點可知昨日上午,我父來到我母墳前大鬧之事嗎?”風重華偏轉了頭,將視線轉向北窗下的長案。長案上擺着一盆水仙,正生得綠意蔥蔥,煞是好看。
羅提點有些怔住了。